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疏深吸一口氣，壓抑下滿腹的郁悶，臨時轉(zhuǎn)變話題道：“之前我命人去蘇州給你們的母親遷墳，今兒剛收到信，大概明后天你們母親的靈柩就要到了。”頓了頓，又道：“你們舅舅舅母也會跟著一起來?！?/br>
    頓時，鐘離卉的臉色一白，猛地后退一步。

    “什么？！他們還敢來？！”忽然，門口傳來弟弟的喊聲。鐘離疏扭頭，只見弟弟握著拳站在門口，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看著這兩個孩子難掩憤恨的臉，鐘離疏忍不住一挑眉，“怎么，有什么問題嗎？”他問。

    *·*

    靈堂上的風(fēng)波，林敏敏一無所知，她正好奇地打量著呂氏的屋子。

    顯然，這呂氏是個很有情調(diào)的人，一屋子沉悶的紫檀家具叫她用各色軟裝飾裝點(diǎn)得溫馨可人，一點(diǎn)兒也看不出這是個寡居之人的坐臥之處。

    見林敏敏好奇地東張西望，呂氏也不以為意，一邊命人上茶，一邊隨手指了張椅子，對林敏敏道：“坐?！?/br>
    林敏敏應(yīng)了一聲，很自然地在她示意的那張椅子上坐下。

    呂氏卻不由看了她一眼。

    這怪異的一眼，頓叫林敏敏一陣警覺。略一思量，她便尷尬地發(fā)現(xiàn)，她出丑了——呂氏隨手一指，她也就那么隨意一坐，卻是不小心坐了上座。

    要知道，眼下她的身份是妾，就算是這位“老夫人”跟她客套叫她坐，她也該客氣個一兩回，然后找個小杌子坐下……至少，小說里都是這么寫的……

    見她一臉尷尬地往起站，呂氏微微一笑，擺著手道：“坐。我跟侯爺不同，沒那么多講究?！鳖D了頓，她又好奇地問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林敏敏點(diǎn)點(diǎn)頭，正要答話，忽見那個吊梢眼的丫環(huán)滿臉焦急地走了進(jìn)來，對呂氏稟道：“李管事來了，說是昨兒晚上南山鄉(xiāng)大雨，把一戶佃農(nóng)的房子給沖垮了……”

    “什么？！”呂氏頓時就站了起來。

    “還好沒出大事，”那丫環(huán)忙安慰道，“只有那家的媳婦腿被砸傷了。”

    “怎么會這樣？！”呂氏怒道，“冬日里我就囑咐他把那些房子全都查一遍的，怎么還會出這種事？！算了，他人在哪兒？我親自去問?！闭f著，扶了那丫環(huán)便要出去。才剛走兩步，她忽然想起林敏敏，又扭頭對她道：“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林敏敏想婉拒來著，卻慢了一拍，這呂氏頭也不回地走了。

    呂氏走后，偌大的廳堂里就只剩下了林敏敏一人。她喝了一盞茶，又看了一會兒墻上的字畫，漸漸便感到無聊起來。

    廊下，不時有丫環(huán)婆子匆匆走過，似乎每個人都很忙的樣子。

    穿越前，林敏敏在看《紅樓夢》時，就對書中人物的用工習(xí)慣感到十分不解——就那么一個主子，有必要用到那么多個丫環(huán)婆子來伺候嗎？——可等她穿越過來以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丫環(huán)婆子們并不都是擺設(shè)，人家一個個都是有著實際用途的，有些起著電水壺的作用——專管燒水，有些起著吸塵器的作用——專管打掃，更多的，則是活的手機(jī)短信——專管往各處替主子們傳話。

    更何況，燒水的不止需要看著水開，還得管劈柴加炭；傳話的，也得為了一句話來回找人；那管打掃的，光是澆個花，就得先費(fèi)兩個人工來抬水……那效率，簡直沒法提。

    看著那些小丫環(huán)們用各種工具將抹布塞進(jìn)鏤空雕花的縫隙間去一點(diǎn)點(diǎn)掏除灰塵，林敏敏不禁一陣感慨，都說現(xiàn)代人活得沒有古代人精致，卻不知道，這精致生活得靠多少人力來維持。

