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無音
“師兄問這個做什么?我與他不過認識而已?!泵嫔徽?,她有些訝然地望著歐陽凌,心中一陣緊張。 果然是老狐貍,他竟察覺出來了?她抬頭細細地打量了歐陽凌一陣,卻見那雙眼依舊波瀾不驚,未有何異樣之色。 “問問而已。既是如此,你好好休息,別光顧著帶孩子。若是覺得疲憊,我再派幾個手腳靈活的老嬤子來便是?!币娝壑辛⒓撮W現(xiàn)出防備之意,歐陽凌便也不再多問,只按照習(xí)慣叮囑幾句關(guān)心的話。 駱玉華應(yīng)了聲,照例站起來欲將他送出門,兩人走到簾外,駱玉華正欲推門,歐陽凌右手一擋,阻止了她,回過頭,但見她錯愕地盯著自己,嘴角不由勾起,輕拍了拍她的頭道:“師兄還是那句話,瑩瑩要記住自己是有親人的,什么事不要自己扛著。” 說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中流溢出的絲絲心疼,照亮了她的心。 眼中不由滲出些水,迷迷蒙蒙沾濕了她的眼,剎那間,喉間涌上一股熱流,她望著那道白色身影走進漫天飛花中,心中遂輕嘆兩字:謝謝。 次日。 月光傾瀉萬里,鳳玉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午膳后一晃,天色便暗沉了下來,每每發(fā)出感嘆,鳳兒總道是有神靈保佑,只認為這是鳳玉的福氣,卻不知不過是因著地理位置不同而已…… 傍晚才至,歐陽凌便遣了人來催促,因著是宮廷宴會,她才揀了件顏色喜慶的長裙穿在了身上,肩上只披了條淡粉色繡著一朵朵斑斕菊花的小坎肩,正好應(yīng)了院子里的花景。發(fā)飾依舊只簡單地挽髻于頭頂,輕巧地別了根白玉細釵,耳后兩束青絲隨意地披在肩上,一身淡衣淡妝,倒也映襯出她處處求低調(diào)的性子。 因著歐陽凌宮中有些事尚未處理完,便早早派人傳話只道到時會在宮外侯著她。 月光香兒冷冷,她坐上一頂青色的一人小轎,還來不及望一眼空中銀月,便被人抬著往皇宮的方向行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剛下轎,卻見一人迎風(fēng)立于朱色宮門外,一襲深紫綢緞袍子,羽衣星冠,容飾麗都,嘴角不由揚起一絲淡淡的笑,還未走近,那人已快步上前,扶住了她。 “師兄別老把我當病秧子,幾步路而已,瑩瑩還能走?!毙ν四请p新月熠熠的黑眸一眼,她指了指胳臂上手,一臉無奈。 習(xí)慣性地扶住了她的手腕,歐陽凌只淡笑不語。 夜晚的皇宮像它每一次喧嘩,落盡了佳人的淚水,夜深處,有著它最不齒世人的無情。一盞盞高高掛起的燈籠,明亮的燈火像上天的眼睛,看盡一片繁華,看盡一片落魄。 長長的紅毯,走過了多少佳人,成就了多少美夢,她小心地走過它,像是走去了半生,高高在上的龍座下,不到十米距離,既近,亦遠,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死瞪著那把椅子做什么?”見身邊人一個勁地盯著最高處那張金燦燦的龍座,歐陽凌皺了皺眉毛,忙伸出右臂將她的身子扳到了自己面前,一臉嚴肅。 這宮中本殺機重重,四處都藏著無形的刀,今日只這么一盯,改明兒不知能被造出什么謠來! “我只是在想那個位置真的那么重要嗎?”迷茫地搖了搖頭,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 見她如此,歐陽凌頓時知她定是想到了穆子墨,心中不由又生出些疼惜來。 “既然決定放下,便索性忘了吧?!陛p拍了拍她單薄的右肩,歐陽凌拉了她坐在了階梯下的第一張桌子旁。 剎那間,原本喧嘩的場面忽然安靜了幾分,周圍原本忙著攀關(guān)系的百官幾乎同時坐直身子,眾人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她,眼中是滿滿的震驚。 淡淡一掃眾人,她不覺心中暗自好笑:想必這歐陽凌平日里定是擺了張臭臉,不近于人,這會兒眾人見著她,定在揣測她乃何身份? “笑什么?”一雙含了幾分疑惑的眸子轉(zhuǎn)向她,話剛落,視線中忽然多了一行人…… 望不見盡頭的紅毯上,頓時走過來一道金黃色身影,心下微微有些緊張,她忙低下頭去,眼中只望見一雙雙顏色各異的鞋走過…… “不用低著了?!蓖蝗婚g,一道熟悉萬分的嗓音飄落耳畔,抬首間,正對上一雙淺笑盈盈的眼睛,愕然地張了張嘴,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發(fā)不出聲音。 一瞬間,身后只覺受了千百雙眼的注視,一陣尷尬。 目光不自然地挪開了些,但見一雙妖媚極致的單鳳眼正瞅著自己,眉間帶了幾分詫異,視線不由往下移去,只見那女子頭戴金絲八寶碧珠冠,脂香粉澤,彩服明瑯,一襲橘紅色珠袍,寬大的袖口用金線繡出繁雜的牡丹花,一朵朵綻放得正好。 “瑩瑩,見了皇上、麗妃娘娘怎可如此沒規(guī)矩?”心中正揣測著這女子的身份,不想歐陽凌訓(xùn)斥的聲音已傳入耳中。 心下一陣自責(zé),只怪自己太魯莽,便忙低了頭行了個福禮。 那玉宇軒見狀,只淺淺笑了聲,一面擺擺手,大步走上了階梯。 隨著四周慶樂的響起,僵滯的氣氛這才微微緩和了下來,直到玉宇軒一聲免禮,她才將頭微微抬起,轉(zhuǎn)首間,不由瞥見歐陽凌眼中隱隱約約的擔(dān)憂。 重新斂了斂神,忙朝他露出個笑臉,又輕聲低語了幾句,試圖將彼此間窒息的氣氛調(diào)和下來…… 而后歐陽凌又小聲給她介紹了一些大致的禮儀規(guī)矩,以及一些坐在不遠處的重要官員,駱玉華認真地聽著,心中一面暗暗記下了一些面孔。 臺上玉宇軒似乎說了幾句話,引得周圍的氣氛頓時又降至了谷底。 她聽得不是很清楚,只因這話夾雜了一些鳳玉當?shù)氐姆窖?,再加之方才的分心,但看眾人都望向紅毯處,她不覺蹙起眉也望了過去…… 月影含羞,人煙盡頭,一人白衣潔凈,衣訣飄揚,立體如雕的五官俊美異常,整個人發(fā)出一種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又似昆侖美玉,散發(fā)著淡淡華彩,不由令人一呆。 月熒皎皎,皓白華采,是月在襯人,亦或人烘托了月,竟是難分。 清冷無雙的寒眸承載了月夜的迷離,遠遠望去,那雙冷眸忽明忽暗,飄忽不定,沉于一片芒芒中,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心下大驚,視線相接的那一刻,她瞪大雙眼望著來人,但見那人目光灼灼,落在她臉上,努力梭巡著每一絲細節(jié),將她緊緊攫住。末了,她終于垂下眼簾,再抬眼,那人已在她對面落座。 “瑩瑩?!毙渲械氖趾鋈槐蝗司o緊地握住,倉皇轉(zhuǎn)首,卻對上一雙藏盡了萬千包容的眼睛,她輕笑一聲,瞬間了然。 右手重重回握住那只溫暖的手,即用行動化解了他心中的焦慮。 她知他憐她惜她,亦知對于穆子墨,他心中有怨有恨,甚至更過之于她,如此一個心心念念保護自己的親人,她又怎忍心讓他失望? 月柔似水,歌舞升平,喧嘩華麗的皇宮融于夜色中,縱使看見佳人含笑、聽得百官歡呼,卻掩蓋不住奢華外表下那深不見底的黑洞,里面橫尸遍野,里面淚干傷盡…… “此番宮中大宴主要是為宴請風(fēng)始帝,風(fēng)帝造訪鳳玉,實在乃我鳳玉之一件幸事。”熟悉的嗓音刻意摻了幾分威嚴之氣,抬眼望去,只見玉宇軒一襲繁復(fù)的金色龍袍,凜身端坐于高榻,他將平日散開的青絲籠于華冠之下,如玉的臉龐也因此更為突出,眩目長袍襯著絕色瀲滟的眉目,隱約透出得意的笑意。 她淡然望了他一眼,片刻間,心下莫名衍生出一種反感,那原本奪目的俊臉此時也覺得分外刺眼。 目光不自覺瞥向?qū)ψ?,卻見那人亦緊緊盯著自己,雙目熠熠流光,喉頭微動,嘴角飛揚。 “鳳帝言重了,風(fēng)始鳳玉本世年友好,如今新鳳帝繼位,朕親自前來也是更顯風(fēng)始恭賀之誠心?!彼脑挷痪o不慢,墉懶悠長的聲調(diào)倒是她第一次聽見。 如今這形勢,他竟這樣公然露面?不知這穆子墨心里究竟打得什么算盤?秀眉微蹙,右手執(zhí)酒鼎,輕抿了一口。 甘甜滋潤的液體絲滑入喉,卻不料后勁十分強烈,蔓延至胸口,如火灼燒,她不由一手遮住了嘴,悶聲咳嗽了數(shù)聲,臉色漲得越來越紅…… “要不要緊?”一邊的歐陽凌望了案上兩杯拿混的溫茶與清酒,忙遞了茶給她。 肚中頃刻間一陣如火的翻滾,氣流直沖而上,在胸口處積聚,久久散不開…… 情急之下,她慌忙背過身,彎腰下去,雙手掩唇,一邊搖頭,仍不斷地咳嗽著。 “師兄別擔(dān)心,我走開一下,吹吹風(fēng)應(yīng)該就沒事?!迸Ρ锪艘还蓺?,她回頭朝歐陽凌輕聲耳語了一句。 說完便重新遮住了鼻唇,借著眾佳麗獻舞之際,暗自退出,繞到了另一邊的花園里。 這酒倒真是濃烈!深呼了一口氣,她一面從袖中取了粒黑色丸子吞下,身子靠在一棵參天長樹旁,仍舊不斷地喘著氣…… 夜色涼如水,遠離了那片浮華闌珊,園子里異常幽靜,暗香飄至鼻間,混合著百花的氣息。 而后又站了一會兒,直到胸中的郁結(jié)完全散開,她才整了整身上的袍子,欲轉(zhuǎn)身離去…… 揚首一望,夜色彌漫的叢林中,一雙眼焦狂熱切地凝視著她,那雙眼,仿佛在百千年前早已熟悉,如月不明的眸光中,藏盡了哀思,藏盡了懷念。 怔怔地立于原地,半晌后,她輕嘆了口氣,目光遂沉下來恢復(fù)了一貫的清冷,步子未再猶豫,走過他身邊,不曾轉(zhuǎn)首半分…… “你不該來這兒?!彼粏〉芈曇麸柡瑴嫔?,回頭間,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那張風(fēng)華絕盛的臉如今憔悴不已。 幾時起,她何曾見過他如此消瘦不堪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