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耀海進來后先照樣是灌一杯茶水，這才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她諸如‘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負(fù)心多是讀書人’、‘百無一用是書生’之類的話語，柳琇蕊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僧?dāng)她要抗議時，柳耀海便會死勁地瞪著她，直瞪得她心里發(fā)虛。

    今日亦不例外，她擺出一副虛心接受的誠懇模樣，柳耀海說一句，她便點一下頭，順帶著附和，“二哥說得極是！”

    柳耀海見她如此受教，這才滿意地咂咂嘴，“你明白便好！”言畢便拂拂衣袖，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

    “你們猜紀(jì)公子這回大概多久才會被三少爺扔出去？”

    “半個時辰，賭一兩銀子！”

    “一刻鐘！二兩”

    “立刻！十兩”

    威國公府內(nèi)，幾位小廝圍在樹蔭底下打賭，突然插.進來的聲音讓他們嚇了一跳，緊接著‘噗通’一下響聲，這段日子以來不知第幾度被柳耀海扔出門外的紀(jì)淮不負(fù)眾望地再次重演了這一幕。

    “給錢給錢，就說了立刻嘛！”書墨笑呵呵地朝著目瞪口呆的小廝們伸出手掌，完全不因拿主子打賭換錢而內(nèi)疚。

    嘻嘻，又賺了一筆！

    他樂得雙眼都瞇成了一道縫，將收來的銀兩小心翼翼地裝進荷包里，這才學(xué)著柳敬北的樣子沖著唉聲嘆氣的那幾人拱拱手，“承讓承讓！貴府三公子武藝越發(fā)高強了，我家少爺被摔了這么多回都沒有事！”

    言畢，也不待那幾人回過神來，便一蹦一跳地朝門口方向跑去，“少爺，書墨來扶你回去啦……”

    “賺了多少？”紀(jì)淮由著小書童歡天喜地扶著自己往鎮(zhèn)西侯府而去，突然便出聲問。

    正為又賺一筆而高興不已的小書童笑瞇瞇地沖口而出，“不多不多，才不到五十兩……”最后一字剛從嘴里吐出來，他立馬便反應(yīng)了過來，咽了咽口水，畏懼地望了望沖著他笑得和風(fēng)細(xì)雨般的主子。

    “少、少爺，書、書墨……”書墨結(jié)結(jié)巴巴想解釋，可終是嘆了口氣，不情不愿地將剛才贏來的錢塞到了紀(jì)淮手中，“都在這了！”看著主子理所當(dāng)然地將他的銀兩據(jù)為已有，他不滿地滴咕道，“欺負(fù)人，那是人家的血汗錢?！?/br>
    紀(jì)淮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小書童立即噤聲，再不敢多話。

    自那日紀(jì)淮向柳家長輩表明了心跡后，柳耀海便視他如洪水猛獸一般，再不許他輕易上門，便是偶爾進了府門，亦會被他扔出來，讓紀(jì)淮屢屢受挫。偏柳家長輩們卻笑盈盈地坐在一邊也不阻止，任由著柳耀海一次又一次把他扔出去。

    想到這段日子的悲慘遭遇，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讀書人的氣節(jié)在這柳家人面前卻是半分都沒有了！

    真真是‘岳父’未平，‘舅兄’又至啊！

    再想到至今仍未曾回府的柳耀河，他更覺得前景堪憂。一個都這么難對付了，若是再來一個，只怕媳婦還沒娶進門，他便得先丟了半條命了。

    回到鎮(zhèn)西侯府，便見柳敬北坐在涼亭沖他笑得好不開心，紀(jì)淮嘴角抖了抖，一把推開書墨扶著他的手，大步走到亭中，直接便坐到了柳敬北對面抱怨道，“柳四叔好不厚道，一直便這般旁觀，也不替紀(jì)淮美言幾句?！?/br>
    柳敬北哈哈大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好事多磨，放心，終有一日你會如愿的！”

    紀(jì)淮不滿地望著他，聲音指控，“你就只會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

    柳敬北笑得更厲害了，這段日子他看熱鬧看得甚為開懷，覺得再讓侄兒多摔他幾回也是好的，又哪會輕易便斷了這個樂子。估計大哥幾個也是同樣的心思，否則若是真不讓他上門，方法多的是，這傻小子又哪有機會入得國公府門半步。

