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也是小事——謝三哥必然知道她的本意，不會為這種失言就生氣。而她日后也確實(shí)該注意，不能再理所當(dāng)然的將謝三哥同大哥哥二哥哥一樣看待了。

    她身旁月娘、元徵都是敏感之人，她一貫謹(jǐn)小慎微、自我省察。俯就多了，難得輕松自在起來，便更覺得謝景言容易相處。

    這一段她卻不想同旁人說，便含糊的一帶而過。倒叫崔嬤嬤和墨竹莫名其妙，明明說得好好兒的，怎么忽而就美滋滋的不肯多說了？

    不過此刻墨竹已給雁卿梳好了頭，雁卿也肯定說不完了，崔嬤嬤便不多問，只示意雁卿起身，為她更衣，帶瓔珞。

    將玉雁給她掛上時，崔嬤嬤便又叮嚀，“慶樂王府世孫來尋了您兩回。因您還睡著，便不好讓他進(jìn)來。想來他還在前庭吃酒，您別忘了差人去問候一聲。”

    雁卿臉上的喜悅便褪去了。

    并不是見著元徵不高興，而是因?yàn)橐娭缤瑫r也意味著不得不面對許多煩惱的事。她無法以純?nèi)坏臍g喜來期待。

    不過也不能總是逃避——難道她打算一輩子都不見元徵了不成？

    便說，“下回記著要叫醒我，早些告訴我?！?/br>
    雁卿再不能從容悠然的打扮，略一平順衣裳，便匆匆出門去……連著兩回被拒之門外，以元徵的敏感，不知又要腦補(bǔ)出些什么。他是容易自傷自虐的心性，她得趕緊去解釋誤會才成。

    出了香雪海便是一片梅花林，梅花樹種在一片緩坡上，濃秋淺冬時節(jié)，樹葉早已落盡，只留稀疏遒勁的枝干。風(fēng)里沁著涼，天地且干凈清冽。雁卿乍睡醒出來，一時也覺著清寒。

    而那駐足在梅花林里的身影，卻還更加寂寥清冷些。

    雁卿卻也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她忙喚道，“七哥?！?/br>
    那身影略一頓，方緩緩的回過頭來。

    雁卿對上他的目光，便明白今日要有許多話說。她便回頭對崔嬤嬤和墨竹道，“你們先過去吧?！贝迡邒邊s還遲疑，雁卿便道，“那是七哥，不要緊的?！?/br>
    崔嬤嬤便道，“看這風(fēng)，夜里怕會很冷。我回去給大姑娘找披風(fēng)來，大姑娘有話便快些說吧?！本蛶夏窕亓讼阊┚印?/br>
    元徵還在坡上站著，雁卿便拾步上前去找他。

    元徵平靜冷漠卻又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待看著她近前至觸手可及的距離，才別開頭去——緩坡那頭便是小軒湖，日頭已下西山，湖水濃碧寂寒。他就看那一無可看的小軒湖，分明就是拒人千里的姿態(tài)。

    雁卿便又叫了一聲，“七哥?！?/br>
    元徵便道，“你又何必勉強(qiáng)自己來見我？”

    雖雁卿料想到他生氣了，可元徵素來寵她，從未用這么重的口吻同她說話。她便有些懵，忙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昨日跟著三叔去接親，一夜沒睡，今日實(shí)在撐不住了。并不知道七哥來尋我……”

    元徵便冷笑道，“是嗎？我還以為你再不想見我了?！?/br>
    雁卿便著急起來，“這又從何說起？”

    元徵這才回過頭，唇角分明是冷嘲，眼里卻紅熱，“這半年里我一次次的找你，你若不是要同我絕交，何以次次躲著我？”他便說，“若不想見我，何不直言相告？我自認(rèn)不是什么糾纏不休之人，不必你費(fèi)這般心思驅(qū)趕！”

    雁卿還是頭一回被他這樣指責(zé)，瞬間就濕了眼眶。

    她也不知該怎么辯解——可她也是真心沒有要同元徵絕交乃至疏遠(yuǎn)的意思，就只是不知如何是好罷了。沒料想元徵會這么惱怒——可她也不能躲避，若這會兒回身走了，誤會便再不能解開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她就低聲說。

    此刻若手忙腳亂的解釋，只會讓元徵覺著她又找借口。她也不想流露出委屈來，免得更激起元徵的情緒，便垂下眼眸來，先探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這也就是服軟、認(rèn)錯的意思了。

    兩個人各自默然，片刻之后，元徵再開口時，聲音就柔緩下來，“不是那個意思，便是有旁的緣故了？”

