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太子冊封大典，鎮(zhèn)北侯從邊關(guān)回來觀典。

    楊氏就像發(fā)了瘋似的，天天喊東喊西，指揮著府里上下人等，一個月前就開始準(zhǔn)備：打掃房屋，修理草木，采買食品，給侯爺做新衣等等，跟要過年一樣。

    正經(jīng)的節(jié)日八月十五卻過得潦潦草草，不僅侯府沒有什么賞月歌舞，府里的孩子們還一律不準(zhǔn)出去參加別府的慶祝，只讓廚房做了月餅，里里外外發(fā)放了就算完事。

    老夫人雖然說了幾句風(fēng)涼話，但是臉上也是忍不住總是笑著。

    九月初二早上請安后，下人傳報侯爺接近了京城，今天該能進(jìn)城了。沈毅問了路徑，就要出迎，楊氏擋不住，剛同意他出城，沈堅也要去，沈卓自然不甘落在后面，不等楊氏再說什么，呼啦啦都跑了。

    不多久，有人來說，大公子他們騎馬出府了，大小姐沈湘也跟著去了。

    見此情景，楊氏又急又喜，看著偎在老夫人身邊的小女兒，嘆息道：“還是汶兒乖啊，那幾個總是氣我。”

    沈汶激動地跑過來挽了楊氏的手說：“娘親，爹回來會有好多好吃的嗎？”

    楊氏笑著點(diǎn)了下沈汶的頭：“就知道吃??！都八歲了！”

    老夫人在一邊說：“愛吃好！汶兒是有福之人呀。”

    沈汶無恥地扭著腰說：“我聽祖母的！”

    屋子里的人都湊趣地笑。沈汶思襯著，鎮(zhèn)北侯今天回來，大皇子肯定不會太高興，自己這番表演被那些眼線傳達(dá)過去，該讓他的情緒上有個亮點(diǎn)。

    算是我對你的一種補(bǔ)償吧，畢竟，我將要?dú)У裟愕囊磺?，沈汶不無惡意地微笑。

    到了中午，沈毅讓人送信來說已經(jīng)在城外迎到了父親，可父親說要先進(jìn)宮面圣，不能回府。幾個孩子陪著他去皇宮，然后會在那里等著他出宮。

    楊氏聽了皺眉說：“這幾個孩子！這要等多久？！見皇上會那么快嗎？還不如在家里等著?！?/br>
    老夫人嘆氣道：“他們多日不見父親，這是他們的心。你讓人給送過茶水和飯食去，免得他們不想離開宮門，沒吃沒喝的?！?/br>
    楊氏馬上說：“快去準(zhǔn)備，給大公子他們……哦，還有侯爺，備些吃喝送過去，別餓著?！?/br>
    沈汶這里一直在楊氏屋里等著，知道父兄門不可能那么快回來，但楊氏和老夫人沒有離開的意思，也沒讓她自己回去，就也一同等著。

    一起吃了午飯后，楊氏讓蘇婉娘帶著沈汶到后面的偏堂睡午覺，那意思還是要在這里等著，難道是怕侯爺?shù)搅碎T口來不及去叫沈汶？沈汶知道這是楊氏心中焦慮的表現(xiàn)。

    按沈汶的猜測，鎮(zhèn)北侯肯定不會那么快見到皇帝。皇帝大概會讓他等到宮門將關(guān)的時候再見他，借此表示一下輕蔑等情緒。這就是作為忠臣的悲哀：皇帝知道鎮(zhèn)北侯手握重兵也不會造反，那么除了不要把事情做絕，禮儀上就無需太顧忌。這么算來，鎮(zhèn)北侯不到天黑是回不了家的。

    當(dāng)然，沈汶不會這么告訴楊氏：沒必要在眾多眼線面前表示自己聰明。她躺到床上，撒嬌地對蘇婉娘說：“婉娘jiejie陪我睡覺啦！”

    蘇婉娘一副無奈的樣子躺到了沈汶的身邊，沈汶小聲地在蘇婉娘耳邊說：“別忘了我昨晚說的?！?/br>
    蘇婉娘應(yīng)了一聲。

    果然，入了二更時 （約晚九點(diǎn)到十一點(diǎn)）外面才有人來報，說侯爺和大公子們離開了宮門，再過小半個時辰就該到府了。

    楊氏讓人全府張燈，雖是黑夜，卻將侯府照得通明。楊氏領(lǐng)著沈汶走到了大門處，遠(yuǎn)遠(yuǎn)地聽著車馬聲近了，沈汶還沒哭，楊氏卻開始哭了。沈汶也只好跟著抹眼淚。

