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之后，摩迦郡建成，其中眾生百態(tài)，經(jīng)歷身份各異，只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疑問——那叫人如沐春風(fēng)內(nèi)心卻冷淡到極點的陸離為何會對孟杉靈百般呵護？他記得她每個喜好，他會為她特地去人間走一遭，買她喜歡吃的蓮花酥。他會為她走入世人鋪子里流連許久，只為挑選一只適合她的白銀首飾。諸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他甚至?xí)閯e人說一句杉靈的不是而翻臉惱怒。

    甚至，陸離答應(yīng)了杉靈，他會學(xué)著慢慢再次接受世人……

    孟杉靈，是他陸離心尖上唯一記掛的人。

    司人間興衰之職的陸離不是沒有見過其他女子，比她漂亮的，比她高貴的，比她更加討人喜歡的……這些人于他而言不過是過眼云煙。仙君白澤沒有情感，不會愛人，他所尊崇的只有他心中的道——正因為如此，他對杉靈的態(tài)度，才遭到他人的諸多揣測。

    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源于女媧神像腳下的一見。

    當(dāng)他不再披著這身漂亮的皮囊，當(dāng)他卸下了所有的尊嚴，當(dāng)他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后，唯一接納他的，只有她。

    當(dāng)他遭到世人驅(qū)逐，渾身惡臭，絕望至極時，有一束陽光硬生生地將包裹住他的黑暗給撕扯開來，為他帶來了這一絲絲的暖。

    面前的怪物猶如受傷迷途的小獸，怯懦地縮起了自己的四肢，甚至不敢大聲地哭出來?？粗哪樱检`突然傾身過來，不管它身上有多么骯臟，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來，攬住了它的脖子。

    “傻瓜，你哭什么呀？你該高興不是嗎？”她的聲音柔軟而又溫暖。

    ——夠了，這便就夠了。

    ——他陸離，只愿用剩下的所有時間去償還這個擁抱。

    故事六：《天地牢》

    第零章 藤蘿雨

    站在這大戶人家的門口時，杉靈只需稍稍抬眼一望，便可看見自墻頭內(nèi)爬出的藤蘿。那藤蘿長勢旺盛，串串果實一般的花朵鋪在青色的琉璃瓦上，深紫、淺紫、粉紫……無數(shù)種變幻著的紫色擠擠挨挨，熱鬧喧囂，它們相伴著覆上瓦片，垂落于翹檐之下，甚至遮去了紅漆大門的一角。

    有風(fēng)吹過，花朵輕搖，竟抖落了兩三瓣紫色下來。

    杉靈望著這藤蘿好一會兒，微微揚起笑來，爾后終是拉了拉褡褳袋，捏住那厚重的黃銅門環(huán)。

    “咚、咚、咚?！比暰従彾宕嗟那瞄T聲。

    “哪位？”門后隨即響起了一個穩(wěn)重的中年男聲。

    杉靈脆聲答道，“在下孟杉靈，應(yīng)程老夫人召喚而來?！?/br>
    她話音方落，那門便開了——在那扇紅色大門才開啟一條縫隙時，杉靈便感覺到門后有融融紫光溢出，帶著迫不及待要沖出來的勃勃生氣。

    待門開全了，她終是看清楚了，在門后，竟種了滿滿一園子的藤蘿！

    那些藤蘿不知活了多少年歲，盤虬的枝干纏上園中支架，然后再蔓延展開，在這方小園內(nèi)竟如華蓋一般，遮去了天空，此番正是藤蘿開得正艷的時候，滿園的紫藤花朵垂墜下來，猶如萬千流蘇，蔚為壯觀。

    而在這奇跡般的紫藤園前，站著一個微微而笑的中年男子，他大概是個讀書人，布冠布鞋，一身利落樸素。對于杉靈的到來他似乎沒有半點驚訝，先是朝杉靈作了一個揖，爾后朗朗道，“有勞孟姑娘，千里迢迢而來?！?/br>
    見這世人如此淡定，杉靈倒是有些奇怪了，“先生似乎知道杉靈會來？”

    “家母在昨日行了那個巫術(shù)——說實話，家母對于那巫術(shù)的執(zhí)念超乎常人，這幾十年來，她一直在試，卻并未成功過一次，直至昨日那投入火中的紙上出現(xiàn)了‘孟杉靈’三個字?！?/br>
    “先生不問杉靈來去便開門迎接，就不怕杉靈是勾人生魂的鬼神？”