    雁卿就點(diǎn)頭，“嗯?！?/br>
    元徵頓了一頓，探出右手來，輕輕去擦她眼角的淚水。也是一觸便挪開，只留下冰涼的觸感。

    雁卿其實(shí)也沒有哭。被元徵看見她眼眶發(fā)紅，她也略難為情，便松開手，回身揉了揉眼睛。

    再回過頭來，臉上就又是柔和的笑容了。

    實(shí)則此刻要笑起來也難，可總歸讓元徵消氣為上。何況今日是她三叔大喜的日子。

    她便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道，“本來就是要去找三哥哥的，不成想在這里碰見了?！?/br>
    元徵便道，“我一直等在這里?！?/br>
    雁卿便又窘迫，笑道，“難怪七哥要生氣。”想到元徵衣襟沁寒，指尖也冷得冰石一般，就道，“外邊兒涼，七哥先到我院兒里去喝盞茶吧?！?/br>
    兩人一道往坡下走。元徵忽又問道，“究竟是什么緣故？”雁卿心里便一緊，元徵卻又進(jìn)逼，“總得給我一個解釋?！?/br>
    雁卿便停住了腳步。她其實(shí)不想在今日攤開來講——總覺著勢必要有一場爭吵?？稍缫讶话l(fā)了脾氣，若她依舊不肯正面應(yīng)答，元徵怕真要心寒而至絕交。

    也誠如謝景言所說，有些話必然得攤開來講明白了才成。一個人悶頭用力、或是逃避，只會讓誤會越積越深。

    怪她先前拖延，才會有今日的窘迫。

    她終于還是開口，“是為了樓姑姑的事。我至今仍不明白，皇上何以忽然想出宮，又偏偏是去西山馬場，偏偏遇上樓姑姑。這件事，是不是與七哥有關(guān)？”

    元徵說，“是?！?/br>
    他開口的時候雁卿便知道，元徵其實(shí)是有所準(zhǔn)備的——這也并不奇怪，畢竟上回見面時她就提起過。也或者他早就心知肚明，畢竟這是他自己做過的事。

    雁卿以為他承認(rèn)時自己會備受打擊，事實(shí)上她也并沒有……或許她也早有預(yù)感吧。

    但她還是想問一句，“七哥為什么這么做？”

    元徵道，“是我偶然得知，西山馬場從西域引種了好馬，新產(chǎn)了馬駒。同陛下聊起時，便隨口提了一句。這也需要‘為什么’？”

    這件事其實(shí)已經(jīng)無法追究了——樓蘩已經(jīng)是皇后而趙文淵今日同賀敏成婚，雁卿也不可能問元徵是否知道彼時趙文淵正在和樓蘩談婚論嫁，問他是不是故意讓樓蘩遇上皇帝。

    何況是又如何，就算元徵能算計(jì)著讓他們相遇，難道他還能算計(jì)著皇帝看不看得上樓蘩，算計(jì)著樓蘩會不會見異思遷？

    事已至此，再耿耿于懷也不過是庸人自擾。雁卿其實(shí)早已明白這一點(diǎn)。

    此刻說開了，也算了結(jié)了一樁心事，終于能承認(rèn)，“是我想多了，錯怪了七哥……”

    小半年不肯見人，結(jié)果就給了一句“錯怪”，顯然有些欺負(fù)人。元徵凝視了她好一會兒，道，“你因這莫須有的罪名、不相干的人，就要同我疏遠(yuǎn)嗎？就算我是故意攛掇陛下去西山又如何？你眼里，我就是這么無關(guān)緊要到說丟開就可以丟開的人？”

    ……他果然不明白。

    雁卿斟酌了片刻，才道，“那個時候，我阿娘是想將樓姑姑說給我三叔的?！边@一件本不該對任何人提起?？杉热徽f起前事，她覺著還是得和元徵仔細(xì)溝通的，“七哥知道嗎？”

    元徵知道……看他的表情雁卿就能猜到。畢竟他是這么聰明敏銳的一個人。

    而元徵也果然沒有對雁卿撒謊，他只轉(zhuǎn)而說，“如今你三叔已娶了旁人。”

    雁卿便道，“是啊……”

    她所介懷的是元徵對她的親人的漠然，他并不覺著趙文淵為此受情傷有什么大不了。或者說，若雁卿不知道，那么就算他做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元徵確實(shí)有這么份涼薄，視旁人如草芥。大約有人在他面前求死覓活，他也能視而不見，枉論設(shè)身處地去體察別人的心境。雁卿也知道她是個例外——正因元徵待她體貼入微，所以她一直以來都沒有察覺到元徵真實(shí)的性格。或者縱然有所察覺，也沒有認(rèn)真去想。

    她總覺著他們之間不會有矛盾的……可其實(shí)矛盾一直都在。

    她便說，“七哥，若是你喜歡在意的人，哪管我做不到愛屋及烏，也絕對會顧慮到他們的處境?！?/br>
    元徵道，“我又何嘗不顧慮了？”

    雁 卿便道，“我不是在指責(zé)七哥，就是說明原委罷了。前一陣子我不敢見七哥，是因?yàn)殄e認(rèn)七哥不在意我的家人……樓姑姑的事干涉到我三叔。若七哥真的做了，我便 不知該怎么面對你，怎么面對我三叔了。所以我不敢找七哥詢問。如今知道不是七哥做得，才松一口氣?！钡览碚f明白了，她便不打算再糾結(jié)這件事了。于是攬裙向 元徵行禮，道，“我錯怪了七哥，向七哥賠罪了。”