    門口一片下馬聲，楊氏已經(jīng)哭得渾身顫抖。旁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沈汶的愛哭脾性是從哪里來的了。

    鎮(zhèn)北侯從大門外被幾個孩子簇?fù)碇哌M(jìn)來，楊氏哭得喘不上氣，挪著步子上前行禮，哽咽著說：“侯爺……你……可算……回來了……”然后用袖子蒙了臉，泣不成聲。

    幾個孩子見平時剛強(qiáng)的母親此時如此痛哭，原來哭過的眼睛也紅了。

    鎮(zhèn)北侯走過來扶起妻子，眼睛發(fā)熱，可嘴里說：“你……別哭呀……這么多人看著……”他左右看看，沈毅帶頭扭臉看別處，只有沈汶還在一邊嚶嚶地小聲哭，眼睛眨巴著看著鎮(zhèn)北侯。

    鎮(zhèn)北侯還不到四十歲，可長年駐守塞北，讓他滿面風(fēng)霜感，皮膚粗糙干燥，因為經(jīng)常皺眉，濃眉間有深的褶印，眼角也現(xiàn)出明顯的皺紋。

    鎮(zhèn)北侯看到幾年不見的小女兒，從矮胖的小嬰孩，長成了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心中高興，一把將沈汶抱起來，笑著說：“汶兒這么大了！”

    沈汶抱住鎮(zhèn)北侯寬闊的肩膀，哭著叫了一聲：“爹，你怎么才回來呀……”生生地把楊氏剛剛平靜下來的哭聲又了惹起來。

    鎮(zhèn)北侯一手抱著沈汶，一手拉了楊氏，笑著說：“我不是回來了嗎？就別哭了?！?/br>
    沈毅走過來，低聲對沈汶說：“爹肩上受了傷，你別讓爹抱著了?！彼麄儗m外等著的這段時間，他早就向隨行的軍士把鎮(zhèn)北侯的事情打聽了許多。

    楊氏馬上抬頭說：“侯爺受傷了？！汶兒，快下來。”

    鎮(zhèn)北侯忙說：“沒事，不是抱她的這邊，而且已經(jīng)封口好了。我抱抱汶兒，好久沒抱了，她長得這么快，下次回來肯定就不能抱了?！?/br>
    沈汶一下子雙手趴在鎮(zhèn)北侯肩上裝死般說：“我不下來，我要讓爹爹抱！”

    幾個孩子都對她怒目，沈汶閉了眼睛，不加理會。在意識里，她探索著鎮(zhèn)北侯傷處，用意識力催動凝住的血塊，梳開粘結(jié)的脈絡(luò)，用意識能量一次次撞擊著幾個閉塞了的要xue。

    楊氏知道鎮(zhèn)北侯受傷，眼淚就停不了，用手扶了鎮(zhèn)北侯那支胳膊往府里走。

    鎮(zhèn)北侯只覺楊氏碰著的傷臂一陣陣發(fā)酸，還會突然火燒般疼一下。他以為是連日勞累，牽動了結(jié)痂的傷口，也不表露出來，任楊氏拉著他，一路安慰低聲哭泣著的楊氏。

    到了大廳，里面等待的老夫人早就站在了門口，鎮(zhèn)北侯放下沈汶，向老夫人跪下行禮：“不孝兒……”

    老夫人也哭了，扶了鎮(zhèn)北侯起身，說著：“你讓為娘cao碎了心……”鎮(zhèn)北侯怕老夫人哭出事兒來，忙起身扶了老夫人，強(qiáng)笑著說：“兒子不挺好的嗎？娘不用擔(dān)心?！闭f完看了楊氏一眼。

    楊氏知道這是不讓告訴老夫人他受傷的事，哭著點(diǎn)了下頭，然后對錢氏示意。錢氏忙出了大廳說：“上晚飯，快點(diǎn)！也給外面的人都上飯！”

    老夫人拉了鎮(zhèn)北侯的手，在已經(jīng)擺好的大圓桌邊一同坐下，嘴里說：“上馬餃子下馬面，要用湯水先養(yǎng)養(yǎng)胃。天晚了，先吃飯，別忙著換衣服沐浴什么的了，在府里不用講究這些。”

    鎮(zhèn)北侯見皇帝時曾換了身衣服，洗過臉，現(xiàn)在也不算太過征塵，就示意幾個孩子都坐下。沈汶毫不客氣地坐在了鎮(zhèn)北侯傷臂的一邊，弄得沈毅少有地對她橫眉立目。

    鎮(zhèn)北侯卻笑了，輕拉了沈汶的小胖手說：“汶兒就坐在這里吧。”

    老夫人對站在一旁的楊氏說：“你也坐下。”