    至少，這傳統(tǒng)的雕花家具，就沒有哪個自己親手打掃衛(wèi)生的現(xiàn)代主婦會愿意去買。

    就在她一邊看著丫環(huán)們?yōu)咄ピ阂贿厑y發(fā)感慨時，呂氏回來了。

    坐下后，呂氏嘆息一聲，對林敏敏道：“真是越忙越亂，眼看就要農(nóng)忙了，偏還出了這種事。還好這是戶老實人家，若是遇上個刁鉆的，再順勢訛上來，可就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好了。”

    林敏敏不禁一陣詫異，“侯府的產(chǎn)業(yè)，居然也有人敢來訛？”

    呂氏看她一眼，道：“這不是侯府的產(chǎn)業(yè)，是我的。我的嫁妝?！闭f到這，她忽然怪異一笑，又道：“我名下也就只有這么點(diǎn)東西了?！?/br>
    頓時，林敏敏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這呂氏，不會是在暗示那位侯爺繼子虧待了她吧？

    “你別誤會，”呂氏笑道，“侯爺可沒虧待我。他對我，倒也算是恭敬。只不過……”

    她搖搖頭，自嘲一笑，轉(zhuǎn)變話題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是怎么跟了老五的，也不記得了？”

    林敏敏搖頭。

    “啊，”呂氏略一沉吟，道：“我想，侯爺怕是不信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信不信的，我無所謂，”林敏敏一撇嘴，道：“眼下我只想孩子們平安……”

    “以后呢？”呂氏忽然打斷她。

    以后？

    林敏敏一呆。

    以前，她所設(shè)想的那個以后，便是怎么拉扯這幾個孩子成人。她想過，如果那位侯爺好說話，她就先跟他借一筆錢，做個小生意什么的；如果不好說話，她甚至都想過擺個早餐攤維持生計……

    但如今看來，一切設(shè)想似乎都成了空。她，是個沒有人身自由的妾……

    等等！

    林敏敏驀地一眨眼。

    好像這妾也分良妾賤妾的吧？幾個孩子雖然說不清她那個“娘家”的情況，但至少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她不是什么奴婢！

    那她的人身，應(yīng)該是自由的吧？！

    林敏敏看看呂氏。雖然這女人看起來不太可靠，但總比她這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的強(qiáng)。

    “那個，”她道，“我想問一下，這娶妻需要婚書，那納妾呢？是不是也需要什么文書？”——她記得有小說里寫過，納為妾室的人，也得填一張賣身契來著。

    “也不一定?！眳问系?，“比如有些女子，她們就是專門以給人做妾為生的。這戶人家不做了，就會改投別的主家。這些人，就沒什么文書?！?/br>
    咦？居然還有這種妾的存在？

    呂氏看看她，“以你的容貌來說，怕是也是這樣的吧?！?/br>
    頓時，林敏敏明白了——交際花，高級的那個啥，專供包養(yǎng)的！

    那個著名的賽金花，可不就是這樣的一個妾！死了一個夫主，再換一個……

    “不可能！”她當(dāng)即抗拒地一擰眉。

    呂氏卻微微一笑，道：“以最小的那個年紀(jì)來看，你大概十三四歲就跟了老五吧？我聽人說，那些女孩子便是從這個年紀(jì)開始跟人的?！彼纯此?，又是一笑，“你別誤會，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就名聲而言，我并不比你強(qiáng)多少。在世家大族眼里，我，怕是還不如你。”

    林敏敏一怔，立馬想到趙家老太太對這呂氏的態(tài)度，那是各種輕蔑。

    看著她的表情變幻，呂氏“噗嗤”一笑，道：“反正遲早你也要聽人說的，與其叫你聽了一耳朵亂七八糟的不實故事，不如我自己來告訴你更好。我啊，其實是我自己施了個法兒，給老侯爺來了個李代桃僵，才得以嫁進(jìn)這府里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過敏一個星期了，還是沒有好轉(zhuǎn)，昨晚突然發(fā)現(xiàn)眼淚很粘，卻沒在意，今天早上起床就發(fā)現(xiàn)，兩只眼睛都睜不開了，上下睫毛居然被眼淚給粘在了一起！嚇了一跳，起床后直奔病院，原來還好，只是過敏加重了，發(fā)展成過敏性結(jié)膜炎了……被親友罵了一頓，嚴(yán)格控制我坐在電腦前的時間，在病情好轉(zhuǎn)前，大概都只能每日一更了，抱歉……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卻原來，這呂氏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祖上雖比不得四公八侯尊貴，好歹也有個爵位。只是后來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后的她投靠無門，迫于生計，只得接了江南富戶容家的聘書，做了他們家女兒的西席。