    “子不語，怪力亂神?！敝心耆擞兄浑p柔和的眉眼，淡淡的瞳色，淡淡的眉毛，這使得他的表情在任何時候都有一種疏離而淡漠的感覺，但只要他一笑，那疏離的感覺就會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jīng)受了時光歷練的沉著與冷靜。他看著杉靈的眼睛，微笑，“這世間，哪里有什么神鬼？來這紫園的，不過是與程某有過神交，而今終是見面的友人罷了……”說話間，有風(fēng)吹來，輕輕揚起他的發(fā)帶衣袖，竟有出塵似仙之感。

    這個中年人，縱然皺紋已爬上了眼角，他卻罕見地保持一份待人處事的清明與透徹。

    聽罷對方言語，杉靈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先生真是個有趣的人。”

    “那，請孟姑娘隨我來?！彼焓忠徽埡?，轉(zhuǎn)身踏入那雨幕般的藤蘿仙境中去了。

    兩人在藤蘿花下緩緩而行，程先生走在前頭，淺淺道，“孟姑娘，家母雖是召喚姑娘之人，但如今家母時日不多，時常神志不清，到時還請姑娘多多擔(dān)待才是?！?/br>
    “先生言重了，看得出先生是個孝順之人?！鄙检`說著望向周邊，道，“這一路行來，杉靈都不見旁人蹤影，想必這園子是先生特地為程老夫人建來的吧？”

    藤蘿花期在五月，而今已到盛夏，獨獨這個園子里的藤蘿燦若暮春時節(jié)，想必為了這一園子的花，主人是煞費苦心了。

    “家母喜歡藤蘿，也喜歡清靜?！?/br>
    ——程家靠染布起家，經(jīng)過幾十年的經(jīng)營，早成了一方大戶，不要說名下的錢莊、綢緞莊等等產(chǎn)業(yè)，就算單單靠著田租，都能叫程家子孫衣食無憂，而這一切都是靠程家老夫人辛苦經(jīng)營而來的。

    據(jù)說這個老夫人一生流離，受盡苦楚，她不僅將孩子養(yǎng)大，還創(chuàng)下了這片家業(yè)。她的兒子程熠感念母親的付出，便隨了母姓，還建造了這座精致的紫園，供老夫人晚年所居。

    “家母一生坎坷，做兒子的卻不能叫她晚年無痛無病，所以這個園子也算不得什么。說起來慚愧，家母平生的最大心愿我卻不能幫她完成一二，卻還要有勞孟姑娘，實在不該?！?/br>
    杉靈問，“你可知老夫人紙上所寫的‘小晏’是誰？”

    程先生搖搖頭，“不知，家母很少說起她曾經(jīng)歷之事，但想來那小宴是……她心中真正的良人吧?！闭f到這里，杉靈竟在他言語中聽到些微自嘲——縱然再是心明透徹那又怎樣？母親心中真正的良人不是父親，而另有所屬，怎樣都會讓孩子心生異樣吧？

    紫園不大，兩人便就是這樣漫步走著，隨意問答幾句后，程先生停了下來，他朝那藤蘿更深處的走廊指去，道，“家母便就在那里，在下明白家母心中秘密不愿讓我們這些做兒孫的知道，因此在下就送姑娘到這里了。若姑娘真真成了家母的心愿，程熠定當(dāng)舉全族之力報答姑娘大恩?！闭f罷，程先生交疊雙手，朝杉靈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先生言重了。杉靈來此只為修行，成全老夫人的心愿，也是救贖了杉靈自己?！被鼐匆欢Y后，少女轉(zhuǎn)過身去，朝園子更深處走去。

    第一章 程螢

    走廊不長，杉靈被藤蘿花吸引，行走之時總是抬頭看著它們，她看見陽光從濃密的花葉中投射下來，帶著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溫?zé)?，曬得人臉頰癢癢的……而越朝里走去，藤蘿的種植就越加稀疏下去，似乎是為了能讓院落照到更多陽光——走廊的盡頭，是一片明亮的空地，白磚鋪就，平整干凈。一個老人坐在一把竹輪椅上，天氣炎熱，她的膝蓋上卻鋪著毯子。她微微斜著腦袋，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呼吸微弱。

    這個老人年紀(jì)約莫六十多歲，模樣卻比一般人要老得多，她滿頭銀發(fā)，皺紋在臉上縱橫開來，就像那干涸的河床裂開了無數(shù)細縫。她極瘦，好似一具骨架只披著一張老皮。

    杉靈停下腳步，她看見這位老人額頭上命火猶如風(fēng)中之燭，微弱搖曳。

    ——這個老人現(xiàn)已是病入膏肓，油盡燈枯了。

    杉靈放輕了腳步，慢慢走上去，“程老夫人，我來了……”少女柔柔的聲音響起來，她握起老人干柴一樣的嶙峋雙手，“你和小晏的事情，我可以幫你完成。老夫人，你醒醒……”

