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人影一晃而過,阮棠綾的余光在窗欞一掃,問上方的季微明:“有人在監(jiān)視你?” “秦拂玉帶來的陪嫁丫鬟個個身手不凡,極有可能是和她一批訓練的殺手?!奔疚⒚骱蜕弦挛镉檬种笓荛_一點點床幔的縫隙,“人走了?!?/br> 一聽聞外面沒了人,阮棠綾直接一腳將他踹下床去。季微明一個沒注意,落到地上還往前跳了幾步。 這個女人,不用這么兇悍吧! 回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卻發(fā)現(xiàn)阮棠綾早就卷下了床幔好好地準備睡覺,臨睡前坦然說道:“你要是不想出去被發(fā)現(xiàn),可以睡椅子,或者桌子……” 季微明狠狠舉起的手又垂了下去,從床榻里傳來綿長均勻的呼吸,阮棠綾已經睡著了。 他當然不可能睡桌子,打開門朝外瞅了瞅,對面碧槐軒的燈依舊亮著,那個站在床邊對著一輪皓月長嘆的女子的身影被月光拉長地纖細,似乎還有悠悠低吟和月下蕭瑟的笛聲,將思緒拉得遙遠夢幻。 阮棠綾翻了個身,恍惚間聽到那蒼涼的笛聲,不是清遠悠長,而是帶著點蒼涼悲壯,非玉笛暗飛聲,倒是有股大荒漠中的徘徊和鐵蹄踐踏。 她睜開眼,季微明站在窗邊一動不動,似乎在傾聽笛聲,雋秀之姿如清麗長賦,若非被困京城,大抵也是封地上的蒼鷹展翅,他大約也是極其期待回到封地,免受京城的俗世紛擾。 然而一想到阮肅讓她保護季微明,阮棠綾便微微看低了他幾分。她不知道阮肅是怎么想的,十六年前被趕出封州,說來和季舟也是仇人,為何這會兒倒要保護仇人的兒子?倘若阮肅的意思是殺了季微明,阮棠綾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奇怪。 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阮棠綾才真真睡過去,睡夢中不知季微明去了何處,一覺醒來已是日照三竿。 剛起床,門外丫鬟匆匆進來,本是不敢驚擾她的美夢,誰想這個世子妃自小便不收管教,一睡睡到大天亮。 “匆匆忙忙地干什么?”阮棠綾漱了口洗了臉,看著丫鬟一臉局促地站在她身旁,想催促卻有不敢催促。 “玉夫人正在大堂候著夫人奉茶。”丫鬟低聲回答。 阮棠綾一拍腦門,大戶人家規(guī)矩多,她竟把這茬給忘了! 本來秦拂玉的身份就比她高,讓她在那里尷尬地候著,保不準一會兒就有好果子吃的! 不過阮肅也說了,秦拂玉那是季微明的對頭,無論如何,季微明是會替她阮棠綾撐腰的,反正低聲下氣或是客客氣氣都免不了硝煙四起,她也便不急了,干脆慢悠悠用完早膳,一步三搖地溜達去了大堂。 季微明坐在一旁頗有主人的模樣,看見阮棠綾來的,對著她微微一笑,倒是秦拂玉面無表情地端坐在角落里,連余光都沒有落到她身上。 阮棠綾便大大方方地坐下來,一甩袖子氣派十足,偏頭看向秦拂玉一副“你好奉茶了”的傲慢表情。 秦拂玉也是無奈做小,起身倒了杯茶水端到阮棠綾面前:“meimei給jiejie奉茶了?!比f般不愿,只是那高貴的大小姐的樣子看得阮棠綾只想把茶潑到她臉上洗掉那一層厚厚的胭脂。 阮棠綾接過茶置于鼻下嗅了嗅,茶是好茶,可是這里面摻了一股別致的香味,聞得人一陣一陣的頭暈目眩。 季東看著阮棠綾的臉色不對,想著季微明當初說秦拂玉對付她的招數(shù)一定是簡單粗暴的,以為這茶水里摻了毒藥,正要上前制止,阮棠綾已經將整杯茶遞還給了秦拂玉,笑意盈盈道:“茶水都涼了,這是要人走茶涼?”語氣聽著和善,可眼神竟如飛沙走石般颶風忽起,使得秦拂玉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是誰? ☆、第5章 一代名廚 阮棠綾向來是個敢愛敢恨的人,她覺得自己不喜歡秦拂玉,就不會低聲下氣地順著秦拂玉的臉色。 秦拂玉頓時沉下臉色,阮棠綾除了早三天比她進門,究竟還有什么能夠和她相比之處? 可看著一邊坐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季微明,秦拂玉只能忍氣吞聲地讓丫鬟重新奉上熱水倒了一杯。 阮棠綾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接下來怎么做,她只能回頭示意季微明。 