不久玉蘭兩個人就回來了。玉蘭說：“我們問了幾家，才找到一個老漢，他告訴了我們?nèi)タh城的方向。村里有口井，有水。我說買，他說不要錢，留下幾斤糧食就行了?！?/br>
    張允錚說：“太好了，我們這就過去背水，早點(diǎn)弄了水來，有事可以隨時走?！?/br>
    沈汶同意了，他們還像以前那樣，留著強(qiáng)悍的人護(hù)著車子和牲口，玉蘭帶著沈汶和張允錚以及季文昭四皇子段增和施和霖去背水。

    走入村落里，夕陽西下，是戶戶吃晚飯的時候，村子里的土路上卻沒有人。一個老漢在村頭等著他們，幾乎衣不遮體。玉蘭小聲對張允錚說：“他們都不穿什么衣服，他開門時，屋里人都是光著坐在炕上?！?/br>
    那個老漢對著玉蘭說著他們不懂的土話，玉蘭結(jié)結(jié)巴巴地應(yīng)答著，老漢把他們領(lǐng)到一口井邊，玉蘭把一小袋子米給了老漢。老漢滿是皺紋的臉上笑得像是要流淚，他接了米袋，駝著背去敲別人的門，從袋子里抓出一把米來給對方。許多門戶里有驚呼聲，不久，衣衫襤褸的人們從柴門中涌出來，圍住了他們，大聲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話，有人把自己瘦弱的孩子使勁往他們手里推。

    張允錚阻攔著人們，把孩子們都推出去，一邊說著：“快點(diǎn)！你們快點(diǎn)！”

    季文昭和四皇子手忙腳亂地打起水，往水袋里灌，有人好心地過來幫忙，但是也吶喊般對他們說話。四皇子發(fā)現(xiàn)他們的牙齒都污黃，口中和身上發(fā)出難聞的氣息，只能屏住呼吸，趕快干活。他們裝滿了一堆水袋，張允錚對沈汶說：“你帶著他們回去，你就別過來了！”

    沈汶點(diǎn)頭，背著水袋帶著段增和施和霖回馬車，季文昭和四皇子在人們的包圍下繼續(xù)裝余下的水袋。

    玉蘭磕磕巴巴地應(yīng)答著，張允錚皺著眉問：“你怎么懂？他們在說什么？”

    玉蘭說：“是月季平常給我們學(xué)各地的土話，有一種特別像這里的話。他們說我們是大富豪，問我們要去哪兒，好多人想讓我們把他們的孩子買下來?！?/br>
    季文昭說：“你問問他們以何為生，知道不知道皇帝是誰。”

    玉蘭勉強(qiáng)說了，眾人答了，玉蘭回答說：“他們放些羊，不知道誰是皇帝，可是知道縣太爺姓馬。他們說縣城可遠(yuǎn)了，讓我們住在這里?！?/br>
    季文昭說：“謝謝他們了，說我們是過路的，馬上就走?！彼桓以谶@里過夜。

    最后一批水袋裝滿了，段增他們回來，幾個人背了水袋，離開了水井要出村。許多人的手過來拉扯他們的衣服，幸虧張允錚為大家準(zhǔn)備的冬衣質(zhì)量高，拉扯不壞。四皇子被扯得踉蹌。那個老漢大聲吆喝著，有人哭了，推著孩子讓他們磕頭。在冬天里只穿了單衣的孩子們跪下，在地上磕頭……

    可是他們自身都不保，根本不可能再帶上孩子去邊關(guān)。張允錚和玉蘭聯(lián)手把人們推開，一行人腳步匆忙地出了村。老漢在后面喊，把追著他們的人叫了回去。

    他們裝了水，馬上就上路了，向著老漢所說的縣城方向走了一夜，天明看到遠(yuǎn)處又有村落的影子，才休息了。

    又走了幾天，前面出現(xiàn)了個城鎮(zhèn)。玉蘭去打聽，果然就是縣城。

    張允錚說：“我想進(jìn)城，看看有什么可以買的。”

    沈汶覺得糧食還夠，不用去，可是季文昭說：“我也想去看看。偏僻村落的人不知道皇帝可竟然知道縣令，也許他有手段?！?/br>
    沈汶不贊同：“有手段會讓治下如此貧困？我們來的這一路就沒看到有穿好衣服的人?！?/br>
    張允錚說：“就去走走吧，也許有果干賣呢。”