    似乎自幼便是如此，遇上雁卿的事，他總是關(guān)心則亂、言不由衷。雁卿卻能撇開他的心境，不徐不疾的解釋、講道理。

    雁卿指責(zé)他不能“愛屋及烏”，元徵卻壓根不明白，雁卿究竟有幾分在意他本人。

    他就不能不多問一句，“若我今日不來找你，你是否打算擱置一輩子？再也不見我了？”

    雁卿就一頓，道，“不會……”

    元徵等著她再說些什么，雁卿也分明覺著自己還有話要說，卻一時語塞。

    意識到自己竟已不能輕易說出“我喜歡七哥，想一輩子同七哥在一起”的話，雁卿便有片刻發(fā)怔。

    不過她卻知道，這真的就是她此刻的心境……依舊是喜歡七哥的，也想同七哥在一起，可不再能輕言“喜歡”，輕許“一輩子”。因?yàn)橐阎雷约合惹暗拿つ亢洼p率，知道七哥不是她想當(dāng)然的七哥。

    她需要更加認(rèn)真的看待元徵。

    雁卿茫然的片刻，忽而明白了她阿娘何以霸道的非讓她等到十六歲不可。因?yàn)橄矚g一個人也是一件非常鄭重和復(fù)雜的事，非要到了一定的年紀(jì)，才能擔(dān)負(fù)起諾言，承受住變故。

    只是這么一瞬間的靜默，元徵便已意識到了什么。

    他今日其實(shí)并沒有生氣……縱然對雁卿嚴(yán)詞相向，也只是為了掩飾害怕，為了確認(rèn)雁卿還是在意他的罷了。

    ——雁卿自幼便隨性，元徵常害怕也許忽然有那么一天，雁卿發(fā)現(xiàn)他沒那么好，便再也不喜歡他了。

    似乎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98第六十五章  下

    雁卿卻沒有發(fā)現(xiàn)元徵心境的變化。

    她只是乍然意識到,她阿娘說的是對的,她并不真正明白元徵是個怎樣的人——元徵也會有瞞著她的事,會有她不了解乃至不認(rèn)同的想法。

    不過話又說回來,人誰不如此？她篤定了元徵就是她想的那樣，也是傲慢的遲鈍著。她在淡淡的失望里也有自責(zé)。

    無論如何，如今既然意識到了，便該好好的重新了解元徵。

    畢竟他們自記時起便認(rèn)得對方了,說喜歡很難,可要說不喜歡也沒那么簡單。她總是理所當(dāng)然便覺得,自己會和元徵在一起，不論日后去游學(xué),還是歸來成家立業(yè)。

    她不可能逼著元徵坦白,也唯有盡可能的讓元徵明白她的心意。

    她便又說，“我不可能不見七哥了……說句不該說的話，在我心里除了自家長輩兄弟，便是林家、李家表親，也遠(yuǎn)不及七哥親近。這回是我錯了。我保證，日后若有心事，再不瞞著七哥胡思亂想?？善吒缛粲惺拢惨欢ㄒ屛抑馈?/br>
    元徵一時只是定定的望著雁卿。他想，原來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她已經(jīng)不喜歡他了……也或許從一開始她便沒意識到她喜歡過他？她只以為他們之間就是尋常的青梅竹馬，隨即她會毫無負(fù)擔(dān)的再喜歡上旁人，也許還會以為他該為她高興……

    他想告訴雁卿，他寧肯絕交，寧肯讓她厭惡了自己，也不愿不溫不火的當(dāng)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青梅竹馬。比她的表親們更重要又如何，如果最終不能成為那個得到她的人，毋寧從此刻便同她反目成仇。

    可他做不到。

    他忍不住設(shè)想，也許是他看錯了。誰能純?nèi)粡谋砬榫妥x懂旁人的心境？也許雁卿就只是一時生氣，待過一陣子就好了。就算是真的——她畢竟還年少，他總還能再讓她喜歡上。

    他的驕傲在雁卿跟前從來都不做數(shù)。他可以一遍、兩遍……無數(shù)遍的上門，哪怕被拒之門外也依舊徘徊不去。就只有在看出雁卿有求和之意時，才會將那點(diǎn)孤傲呈現(xiàn)給她看，仿佛雁卿有所追悔他真不屑挽留一般。

    就算雁卿真的不喜歡他，他也還是想同她在一起。想將她綁在身邊，直到將她那顆心捂暖了。

    ……自始至終他都在害怕失去。

    他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不會故意隱瞞你——可有些事你不問，我也不可能事事俱陳?！?/br>
    雁卿見他聽了，才舒緩下來。她望向元徵的目光重又明亮起來，“七哥能將我的話放在心上便好了?！?/br>
    她自始至終都相信，元徵同太子不一樣。不論他究竟做過什么，隱瞞過什么，他都是她的七哥。

    這一耽擱，天色便已向晚。崔嬤嬤同墨竹覺著兄妹二人單獨(dú)待的時間足夠長了，便又來尋她。

    她們果然備足了御寒的東西，因怕雁卿急著去鬧房，不能好好吃東西，又給她帶了熱熱的米團(tuán)子來。雁卿便同元徵分著吃了，又一人灌下一杯熱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