季微明便站起來二話沒說拉著阮棠綾出了大堂,和秦拂玉擦肩而過的一瞬間,阮棠綾看見了她不悅之色中的一絲凌冽,似乎在告誡她:你等著! 阮棠綾天不怕地不怕,能制住她的不過她老爹一人,裝傻充愣二十四年,偶爾還會想起曾經在封州地界耀武揚威的日子,只是京城沒有可撐腰之人,對付秦拂玉,不過靠一個季微明罷了。 “你干嘛?”阮棠綾跟著季微明到了后院,清風和煦日照生輝,院子里小池塘上蕩著粼粼波光,季微明找了個石凳坐了下來,石凳旁的石桌上,放著一盤五顏六色頗可愛的小玩意?!斑@是什么東西?”阮棠綾捏了一個起來,軟軟的,帶著一點甜甜的味道。 “這是你??!”季微明似乎根本沒有把秦拂玉剛才的不悅放在心上,隨手丟了一顆到自己的嘴里。 “我?”阮棠綾對著季微明嘆了口氣,很想拍肩問他:兄弟,你幾歲了? 季微明笑道:“軟糖?!?/br> 阮棠綾默了片刻,季微明拿小玩意賄賂她,一定有什么需求:“直說!” 季微明愣:“我在叫你呀!” 阮棠綾這才意識過來,軟糖就是阮棠綾。她沒有當下就把石桌掀了,那是她脾氣好…… 季微明看著她一點一點鼓起的下巴略帶賭氣的模樣,立刻伸手摸小狗似的摸了摸她的頭:“乖,不氣,為夫帶你去見見你爹。” 季微明突然要見阮肅,阮棠綾頓時警惕了起來。 “你放著秦拂玉不理,要去見我爹?”阮棠綾看著不懷好意的季微明道,“我腦子不好,你不要玩我!” “娘子,你要是腦子不好使,那天下就沒有幾個腦子好使的人了?!奔疚⒚鞲皆谒呡p輕說道,“你還記得從你家到面粉鋪子那條路么?你還記得你是在哪里被我裝過來的么?” 從阮家到面粉鋪子不過幾步之遙,那天,阮棠綾繞了個大圈去買面粉,遇見了敲鑼打鼓的迎親隊伍。 送上門的貨物,季微明大抵覺得不要白不要。 “算你狠!”阮棠綾一咬牙,全然甩掉了平日渾渾噩噩的模樣,一旦正經起來,還帶著點銳利和桀驁。 “彼此,彼此?!奔疚⒚饕琅f笑得云淡風輕。 京城人極少有看清楚季微明的,頂著世子的頭銜招搖過市靠得不過是季舟的郡王之名,一時間紅遍京城也不過是有一張令人驚艷的皮相,偽裝在皮相和身份之下的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的紈绔形象,大抵讓人覺得這是個沒什么城府的人。 可阮棠綾并不這么覺得,他若真是那般一無是處,季嘯大可以放心地讓他回到封地,季舟百年之后西懷封地歸季微明管轄,一個沒有心思手段的人遲早會落得一身狼藉。 季嘯不但不放他回去,還派了秦拂玉過來,這便足以說明,季微明在中央眼里的威脅足夠分量。 所以,彼此彼此,客氣客氣。 阮棠綾起身憤憤咬牙,季微明不是想去見阮肅么?她隨即搭上季微明的肩膀,笑得有些瘆人:“相公,那就給我備馬車吧!” 季微明卻直接將阮棠綾拎到了馬廄,翻身上了戰(zhàn)膘揚長而去:“娘子,馬車太繁瑣,不如這馬來得好,靠得近些,也好多交流交流感情!” 阮棠綾騎在季微明的前側握著拳頭恨不得一拳將他揍下馬去,再一次頂著京城姑娘們羨慕嫉妒恨的目光,重新回到鹿鳴巷。 鹿鳴巷盡頭的小屋子里飄著一股面粉的味道,那是阮肅又在搟面條了。 “老大,小姐來了!”屋頂上的阮大壯一看見遠處馬蹄揚起的煙塵立刻來匯報,“還有季微明!” “哦?”阮肅遲疑了一陣,手卻沒有停下來,“來吧來吧,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既然來了,就讓他瞧瞧老夫的手藝!” 阮大壯擺一副金雞獨立望月式:“老大,怪不得小姐沒文化,腦子這東西,還是隨爹的!” “滾你個小兔崽子!”阮大壯被阮肅甩了一臉的面粉疙瘩。 季微明的馬剛停在阮家門口,便聽見從屋里傳來一陣不在調上的粗獷歌聲:“清水蘿卜面疙瘩,四里無風捆黃沙,蒸得是剔透白玉玲瓏絲,拌得是白面蔥絲點紅花。當年我提槍縱馬來征伐,今日我卷袖高歌砧板下,也罷,也罷……面蒸白玉絲咯……” 季微明蹙眉而立,清水蘿卜面疙瘩,白玉絲,點蔥花,阮肅說得似乎只是一道菜,可季微明聽著卻覺得有那么些怪。 好巧不巧地在他到來的時候念了一首完整的歌,阮肅似乎早知他的來意,有意無意地提點了些什么。這便更讓他確定,阮家,或者說阮肅,來路絕不平凡。 “娘子,”季微明展出一抹笑顏,“老丈人他愛唱曲兒?” 阮棠綾撓了撓耳朵,時至今日她才發(fā)現(xiàn)阮肅居然還有這一手,雖然不在調上,可大抵也算得上完整。 