    幾個人都覺口齒發(fā)酸，沈汶咬了下嘴唇，瞪了張允錚一眼，不再反對了——張允錚帶的果脯果干早就吃完了，她突然特別想吃果干！

    四皇子見張允錚和季文昭要走，也湊過去說：“我也想過去看看?！?/br>
    張允錚與四皇子處得久了，有些忘了他的背景，覺得他就是個蔣公子，自然沒有反對，在沈汶的堅持下，帶了三個人，領(lǐng)著季文昭四皇子前往遠(yuǎn)處的縣城。

    施和霖皺著眉，頭幾乎縮在衣服里，死拉著段增：“你不能去！年輕人不懂事！這種地方的城池都不能進(jìn)的！”

    段增不耐煩地問：“為什么？”

    施和霖說：“你不明白！”

    到了城外的張允錚和季文昭四皇子等人明白了。城門處，有兵士把守著，每個進(jìn)城的人都要交錢或者留下一些財物，進(jìn)城賣柴的人要留下一捆柴火。

    張允錚皺著眉，季文昭怕他發(fā)火，忙說：“這也算是生財有道，你別講話，把散錢給我！”

    季文昭接了錢，彎身從地上摸起一把干土，與散錢揉到一起。等輪到他們時，季文昭賠著笑，把攥在手里半天，和了泥的一把銅板遞過去。他們一路風(fēng)塵，別說沈汶，每個人都唇裂臉皴，十足的流民相貌了。兵士們問了幾句話，季文昭別別扭扭地用村子里的土話說：“投親……投親……”展示出了他的語言天才。

    兵士厭惡地接了錢，示意他們進(jìn)城，可是多看了幾眼就是土頭土臉也挺胸抬頭的張允錚。

    他們進(jìn)了城門，季文昭拉張允錚：“你怎么能那個做派！別惹事！”

    張允錚翻白眼：“我什么做派了？”

    季文昭說：“你別這么張狂！”

    張允錚不屑：“這么個小破城，就敢這么要東西！進(jìn)京城都不能這么雁過拔毛呢！”

    一句話把季文昭說倒，只能氣悶地隨著張允錚走。他們順著大路走到城中，才發(fā)現(xiàn)大路兩旁有商鋪。張允錚自從離開了嚴(yán)氏書院，就沒怎么買過東西，忙瞪大眼睛巡視，想看看有沒有賣果干的。

    可是這里地處北方，總共也沒產(chǎn)幾種水果，哪里有專賣果干的店鋪？他看來看去，就看到一處宏偉的門臉，院內(nèi)大廈寬敞，后面是一片樓宇。旁邊的院落也建得豪華。有衙役見張允錚等人走近，立刻大聲呵斥：“走開！走開！這是衙門！”

    季文昭忙拉著張允錚退開，驚訝地低聲：“這是縣衙？！”

    張允錚說道：“這下你知道為何人人都知馬縣令了。”

    季文昭拉著張允錚說：“走！走！你別在這里說話！萬一有人聽得出京城口音呢？”

    張允錚走到了街道盡頭，也沒找到他的果干，只能往回走。行將走出這條商業(yè)街時，竟然聽見有京城的女子口音說：“多謝各位夫人小姐光臨……”

    街旁邊的一家脂粉店中出來了十幾個女子，穿金戴銀，有些土氣，可卻是實打?qū)嵉母毁F。戴著面紗上了路邊的一串轎子，那轎子向他們來的方向去了。幾個人不自主地回頭看，轎子進(jìn)了衙門旁邊不亞于京城一些富裕人家的宅院。

    張允錚想到沈汶開裂的嘴唇，就要進(jìn)脂粉店，一個四十來的胖胖女子忙攔住說：“站?。∵@不是你們這些乞丐能進(jìn)來的！”

    張允錚不敢開口，怕她聽出自己的口音，就向季文昭示意，做了個涂抹嘴唇和臉的動作。四皇子看了，忙拉了下季文昭，向他點(diǎn)頭。

    季文昭笨拙地學(xué)著本地的土話：“我想買……幾盒……擦嘴的……油……”

    胖女人輕蔑地冷笑：“你也買得起！十兩銀子一盒！”

    張允錚就要從懷里拿錢，被季文昭按住，他扭頭對那個胖女人說：“一……兩……銀子……一盒……”季文昭從來就沒有到市場上去買過什么脂粉香油，他不知道價格，只覺得說了對方十分之一，肯定是不會錯的。他哪里知道，擦嘴的一小盒油，一兩銀子也已經(jīng)太貴！