    “一般來說，像我們這樣的窮世家女，只有兩條出路：要不出家；要不嫁給那些看中我們的門第，又不在乎我們沒有嫁妝的平頭小民。偏我哪條路都沒有選，而是自甘墮落，為了幾斗米就給個地主老爺家做了女先生，實實是丟了世家的臉面?！?/br>
    呂氏斜歪在羅漢榻上，雖巧笑嫣然，卻語調(diào)譏諷。

    “偏這戶人家，卻是比大多數(shù)的世家都要有錢。那老威遠(yuǎn)侯之所以挑中這容家下手，就是看中了他們家的有錢無勢。只是，他的運(yùn)氣不好，最后關(guān)頭竟陰差陽錯，錯找上了我，偏我還有個不容人輕視的好出身，叫他想脫身卻不能，不得不被迫娶了我……”

    她抬眼看看林敏敏，“那個莊子，便是容家人為了答謝我，贈予我的嫁妝?！?/br>
    頓了頓，仿佛怕她還不明白似的，她又道：“其實我和容家人，早就看穿了老侯爺?shù)挠嬛\。只是容家勢弱，不敢得罪老侯爺，我嘛，雖然委屈自己做了個女西席，心里卻從沒放下過我那高貴的出身，難得這老侯爺自己送上門來，我便也就順勢而為了。那老東西雖說卑鄙無恥了些，好歹也是個侯爺。至于趙家老太君為什么那么恨我……”

    她唇角一抽，那笑容有著說不出的乖張詭譎。

    “那時候，小侯爺才剛開始跑西洋，拿回來的那點(diǎn)錢根本就填不上老侯爺?shù)目吡阅莻€老東西才一心想要抓住容家。容家呢，卻是看不上又老又窮的他，倒是看上了前途無量的小侯爺。于是我和容家就達(dá)成了一個協(xié)議，只要他們助我嫁給老侯爺，我就助容家把他們家的小女兒許給小侯爺……”

    她收住話尾，那含著譏嘲的眼眸轉(zhuǎn)向窗外。

    望著窗外出了一會兒神，呂氏才轉(zhuǎn)過頭來，再次以那種詭譎的笑容盯著林敏敏的雙眸道：“你怎么看我？”

    林敏敏眨巴了一下眼。

    這呂氏，為什么跟她說這些？

    她倒不是認(rèn)為呂氏在編瞎話，這些事很容易就能印證出來。只是……好吧，她只有在孩子們面前才會放下警戒之心，面對跟她同樣心智成熟的大人，她就不得不多問幾聲為什么了。

    看著一瞬不瞬望著她的呂氏，半晌，她才謹(jǐn)慎地答道：“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為自己謀求更好的生活。只要這種謀求不傷害到其他人，別人就沒有置喙的余地?！?/br>
    她的回答，似乎叫呂氏有些意外。她再次以那種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阿欣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很想嫁給老七?！?/br>
    那侯爺呢？林敏敏很想問，侯爺想娶她嗎？可一想到那人的可恨之處，她就沒了替他打抱不平的心思。

    其實，林敏敏骨子里是個干脆利落的性子，呂氏這種轉(zhuǎn)彎抹角，看似直爽卻又處處防備的說話方式，叫她忍不住心生厭倦，便直了直腰，放下茶盞，回望著呂氏道：“若是我說錯了，還請老夫人原諒。我覺得，老夫人心里大概是有些后悔當(dāng)年的事吧。”

    呂氏那修得十分精細(xì)的眉微微一跳。雖然她掩飾得很好，林敏敏還是發(fā)覺她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半晌，她才緩緩笑道：“這你就錯了，當(dāng)年我想嫁過來，就是想要過上如今這樣的生活。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br>
    而容小姐卻死了。

    忽然間，林敏敏明白了，這呂氏為什么會以那種奇怪的口吻描述自己的故事，這大概是她潛意識里對自己厭棄了的緣故吧——顯然，那位早逝的侯爺夫人，已經(jīng)變成了她心頭的一根毒刺。

