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
看來朝中之事確實難理,心中微澀,她想告訴他一聲保重,可話到嘴邊一轉(zhuǎn),卻違心地變作清冷疏離的語氣:“皇上不也是?” 話一出口,她便有些自責(zé),如此尖酸刻薄的聲音卻是出自于她口中? “這算是關(guān)心嗎?”清冷的眼底眉間自然流露出冀望,一瞬而逝,他欣喜若狂地攫住她的視線,嘴角緩緩露出幾分笑意。 秀眉微攏,她望著他的眼睛,那是極盡溫柔和迷蒙的眼睛,迷蒙中卻有晶瑩璀璨的微光。摸不清的淡然而來的憂愁,就那么流泄如月華傾了一身情。 “如今皇上坐擁天下,何須稀罕一個女人的關(guān)心,不覺得很可笑嗎?”她冷眼瞥向他,刻意不去深究他眼底露出的傷感。 悠遠的眼眸,穿過重芳落蕊深望向她,泫然欲語,盈滿無盡惆悵。 眼中悄然泄露出幾分觸動,她微低了眉,很快將這些重新隱藏進心底。 “是,我稀罕。”他的臉迷離在月下,幽若深潭的眸光一閃而逝。 渾身一震,她木然抬眼望去,心中竟是震撼于他的直白。 冰冷不可接近的外表頃刻間瓦碎甭解,站在她面前的他,如今不過是一個普通男子,那冰眸下深藏的痛絲絲蔓蔓地綿延開來…… 只是,有些人傷得多了便沒有了辨別能力,正如她,已經(jīng)無法分清如此悲情真實的背后是否又蘊藏著更深的秘密? “我出來太久,先回去了?!卑喝惶ь^向他看去,他唇邊的笑意越發(fā)深刻,閉緊雙眼,她決然撇過頭去。 夜寂靜,初寒侵肌,琵琶聲起,蕭瑟無依,似幽嘆,又似悲戚,婉轉(zhuǎn)在眉間心頭,無力回避。 “等等,有句話我必須告訴你?!彼穆曇魫瀽灥貍鬟M耳中,或許是因為月光太凄清,他平靜的音調(diào)下藏盡了悲涼,莫名使人心上一動,她驀地停下腳步轉(zhuǎn)身與他對視。 那雙狹長的鳳目中有著讓人吃驚的企盼,明亮如水的瞳仁在清月下是那樣的清澈,那樣的壓抑…… 努力地壓下內(nèi)心那股浮動不能自已的情感,她沉目注視著他,并不言語。 “縱然我已休了你,但有些話我還是不得不叮囑你,這玉宇軒并非鼠狼之輩,今日我這一來,他表面上道是宮宴,可這實際上卻是在試探你于我的影響,而我雖知這些,卻還是不可控制地走入了他的圈套。瑩瑩,我知你心中剔透,但事事你亦須多看多想,尤其是如今銳兒也在鳳玉,說不定哪天他會對那孩子下手。另外,我已暗中派了人保護你們,我也知你不領(lǐng)情,可就當(dāng)是為了孩子,你勿推托。按了如今這形勢我也不怕告訴你,鳳玉風(fēng)始關(guān)系已徹底決裂,若真如我所料,怕是免不了一場血戰(zhàn)。你……照顧好自己?!庇纳畹牟豢蓽y量黑眸,仿佛有窮盡心力也無法說出的悲傷愁緒。 四目相接,心中一動,她抿了抿唇,冰冷的目光微微融化了一些。 穆子墨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一眼,飽含千言萬語,道不盡訴不斷,而后轉(zhuǎn)身走出,只留她立在飛花繚亂中望著那道白色的背影,竟覺分外寂寥。 那身影背后的玄黑長發(fā)隨著樹影晃動,緊密地貼合著脊背的線條,秋風(fēng)拂面而過,絲絲縷縷的揚起了綺麗弧度。 胸間的澀意細細密密如針彌散開來,她呆然地站在原地,望了眼他方才站過的位置,這才驚覺地上早已鋪了一層薄葉。 “瑩瑩,一個人站在這想什么呢?”突然間,一聲溫柔的叫喚響起,將她的神志拉回,她抬起眼,只見歐陽凌滿眼疑惑地望著自己。 他的唇邊揚起一抹弧度,眼中依舊帶著未加掩飾的關(guān)心。 “沒事,我們過去吧?!彼蜃煲恍?,面容已恢復(fù)如常。 說完也不看歐陽凌,便大步走了出去。 歐陽凌不語,濃眉皺了皺,一臉匪夷所思地望著眼前那道淡色身影,忽然覺得她剛才的笑幾盡蒼然和寒苦。 才剛坐定,她立即感到有兩道灼熱的視線一直縈繞在自己身上,蹙眉抬首,卻見高高在上的玉宇軒此刻正滿眼復(fù)雜地望著她,目光大膽毫不避諱,更引得身旁的那個妃子亦挑眉目光帶了強烈的敵意望向她。 心下一驚,她慌忙轉(zhuǎn)過頭,還未來得及琢磨其中的含意,目光即對上另一雙深不見底的沉眸,與他視線交會的剎那,他眸底的柔光宛轉(zhuǎn)流動,像灣蒼碧的幽潭,讓人漸漸忘卻身在何處。 “前兒個本宮聽說歐陽國師家住著一個謎樣的女子,更聞得國師當(dāng)寶貝一樣護著,今日一見,確是個讓人心疼的姑娘?!眿擅臒o比的嗓音毫無預(yù)料地響起,眾人均是一愣,而后齊齊將目光移向了她。 秀眉微斂起,她淡然一笑,眸中絲毫不為所動,當(dāng)真給人一種淡如菊的脫俗感。 目光不知何時轉(zhuǎn)移了方向,她不再去看對面那雙深沉失落的眼睛,只若有若無地望著臺前眩亮刺目的金色,似乎在遙想些什么。 歐陽凌聞聲也是一驚,但畢竟是官場老手,很快便又鎮(zhèn)定下來,不卑不亢地回了幾句客套之話。 