    那個胖女人眼里閃過一絲驚訝，但馬上掩飾住了，笑著說：“那就來十盒吧，十兩銀子！”

    季文昭自己講的價，不能變卦了，只能點(diǎn)了下頭。張允錚從懷中拿出一張銀票，剛要遞過去，季文昭又?jǐn)r住，向那個胖女人伸出了手。

    那個胖女人回了屋子，隔了好久不出來，季文昭覺得不對，對張允錚說：“我們走吧！”張允錚剛要走，卻見那個胖女人提著一個小包裹笑著出來了，對他們說道：“找了半天呢！”

    季文昭伸出手，胖女人把包裹遞給了他，季文昭往里看了，才從張允錚手里拿了銀票給了胖女人。胖女人接了銀票，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兒：“你們不進(jìn)來坐坐？我這個店專營從京城來的脂粉，縣太爺?shù)挠H眷都從我這里買呢……”

    四皇子使勁扯了扯季文昭，季文昭匆忙地說：“多謝多謝……”拉了張允錚轉(zhuǎn)身就走。

    他們腳步匆忙，出城時倒是沒有受到阻攔，四皇子松了口氣，說道：“她提到了縣令，我還以為她去報信了呢……”

    季文昭點(diǎn)頭說：“對，也許是我們露了財……”他話音未落，城門處追出一隊兵士來，大喊著：“攔住他們！他們是賊人！”

    張允錚道：“她真去說了！快跑！”幾個人撒腿就往停車的地方跑，畢竟，那里有自己人，還有弩箭。

    玉蘭邊跑邊回頭喊：“我們……不是……賊人哪……”

    那些兵士卻追得更緊了。

    張允錚拉著落后的玉蘭：“你就別說了！他們才是賊人！”

    他們幾個在前面跑，后面追著一大隊兵士，沈汶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

    施和霖嚇得說：“看看！我說不能進(jìn)城吧？！”蘇婉娘和嚴(yán)氏原本都下了車，在周圍走動，見此情景趕快往車上爬。

    沈汶爬上一頭驢，對段增說：“快，我們?nèi)ソ铀麄?！?/br>
    段增這時就是管事的了，連聲喊：“上車，趕車接他們?nèi)?！”把牲口留給逃來的人，自己與一個護(hù)衛(wèi)坐在車轅上，驅(qū)動了馬車。

    這些人都是平遠(yuǎn)侯府的，此時自然一聲應(yīng)答，提了刀劍，騎上牲口去接應(yīng)張允錚季文昭四皇子他們。

    到了那幾個人面前，張允錚爬上一匹騾子，季文昭上了驢，四皇子鉆進(jìn)了一輛馬車，玉蘭等護(hù)衛(wèi)都上了牲口，追來的兵士們也都到了，一下子把他們包圍住，一個人大喝道：“賊人！放下武器！不然就地正法！”

    張允錚提著劍，可是對自己的軍人怎么也下不去殺手，只能一揮劍，示意大家跟著他沖過去。

    那邊的人喊道：“上箭！”

    兵士們紛紛解下弓箭，就要張弓……

    沈汶踢了下驢，騎到季文昭身邊，低聲說：“你的外語白學(xué)了？！”

    季文昭一愣，馬上厲聲喊了一句北戎話！

    對方有人失聲道：“他們是北戎的！”

    季文昭又喊了一聲，比劃了一下，張允錚明白了，“呀”地一聲大喊，沖了過去。

    那些兵士聽見“北戎”兩個字就已經(jīng)怯了，見張允錚大喊，有人掉頭就跑，邊跑邊喊：“北戎來了！”呼啦啦，余下的兵士丟下了手中的弓箭，撒腿跟著逃，幾十人片刻后就都跑回了城中，城門邊的兵士也都縮入城里，城門轟然關(guān)閉。

    張允錚帶著一隊人沿著大路向北，遠(yuǎn)離了縣城。

    等到他們再宿營時，雖然大家又一次成功地逃出了險境，但是每個人都心情沉重，一點(diǎn)都高興不起來。

    入夜，除了施和霖說他老了，熬不得夜，先去睡了，其他人都圍坐在了篝火邊。

    張允錚把一個小包給了沈汶，沈汶打開一看，苦笑起來，對張允錚膩著聲音說：“謝謝你……”