    楊氏搖了下頭說：“我來服侍吧?！崩戏蛉酥罈钍系男囊猓瑳]有再說什么。

    鎮(zhèn)北侯傷在右臂，明顯舉箸不便。他其實(shí)正覺得右臂格外難受，抬舉中有些熱感，一會兒疼得要命一會痙攣不已，不禁微微皺眉。

    楊氏在一邊含著淚殷勤地盛湯盛飯布菜，那意思就差親手把飯喂到鎮(zhèn)北侯嘴里了。

    坐在鎮(zhèn)北侯身邊的沈汶含著一大口食物，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碗，讓人以為她在專心吃飯。其實(shí)她正閉著眼在意識里，根據(jù)鎮(zhèn)北侯肩部的動作，用能量撕開那些阻礙著血液循環(huán)的壞死組織，并一次次地刺激周邊大xue……

    她太專注，根本沒注意到眾人都紛紛地放下了筷子。身后蘇婉娘輕聲地咳了一下，沈汶猛抬頭，見大家都看著她。沈汶意識到自己滿嘴是米飯，方才還閉著眼……

    老夫人笑著說：“汶兒到底是個孩子，看著是要睡著了，小心把臉放到碗里。”

    楊氏也笑道：“汶兒在這里等了一天了，現(xiàn)在可以回去睡覺了?！?/br>
    沈汶忙一邊嚼著嘴里的飯一邊拉了鎮(zhèn)北侯的袖子，含糊著說：“我不回去，我要守著爹?！?/br>
    鎮(zhèn)北侯將沈汶抱起來放在膝頭笑著說：“沒事，要是睡了，我一會兒抱她回去?！?/br>
    楊氏嗔怪道：“你的……”被鎮(zhèn)北侯一眼看來，忙改口：“千萬別慣著她……”

    沈汶依偎在鎮(zhèn)北侯的懷里，像一個發(fā)困的孩子樣閉上眼睛：她已經(jīng)將傷口處的淤積組織都清理了，只需繼續(xù)疏通經(jīng)脈刺激xue位，傷口就能加速痊愈……

    她聽著楊氏讓人撤了飯菜，上了淡茶，又說了幾句話。錢氏過來對楊氏說隨鎮(zhèn)北侯來的人都已經(jīng)用了晚飯，也安排了澡水和住宿，楊氏很滿意。錢氏又小聲說：“侯爺還帶回來了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br>
    楊氏一愣，鎮(zhèn)北侯聽見了，說楊氏道：“你讓人把跟著我的叫耿彪和王志的兩個孩子和那個女孩子都帶過來吧。”

    蘇婉娘看向鎮(zhèn)北侯懷中還閉著眼睛的沈汶，別人也許看不出沈汶臉上的表情，可蘇婉娘卻覺得那上面透出一絲冷笑來。

    一會兒，門外走進(jìn)來三個人，兩個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一個是個相貌姣好的少女。

    鎮(zhèn)北侯對楊氏指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說：“他叫耿彪。”又指著另一個長得伶俐喜人的：“他叫王志。”兩個少年行了禮。

    鎮(zhèn)北侯說：“他們的家人都在北戎犯境時死了，我手下的軍士救了他們?！?/br>
    每年都會小股北戎軍隊過境sao擾，洗劫村落，搶糧搶人。鎮(zhèn)北侯說是手下軍士救了他們，其實(shí)是他自己在帶兵追剿過境的北戎軍兵時，從北戎的手中把他們截了下來。為了救其中的王志，他還在右肩上中了一箭。這些細(xì)節(jié)，他不準(zhǔn)備告訴楊氏，接著說：“他們年少，我看著都很聰明，帶回來給大郎和二郎做伴。他們生于苦寒，性子比富貴人家的孩子強(qiáng)韌，大郎二郎兩三年間就要隨我去北邊，日后他們該能幫著大郎和二郎。”

    沈毅和沈堅都站起來行禮道：“多謝父親cao心。”

    楊氏看著兩個少年，笑著說：“耿彪看著樸實(shí)，就跟著大公子。王志這孩子年紀(jì)小些，就跟著二公子。”兩個少年行禮謝了。

    沈汶微睜開了眼，看著這兩個少年。耿彪鼓鼓的臉上帶了絲迷茫，王志則帶了喜悅。

    沈汶通過那些史料知道，這個鼓頭鼓腦的耿彪，日后與大哥沈毅一同戰(zhàn)死在求援途中，他為沈毅擋了十幾箭，死時還張著手臂，日后被人稱為“忠義之士”。王志，卻是在沈堅陷入包圍與敵拼殺時，從背后偷刺了沈堅一劍，令沈堅重傷。雖然他被沈堅身后的護(hù)衛(wèi)看見了，怒殺了他，但沈堅也因此被敵人砍死。