    “你們兄弟幾個看樂子也夠了吧，慎之是個文弱書生，哪經(jīng)得住耀海這般摔來摔去的，真把人摔壞了，你瞧二弟妹會不會饒得了你們！”李氏一邊替柳敬東按捏著傷腿，一邊笑罵道。

    柳敬東哈哈大笑，“那小子竟敢在我們面前耍心眼，就要給些教訓(xùn)，讓他曉得柳家的閨女不易娶！”

    李氏又好氣又好笑，“二弟妹如今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你等著吧，過不了多久她便會出面的了！”

    柳敬東又是一陣大笑，許久才斂起笑聲道，“也是時候了，阿蕊嫁到紀(jì)家去確是個不錯的選擇，早些將親事定下來也了了一樁心事！”

    夫妻兩人閑話一陣便安歇了。

    接二連三受挫，讓紀(jì)淮都不禁有點泄氣了，原以為能得到柳家其他長輩們的支持的，哪想到個個都是袖手旁觀。

    他沮喪地嘆了口氣，撫著下巴思索，莫非他果真是太過于高看自己了？

    “快命人準(zhǔn)備轎子，侯爺要進宮看三少爺與眾侍衛(wèi)們比試武功！”柳敬北身邊的隨從許壽急促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入他耳中。

    柳耀海今日不在府中？他頓時一喜，只覺機會來了。

    “侯爺，紀(jì)公子到國公府去了！”許壽恭恭敬敬地沖‘要進宮看侄兒比武’的柳敬北回稟道。

    柳敬北微微一笑，將手中黑子落到棋盤上，“知道了！”

    看了這么多回?zé)狒[，也是時候助上一助了。

    紀(jì)淮收拾一番，也不喚那個專拿他打賭換錢的沒規(guī)矩書童，大步流星地進了威國公府。

    國公府的下人見他又到了，均笑意盈盈地問候，“紀(jì)公子來了？”

    紀(jì)淮雙唇動了動，清咳一聲，無視眾人眼中的戲謔，正欲說幾句場面話，便見高淑容身邊的婢女走過來沖他行了禮，“紀(jì)公子，我家夫人有請！”

    紀(jì)淮先是一驚，繼而大喜，緊接著又心有不安，柳二伯母喚他，到底是福是禍？

    饒得他再忐忑，亦不愿放過這大好機會，好不容易能直接接觸到意中人的雙親，他又怎么可能白白錯過，自然得緊緊抓著。

    跟著婢女到了高淑容等候他的屋里，他先是依禮問候過，微微抬頭瞄到對方含笑的臉龐，心里不由自主便松了口氣。還好還好，看來不太像是不好的消息。

    柳琇蕊拿著外祖父的來信一臉激動地往高淑容屋里去，自離開祈山村以來，她一直再不曾見過外祖父母，心里不是不掛念的，尤其是自小便最疼愛她的外祖母鄧氏。如今收到這樣一封厚厚的來信，她只恨不得插翼飛往珉安村，抱抱許久不見的外祖母。

    經(jīng)過一方小花圃，便見前頭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走來，她定睛一看，認(rèn)出那是最近頗遭父兄嫌棄的紀(jì)大才子。

    紀(jì)淮被打擊了這么久，今日終于得了‘未來岳母’的承認(rèn)，心中那個樂呵，待他見到那個魂牽夢繞的纖細(xì)身影時，臉上剎時蕩開了燦爛如陽的明媚笑容。

    柳琇蕊見他笑得歡喜，不知怎的心中也添了幾絲喜悅，只不過這喜悅也只持續(xù)了小片刻，她頓時又想起那日聽到的父母談話，以及這段日子以來的煩惱。

    紀(jì)淮大步走到她跟前，只覺得今日確是個大好日子，煩人的‘未來岳父’以及‘未來舅兄’均不在家，‘未來岳母’認(rèn)同了自己，又意外遇到了‘未來妻子’。

    “阿蕊！”他喜不自勝地喚了一句。

    柳琇蕊見這個擾亂她心緒的罪魅禍?zhǔn)子殖霈F(xiàn)在眼前，不由得哼了一聲，別過頭不耐煩地道，“阻道了，快讓開！”

    紀(jì)淮笑呵呵的也不惱，只望著小丫頭明明有些羞澀卻故作煩躁的臉，往旁邊稍借了幾步，再沖著她作了個揖，含笑地道，“小生謹(jǐn)遵姑娘言！”