本以為這段插曲已然過去,卻不想那皇妃倒像是逮著了什么,嬌目未曾移動半分,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似乎帶了幾分不明的嘲諷。 “本宮這些日子一直聽那些官家的姑娘們道如今的國師多了些人情味,今兒這么一瞧,國師倒真是有些不同了,當(dāng)真是護妹有加,這兩人往這兒一坐,倒也真像配好的一對,依本宮看,倒不如皇上給他們做個主兒“說到這里她望向身邊的玉宇軒,但見他臉色驀地沉下來,眼中的笑意不知何時被兩團隱忍的怒火代替,便忙噤了聲,面上浮現(xiàn)出幾分尷尬之色。 那歐陽凌聞言,面色亦變得十分尷尬,忙有些窘迫地回頭望了駱玉華一樣,卻見她依舊一臉云淡風(fēng)輕,仿若置身事外。 忍不住又轉(zhuǎn)眼看向?qū)γ妫徊怀鏊?,那張足以冷凍周遭空氣的臉此刻全黑,穆子墨亦帶了幾分難言的敵意,瀲滟眉目如輝月清冷,渾身散發(fā)出讓人不可靠近的冷漠氣息。 “愛妃似乎過于熱心了,至于國師朕自有安排?!避瓚械穆曇艟従忢懫?,玉宇軒一雙冷凝眼眸睥睨座下的眾人,隱含著至高無上的威嚴。他坐在嫻月殿幽深的大殿之上,目光卻總是有意無意飄下來,落在她與歐陽凌之間,眉間心思難明。 話畢,座下眾人均是一驚,緊接著眼中雙雙流露出了然神色。 穆子墨始終不語,瀲滟眉目無波無瀾緊緊鎖住她,直到被盯得有些發(fā)怵,忍不住抬頭對視了一眼,卻見他劍眉緊皺,下頜僵硬,目光含痛,似在極力隱忍。 胸中突然間被漲得很滿,她逃避似地躲開那壓抑到喘不過氣的沉痛,眼中微蒙,穿過喧嘩,只聽一聲嘆息回蕩在夜空蒼穹下。 幾時,他也曾如此無力?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出那夜她簽休書的情景,仿若昨日…… “瑩瑩?!辈卦诎赶碌氖直蝗艘慌模尞惖赝藲W陽凌一眼,見他一個勁地朝身后使眼色,一時會意,目光微抬,凄清的月明中,卻瞥見一雙焦躁盛怒的眼,牢牢地鎖在她臉上。 面容不由浮現(xiàn)些許煩躁,她忙轉(zhuǎn)過身,強克制下滿心幾欲爆發(fā)的郁悶。 沒想到一場宮宴,卻將她變作了眾人的焦點,淡然一掃,有探究、有興味、有曖昧…… 可這些卻全不是她所想要的,無法再預(yù)料往后會出現(xiàn)什么,她膽戰(zhàn)心驚地低下頭,腦中一片混亂。 這一夜無非將她又重新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的位置,不想才剛邁出一個風(fēng)險之地,卻又進入了另一個虎狼之窩。 耳中猶響起穆子墨的話,如今事實證明,他的話的確是沒錯! 而后,宴上又發(fā)生了一些什么她全然沒有留意,腦中只有那句痛徹心扉的悲嘆,穆子墨倒真真提醒了她,如今銳兒在國師府,若是風(fēng)始與鳳玉當(dāng)真起沖突,那孩子無宜將是玉宇軒一個重磅籌碼。 只是……她不明白既然知道這些,那穆子墨又是以何種心情決定將銳兒交給她?難道……他早有了對策? 月光如水,星似墜天,涼露似淚。 一轉(zhuǎn)眼,她已重新回到國師府,方才的一切恍如一場夢,唯一忘不掉的卻是最后那一瞥,那雙滿目滄然的眸中未及掩飾的彷徨與寂寥,亦近亦遠,隔著漫天飛花,卻又似隔了千山萬水,融入悲涼的月中,恰落入她眼里。 有些事,我們明知道是錯的,也要去堅持,因為不甘心;有些人,我們明知道是愛的,也要去放棄,因為沒結(jié)局;有時候,我們明知道沒路了,卻還在前行,因為習(xí)慣了。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時的他是懷著怎樣一種無可奈何卻委屈求全的心情! 那一夜后,似乎很多東西都變了,歐陽凌每每見她,眼神總是十分復(fù)雜,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卻化作憾然一嘆。 銳兒也在漸漸長大,只十幾日工夫,她卻覺得他所有的五官仿佛都長開了,透過它們,常使她看見另一個人的影子。 過往一切,恍然如夢,虛幻得仿佛未曾發(fā)生。 表面無波無瀾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從九月菊盛開到飄落,又迎來木芙蓉的開春…… 自那日以后她便找了機會向歐陽凌提出要帶著銳兒搬離國師府,出乎意料,歐陽凌甚至未考慮便一口答應(yīng)了,只是臨去時丟給她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讓她久久不能安心。 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躲得了一時又怎能避得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