    林敏敏一向是個心軟的，呂氏心底的那點(diǎn)哀痛，頓時叫她心生同情。若不是她始終對這呂氏心懷警戒，怕是當(dāng)即就要說上幾句軟話來安慰她了。

    她再次謹(jǐn)慎地看了一眼呂氏，又垂下頭去默默喝茶。

    見她沉默，呂氏也靠回軟墊中一陣沉默。半晌，她又緩緩說道：“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覺得我們兩個很像。在世人眼里，你給人做妾也好，我設(shè)計老侯爺也罷，都是下賤沒廉恥的女人才會做的事。”她冷笑一聲，“世人都拼命譴責(zé)我們這些從男人身上撈取好處的女人，卻從來沒有人去譴責(zé)那些從女人身上撈好處的男人！老侯爺設(shè)計容家的女兒沒事，我反過來利用他的算計來算計他，這便是天大罪過！”

    聽著她的憤懣，林敏敏忽然覺得，不管這呂氏為什么找上她，至少眼下這女人跟她說那么多，只是因為她寂寞。

    那種無人可說、也無處可以說的寂寞，自穿越以來，林敏敏也深有體會。

    許正是這種寂寞，叫她不禁也說道：“其實，我對我眼下的處境也不是很明白，我不知道……”她想說，“我不知道一個妾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但又有些拿不準(zhǔn)古人能不能聽得懂這兩個詞，便換了個說辭道：“我不知道我有權(quán)去做些什么，又不能做些什么。但，至少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我絕對不會叫任何人來主宰我的生活。別人怎么看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怎么看我自己。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看不起我，我自己也絕對不會看不起我自己。說實話，我現(xiàn)在很后悔，不該帶著孩子們回來，如果可以，我寧愿離這侯府遠(yuǎn)遠(yuǎn)的！至少在外面，我是自由的！”

    說完這番話，她和呂氏不由一陣面面相覷。

    其實，不知不覺間，兩人都把對方當(dāng)樹洞了。但這一通自說自話的發(fā)泄，卻意外地叫原本生疏的兩人間，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同志情誼般的親密感覺來。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都笑了。

    呂氏道：“我果然沒看錯你?！?/br>
    林敏敏則忍不住“好為人師”了一把，“我若是老夫人，既有錢又有身份，才不會憋屈自己守在這侯府里……”

    “有錢？”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呂氏打斷了。呂氏嘲諷一笑，“這兩年，府里確實變得挺有錢的，但這錢卻不是我的。屬于我的，只有那個小小的莊子罷了。”

    她忽地又那么奇怪一笑，道：“趙家老太太一定以為，她是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卻是不知道，她這其實是在給她那個姨侄孫幫倒忙。就算是當(dāng)初老侯爺在世時，這府里也從來就不是我當(dāng)家。”說著，她似想到了什么趣事，“咯咯”一笑，伸手拿起茶桌上的茶盞，望著林敏敏笑道：“這府里，水深著呢?！?/br>
    她那詭異的笑容，頓時就勾起了林敏敏的好奇心。只是顯然呂氏不打算再往下說了，她也不好貿(mào)然相問。畢竟，她們二人還沒那么熟。

    呂氏又道：“難得你我投緣，我便多一句嘴，聽不聽卻還在你。依著你之前的身份，這老五死了，怕是你遲早要再走一步。不過，女人嘛，‘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圖的不就是個衣食無憂？咱們這府里千不好萬不好，卻從來不會在這一點(diǎn)上虧待于人。侯爺那人雖說有一身的毛病，倒不是個在錢財上小氣的。既如此，我看你不如留下吧，好歹也能跟我作個伴。我雖是個不中用的，總還能護(hù)得住你，還不至于叫人怠慢于你?！?/br>
    林敏敏不禁一陣眨眼。這呂氏寂寞不假，但她的這番說辭，怎么聽著像是個大姐頭來收山頭的？

    不過，最后那句話林敏敏卻是不太相信。誰說這府里沒人敢怠慢于她？！那個“猴兒爺”對她可就是滿臉滿眼不加掩飾的輕蔑鄙夷和怠慢！有個“孝”字壓身，侯爺或許不敢對呂氏無禮，但對付她，那是綽綽有余！

    可見這人是經(jīng)不起念叨的，她這里才想到那個人，就從窗口看到那位“猴兒爺”像押犯人一樣，押在三個孩子身后進(jìn)了院子。

    林敏敏忙起身迎了出去。

    三個孩子一見她，立馬就又撲過來抱住她，似乎每個人都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