    柳琇蕊見他笑口兮兮的，突然便十分不爽，這壞胚子從來就是這般沒個正經(jīng)的，誰知道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她恨恨地瞪了對方一眼，啐了他一口，“臭書呆、壞胚子、死無賴！”說罷便加快腳往高淑容屋里去了。

    紀(jì)淮被她罵得一怔，半晌才回過神來，輕笑一聲，將掛在腰間的折扇拿下來‘啪’的一聲展了開來，心情極佳地踱著方步欣賞著滿園春.色。

    果然是春.色醉人！

    ☆、第五十一章

    柳琇蕊拿著信件快步離去，行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停下來回頭望了一眼，見到紀(jì)淮那悠悠然的背影，暗暗嘀咕，“壞胚子的話就是不可信！”她用力地點了一下頭，似是想證明自己的說法沒有錯一般。

    到了高淑容屋外，她清清脆脆地喚了一聲，“娘，外祖父來信了！”一邊說又一邊加快腳步進了屋里。

    屋里的高淑容聽到女兒的叫聲，歡喜得急步迎了上來，一把抓過女兒手中的信封，急不可待地拆了開來。

    厚厚的大信封里分別有給柳敬南夫婦及柳琇蕊兄妹三人的信，柳琇蕊探長脖子望著高淑容一封一封地翻過去，終于才到了寫著她名字的那封信。

    她接過信，急急地拆了開來，首先映入眼里的便是外祖父的老生常談，一段長長的訓(xùn)導(dǎo)讓她看得急躁不已，既想快些翻過去，又怕漏了其他內(nèi)容。直到外祖母歪歪扭扭的字跡出現(xiàn)，與那工整剛勁有力的字形成鮮明的對比——‘以上純屬廢話，小阿蕊無需理會’。

    柳琇蕊‘噗嗤’一下便笑出聲來，仿佛又看到外祖母調(diào)皮地沖她眨眨眼睛，繼而摟著她咬耳朵，祖孫兩人邊說邊發(fā)出陣陣賊兮兮的笑聲。

    半晌，她才抑住笑容繼續(xù)翻看手中書信。鄧氏先是表達了一番思念之情，接著便從高老舉人越老越酸，以至家中上至她老婆子，下至四歲的小孫子都怕那酸老頭子整日‘之乎者也’不停開始說起，一直說到村里二狗子他娘養(yǎng)的那頭大肥豬生了一窩十二只豬崽子，并拿了兩只給酸老頭，想讓二狗子跟著他念書。

    柳琇蕊依依不舍地翻過鄧氏的信，接著便是小表弟那手比鄧氏的更難以入目的狗刨字，小家伙十個字里頭錯了四五個，看得柳琇蕊云里霧里，只能半蒙半猜地翻閱完畢。

    當(dāng)她終于將那疊厚厚的信件看完后，心中愈發(fā)的想念曾經(jīng)在祈山村的日子，到了京城不是學(xué)規(guī)矩就是赴宴，再不就是禁足罰抄，就不曾有過好事！

    她重重地長嘆一聲，剛好亦將信件看完的高淑容聽到她這一聲長嘆，沒好氣地捏了一把她的嘴角，“小小年紀(jì)的哪來那么多嘆氣事，都快要把山都嘆掉了！”

    “真想外祖母她們！”柳琇蕊悶悶地道。

    高淑容一怔，片刻才笑笑地點了一下她的額頭，“總有一日會再見到她們的！”

    母女倆又坐著說了會話，門外咚咚咚地響起一陣腳步聲，緊接著高淑容的貼身婢女佩玉便掀起簾子走了進來，笑容滿面地道，“二夫人，大喜啊，剛有人來報，紀(jì)公子高中會元！”

    柳琇蕊尚未反應(yīng)，高淑容驀地站起身來驚喜萬分地問，“此話當(dāng)真？”

    “千真萬確，來報喜的人先到了侯府，聽聞紀(jì)公子到咱們府里來了，這才又到這邊來報。剛好紀(jì)公子還未離開，在二門外便被人堵住了！”佩玉喜悅地道。

    雖然近段日子紀(jì)淮在府里頗遭柳敬南父子嫌棄，但稍有點眼色的人都知道他與國公府、與侯府關(guān)系匪淺。

    高淑容大喜過望，歡喜得已經(jīng)有些手足無措了，“哎呀，果真是天大的喜事，要大肆慶祝一番……不行不行，還未殿試呢，這回便搞得那般大過了些，還是先通知家里其他人。對了，可都通知了二老爺他們？還有大夫人、三夫人……”