    除了張允錚，其他人都吸氣，尤其是季文昭。他總想起無法替代沈汶的計策，心中堵得很，現(xiàn)在聽沈汶這么說話，生生地打了寒戰(zhàn)。

    嚴(yán)氏從沈汶手里把小包拿過來，問道：“這是唇油？多少錢？”

    季文昭說：“她要十兩一盒，我還了一兩一盒?！?/br>
    嚴(yán)氏笑起來：“難怪你們露餡了！這種東西頂好的也就三百文，這些大約才幾十文一盒。”

    張允錚生氣：“那個賊人！”

    季文昭無奈地?fù)u頭，為再次栽在女人手里而憤懣。

    嚴(yán)氏拿出幾盒給蘇婉娘，自己也拿了兩盒，然后把小包還給沈汶。

    季文昭沉重地嘆氣，對沈汶說道：“你說此地太守日后投降了，北戎還得了向?qū)В俊?/br>
    沈汶點(diǎn)了下頭，張允錚不屑道：“能不投嗎？看看那些兵士，對百姓耀武揚(yáng)威，一聽見是北戎，嚇得屁滾尿流！”

    沈汶說：“這里一直貧困不堪，官員腐敗?！?/br>
    四皇子有些惆悵地說：“那天我們路過的村落，百姓連皇帝是誰都不知道，那么窮，北戎來了，他們也無心抵抗吧？如果北戎不搶到他們頭上，他們?yōu)楹我ゴ蛘蹋俊?/br>
    嚴(yán)氏說：“就是呀，對于他們，誰當(dāng)皇帝不是一樣的？”

    季文昭皺著眉：“說句大不違的話，這樣的世道換一下又會如何？”

    沈汶?yún)s搖頭說：“換不了，改朝換代后，結(jié)果只有比這更糟糕。游牧民族一向以少勝多。從北往南打，一打一個準(zhǔn)。北戎以五十萬人，勝了我朝一億民眾?？墒巧衔缓?，殘暴無道，民眾被逼得造反，自然被推翻了。新的漢人朝代，注重權(quán)力的集中，很快就到處貪官污吏烏煙瘴氣。有個叫滿族的，用幾十萬人，征服了有兩億人的漢明王朝。可笑的是，這個滿清王朝，日后更加腐??！原本彪悍的軍力也都被皇權(quán)制度扼殺了。在一次與外夷的交戰(zhàn)中，滿清兩萬騎兵被人家?guī)浊Т虻么髷?，割疆讓土才作罷。因為對方有火槍，完全克制了騎兵。可是就是這樣，危險已經(jīng)到了門口，滿清的康熙皇帝也不敢讓軍隊配備火槍，怕有人造反。但是他在自己的宮殿里，卻收著幾十只火槍，防備別人來刺殺他。對于皇帝而言，私利大于國利民利。對于其他官員，同樣如此?；实劭梢哉`國，一方縣令就可以魚rou鄉(xiāng)里，這就是集權(quán)的惡化。所以，換來換去都不會好的?！?/br>
    季文昭沉默了片刻，說：“若是以法治國……”

    沈汶擺手：“沒用的！現(xiàn)在百人中有九十九個文盲，九十七個農(nóng)人，誰懂法？農(nóng)耕文明，親族相顧，人情總是大于法……”

    季文昭說道：“你就知道說不行！現(xiàn)在這種情況，根本無法民治！你看看我們來的這一路，民眾如羔羊般無助……”

    沈汶說：“你別總這么居高臨下地看他們，真正的強(qiáng)國，是民眾個體的強(qiáng)悍。振興國家，要從教育民眾自尊自強(qiáng)開始。羔羊一樣的民眾，就是我們今天碰到的情形?！?/br>
    季文昭長嘆了：“為帝者，對世家豪門要鉗制平衡，對武將防范忌憚，怎么可能倡議民眾自強(qiáng)自尊……”

    張允錚鼻孔出氣：“那不是以下犯上了？”

    沈汶說：“這里面的問題多了去了，體制、教育、思想……”

    段增打了哈欠：“你們這么談來談去有什么用嗎？無論誰當(dāng)皇帝，我都是個郎中，都會給人治病。我不管這些閑事?！彼鹕砣ニX了。

    季文昭語帶絕望地說：“難道真的不能有皇帝？我無法想象，沒有皇帝會亂成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