于是淡定地拍了拍季微明的肩:“我爹平日里一個人也有夠無聊,不然你請個戲班子唱點曲子給他聽聽?” “好說,好說。”季微明撣了撣袍子敲開門,只這一小會,鹿鳴巷里已經有了不少圍觀群眾。 這等近似貧民街的地方竟會有郡王世子出現(xiàn),還是那個搶了大齡剩女阮棠綾做了老婆的季微明,大家伙的興致就上來的。 季微明早已習慣了被人圍觀的狀態(tài),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地拉著阮棠綾走進屋。 屋里是更濃的面粉味,地方不大卻干干凈凈,從伙房里傳出搟面條的聲音,阮肅便當做自己不知道季微明來了,手中的活始終沒有停止。 還挺有個性,季微明如是想。 于是他便直徑去了伙房,一打開門便被一股撲面而來的熱氣逼退了幾步,伙房的溫度簡直就像蒸籠,季微明輕咳了幾聲:“小婿季微明,來拜見岳父大人?!?/br> 阮棠綾抱臂而立一臉鄙夷,看著季微明平時一副人模狗樣,裝正經的時候還真是有一套,以為她老爹吃這套?太天真! “攪吧攪吧剁雪花,蔥姜蒜菇拌五花。開門不過七件事,茶米油鹽醬醋茶。小白菜,加豆芽,油潑臊子面上碼,老婆姨娘兩手抓。年輕人,體力佳,尋樂莫忘西懷沙……油潑臊子面咯……” 阮肅一手面蒸白玉絲一手油潑臊子面從伙房里出來,出門瞥了季微明兩眼將盤子置于桌上,拍了拍手看著自己的杰作感嘆:“老夫真乃一代名廚!” “厲害!”季微明一失他面對阮棠綾時的隨意,看見阮肅是畢恭畢敬的,“小婿……” 話音未落,阮肅已經cao起筷子丟了一雙給阮棠綾:“吃!” 于是爺倆淡定地吃著面,季微明被晾在一邊好不尷尬,阮肅卻還補上一句:“你繼續(xù),我聽著!” 阮棠綾想笑不能笑,季微明對上阮肅,阮肅怎么著也多活了半輩子,她阮棠綾都搞不定的人,季微明也太自以為是。 不過阮棠綾亦小看了季微明的厚臉皮程度。 屋子外還有一群人聚集著想看看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季微明看著阮肅低頭笑道:“鹿鳴巷壞境嘈雜,小婿手下有置地若干,岳父大人若不嫌棄,盡可以搬往小婿府中?!?/br> 阮肅吸了一長條的面,問道:“你那有面粉嗎?” 季微明被這種無厘頭的問題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有……吧……” “最近剛承包了那家面粉鋪子,老夫覺得面粉品種不夠多,你那有些啥,叫人拿來給我看看?!?/br> 季微明被忽悠地一愣一愣的,想這些年在京城也就只有自己忽悠別人的份,對上阮肅竟沒有一點還嘴之力:“好……” “丫頭,”阮肅又看向阮棠綾,一臉鄙夷,“瞧你這慫樣!” “我又怎么了?”阮棠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好好地吃著,她何時惹到阮肅了? “你夫君在此坐著,你一個人在這里吃?還不拿筷子?” 阮棠綾撇了撇嘴,季微明卻覺得,這個老丈人著實有趣。 面蒸白玉絲,捆黃沙,提槍縱馬,這是阮肅在告訴他自己的來歷,說得不清楚,卻也還能猜到;油潑臊子面一首調侃,卻亦在提醒他別忘了西懷封地。 看來,這是自己人。 阮棠綾起身去拿筷子,院子里只剩阮肅和季微明兩人。 “前輩。” 阮肅斜眼看了季微明,換稱呼換得可真快! 季微明也感覺到了稱呼得不對:“抓阮棠綾冒充世子夫人實乃意外,我當時聽聞皇上欲賜婚秦拂玉于我,可這大抵也不能全怪我,我想,阮棠綾當時出現(xiàn)在那里,乃是前輩相告?!?/br> 阮肅笑而不語。 季微明便繼續(xù)說道:“我不知道前輩是何用意,但來年回到封地,我定會還她一個清白?!?/br> 阮肅夾了一筷子的面,語重心長:“這世上之事就像這一碗臊子面,光有面,不好吃。”說罷吃了一口繼續(xù)道:“這世上也不會有白吃的面,你今個搶了我的女兒吃了我的面,就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br> 季微明頓時一愣,他原以為阮肅興許是季舟派來京城的,這么一說,阮肅并不是季舟派來的! 阮肅看著季微明不變的臉色,心嘆這季微明也是個深藏不露之人,心中便有了一分憐惜:“面是好面,人是好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