    “夫人放心，府里的小子們都搶著去報了。”佩玉笑著道。

    這樣的美差事不搶著去干才是傻子呢！

    “好好好！”高淑容連道幾聲好，磨著手掌笑得合不攏嘴。

    柳琇蕊心中亦甚是欣喜，那書呆子果然不愧是個書呆子，念書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紀(jì)淮剛出了二門便被一窩蜂而來的人包圍住了，好一會才從這七嘴八舌的道賀聲中明白過來。

    噢，原來今日是放榜日子啊，他只想著難得‘未來岳父’與‘未來舅兄’都不在家，這才急匆匆過了國公府，一時倒也忘了放榜的事了。會元？他摸了摸下巴，仿似意料當(dāng)中，又似是意料之外。

    剛從外頭回來的柳敬南見到這一幕，重重地咳了一聲，原還圍著紀(jì)淮討要賞銀的下人們立即請安行禮，得了允許后‘哄’的一下便散了。

    紀(jì)淮臉上的喜悅神情在見到柳敬南后便不由自主的收斂了起來，他恭恭敬敬地朝柳敬南躬了躬身，“柳二伯父！”

    柳敬南淡淡地‘嗯’了一聲，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這才訓(xùn)導(dǎo)道，“年青人需戒驕戒躁，切不可被一點點的成績迷了眼，未來要走的路還長著呢！”

    紀(jì)淮不敢還嘴，老老實實地應(yīng)了一聲，“二伯父說的極是！”

    柳敬南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你明白就好！”言罷便背著手邁著步子往書房方向而去。

    紀(jì)淮摸摸鼻子，自從自己的心思被對方發(fā)現(xiàn)后，他每回見到柳敬南都心中發(fā)虛。也難怪，誰讓他瞧中了人家的掌上明珠呢？

    他站在原處思量了一會，一咬牙，終是跟著柳敬南的身影追了上去。

    “二伯父……”他吶吶地喚了一聲，得了柳敬南一記斜睨后訕訕然地笑了笑，一聲不吭地跟在他的身后。

    柳敬南的心情頗為復(fù)雜，理智上告訴他，紀(jì)淮是最好的女婿人選，無論家世還是人品都無可挑剔?？汕楦猩纤质植桓吲d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便這樣被別的男子搶走了，是以這段日子他也任由兒子可勁地折騰紀(jì)淮?？梢嗍且驗榱：敛涣羟榈姆N種折騰，讓他深深地意識到紀(jì)淮的一片真心實意，讀書人多有些清高，更愛惜面子，而紀(jì)淮屢屢被柳耀海當(dāng)眾扔出門去，卻仍不放棄，一直堅持至今。就憑這一點，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小子確是真心想求娶女兒的。

    兩人一先一后地進了書房，柳敬南施施然地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未等他開口，紀(jì)淮便十分有眼色地替他倒了杯茶。

    他也不說話，接過了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眼神瞄了一眼書案上那本打開著的書卷。紀(jì)淮察言觀色，手腳麻利地行至?xí)盖?，將那書小心翼翼地捧了過來，遞到柳敬南跟前，“二伯父，您要的書！”

    柳敬南又是‘嗯’了一聲，拿過書卷翻到了上回停留之處，一邊慢悠悠地品著茶，一邊細(xì)細(xì)地翻看手中書卷。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天色陰沉了下來，府里陸陸續(xù)續(xù)點起了燈，柳敬南才從書卷中回轉(zhuǎn)過來。

    他方將書卷放置一邊的方桌上，便見到紀(jì)淮筆直地站在方桌的另一側(cè)。他一怔，莫非這小子一直站到如今這個時辰？

    紀(jì)淮見他終于停了下來，心里也不自覺地松了口氣，站了這大半日的，他覺得腿都有些麻了。

    柳敬南眼神復(fù)雜地望著他，良久，終是長長地嘆息一聲，罷了罷了。

    “隨我到屋里用膳吧！”他淡淡地道了一句，又沖著外頭喚了聲，不一會，許福便推門走了進來，“二老爺！”

    “你到二夫人處回一聲，今晚我便不回去用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