    同樣是被侯爺救回來的，有人成為忠誠的戰(zhàn)友，有人成為背叛的白眼狼。

    讓王志做出這樣狼心狗肺之事的，就是這站在一邊的少女。她神帶怯色，新月眉，單眼皮，皮膚白皙，嘴唇淡紅，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憫。如果說蘇婉娘的美是那種絕世傾城的美麗，那么這個女孩子就是那清淡里帶了嬌羞的柔媚，雖然不出眾，但因平易而讓人覺得容易接近。

    此時，鎮(zhèn)北侯指著她說：“我們回來的路上，見到這個女孩子在自賣自身，說是父親死了，自己被繼母趕出了家門，到此投親不遇。有幾個紈绔樣的子弟在調(diào)戲她，她對著路人哭求幫忙，我就買了她?！?/br>
    沈汶暗中白眼：真沒有新意！沒比我高明多少。

    楊氏微笑著說：“現(xiàn)在我可知道汶兒是和誰學(xué)的心軟了?！?/br>
    大家都笑了，沈汶?yún)s像是不滿地撅了嘴：這個女孩子前世被名為“春紫”，成為了沈湘的丫鬟。沈湘出戰(zhàn)，她沒有跟著去。侯府滅亡后，她成為一個東宮臣子的小妾。

    楊氏看著這個女孩說：“看年紀(jì)，就給湘兒……”

    沈汶忽然開口：“我要她給我當(dāng)丫鬟啦，娘剛才還說我是向爹學(xué)的心軟，爹買了的，自然是我的呀！”然后使勁眨眼看楊氏。

    楊氏看沈湘，沈湘今晚對沈汶的表現(xiàn)極為不滿：知道爹傷了還一個勁兒讓爹抱著！然后就仗著自己年紀(jì)小，坐在爹身邊。接著還坐在了爹的懷里……

    這么個不懂事的meimei，沈湘不屑與之為伍，她帶了些不耐煩地說：“meimei想要就給她吧，況且她看著這么嬌滴滴的，大概也不適合我的院子。”

    沈汶忙對著沈湘發(fā)甜地說：“謝謝jiejie啦，我就知道，jiejie對我最好了！”

    沈湘皺眉：“那你還不坐過來，別總讓爹抱著！”

    沈汶擰著腰賴在鎮(zhèn)北侯懷里說：“不，我喜歡讓爹抱！”

    鎮(zhèn)北侯笑著說：“湘兒莫要擔(dān)心，汶兒很輕，抱抱無妨。”

    沈湘撇嘴：“她還輕？！那么胖！肯定沉。”

    沈汶轉(zhuǎn)身撲到鎮(zhèn)北侯的肩頭說：“我不沉呀！”

    鎮(zhèn)北侯只覺受過傷的肩頭一陣大熱，舒服得很，笑著晃著沈汶說：“不胖不胖，不沉不沉……”

    又說笑了幾句，老夫人說：“侯爺累了，大家都該歇著了。”

    幾個孩子都告了晚安往外走，沈毅示意兩個少年跟上，蘇婉娘冷著臉對那個向侯爺張望的女孩子說：“你跟著我們走吧?！蹦莻€女孩子怯怯地答應(yīng)了一聲。

    出了大廳，沈毅皺眉對沈汶說：“小妹，你今天真不對！”

    沈湘馬上跟上：“就是！有那么纏著爹的嗎？”

    幾個人紛紛開口指責(zé)沈汶，沈汶開始抽抽搭搭：“我只是……很想爹……”

    沈湘嚴(yán)厲地說：“你既然想爹，就不能這么不為他著想，累了爹的傷口怎么辦？！……”又是一通數(shù)落。

    沈汶哭得厲害，最后沈毅嘆氣道：“meimei還小?！?/br>
    沈湘說：“她都八歲了，也該明白事理了！”

    沈堅打圓場道：“好啦好啦，以后小妹就不會這樣了，是不是？”沈汶使勁點(diǎn)頭，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

    沈卓也勸沈湘：“成啦，她都哭成這個樣子了，就不用再說她了。”

    幾個孩子分頭走，蘇婉娘帶著那個新來的女孩子跟著還一個勁兒哭的沈汶順著張燈結(jié)彩的小路往院子里走。

    那個新來的女孩子小聲地問：“這位jiejie貴姓？小妹有禮了?！?/br>
    蘇婉娘語氣淡漠地說：“你看著比我還大，不必稱我為jiejie。既然是二小姐院子里的人了，要以‘夏’和顏色為名，日后你就叫‘夏紫’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