    在杉靈柔聲呼喚下，打盹的老人動了一動，繼而睜開眼睛來。

    她的眼睛早已渾濁，似乎被風(fēng)霜浸染，滿含滄桑。剛剛醒來的她先是反應(yīng)了許久自己身處何處，爾后才看見面前微笑著的杉靈。

    這個有著兩個精致梨渦的少女穿著五彩衣裙，漆黑的發(fā)辮上簪著時令鮮花。她一身明艷，帶著少女特有的嬌美與生氣。

    老人笑了起來，她平素就是個脾氣極好的人，如今無端端見著這個陌生的姑娘也沒有厭煩或是疑惑，她甚至沒有詢問杉靈是誰，而是低聲贊賞道，“姑娘簪著這些花兒，真好看?！?/br>
    杉靈總算知道了，程先生那通透的性子來自于這個慈祥的老人：沒有一絲戾氣，對待任何人都是極為溫和的，甚至不問緣由。

    杉靈由衷道，“老夫人年輕時，簪花肯定也是極好看的。”

    “我年輕那時候么……到處都在打戰(zhàn)，沒有人理會誰簪花不簪花的?！崩先怂坪踹B說話都很是吃力，每說一段話都要費上好長時間。

    杉靈蹲下身子，仰頭看著這位老人，在她說話間，有融融暖光自杉靈的掌心溢出，然后滲進老人的身體——杉靈正將自己的生氣傳遞給了這位陌生的世人。

    “杉靈知道五十年前戰(zhàn)亂連連，但就算那時再是流離，總有一個人會注意到你的模樣的，那便是你的夫君，小晏不是么？”

    “小晏？”聽聞了這個名字，老人突然怔了一怔，好像在細細回想什么似的，語調(diào)寂寂，“我老啦，終是要等不住他啦……”

    “不會的。老夫人還記得那個巫術(shù)嗎？杉靈是向你回過信的，此番杉靈前來，便就是要完成老夫人的愿望——您那許愿的紙張上寫著，希望程螢?zāi)芗抻谛￡虨槠奘遣皇?？?/br>
    杉靈尚且不知小晏是誰，但她知道程螢便是面前這個鶴發(fā)老人——這老人的愿望，是嫁給一個叫小晏的人，幾十年，未曾改變。

    第二章 良人

    世人的記憶總是那樣脆弱，忘卻記憶的理由有那么多種，一個法訣，一杯神酒……只是那樣多的理由里，最叫人唏噓的，恐怕就是時間了吧？

    時間太久了，加上病癥一直折磨著她，她竟忘記了先前的許多事情；他是誰？他的名字？他與自己又有怎樣的一段過往？

    她經(jīng)常在曬太陽時疲倦睡去，再是突然驚醒，有時候她會忘記自己身在何地，甚至忘記面前侍奉著的、面容有些熟悉的人是她的誰？

    衰老和時間在一步一步地蠶食她的記憶，清醒的時候她會恐懼，她怕自己忘了他。于是在某個深夜里，當(dāng)子孫們都各自睡去的時候，她拖著病弱的身子爬起來，摸過桌上針線匣子，拿出金剪刀，在自己皮rou干枯的手臂上一點、一點刻下他的名字來……

    可笑的是，在她拼死不想忘記他名字時，她已然將他的名字忘卻了一半——小晏，她只記得自己兒時就是這么喚他的，并非是因為她比他年紀(jì)大，相反，她還要比他小上兩歲，所以這個叫法似乎是為了表示親昵吧？

    小晏，小晏……他的全名，她絞盡腦汁地回想也是想不起來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記得自己承諾過要嫁給他，這個承諾現(xiàn)在于她來說就如呼吸一般，再是忘不掉了。

    她要嫁給小晏，程螢只能嫁給小晏。

    老人摩挲著自己手臂上，那個親自刻下的“晏”字，那個字丑陋扭曲，傷口潰爛了許久才好，每逢雨天，那里便隱隱作痛。她總是習(xí)慣性地細細撫摸著那個疤痕，仿若那個面容已經(jīng)模糊的小晏便就站在自己身側(cè)一般。

    “小宴……”或許是身子實在是弱，老人的雙眼逐漸模糊，她將杉靈的話細細思索了許久，終是思維不清地回答道，“是的……嫁給他，但不是我。是程螢嫁給小宴……”

    杉靈依舊仰著頭微笑著，她輕握著老人的雙手，輕聲道，“老夫人，杉靈可否見見那個小宴呢？”說罷，少女凝神，細細探入老人的腦海之中——在這個靜謐而溫?zé)岬奈绾?，雙目溫柔的少女看見有紫藤花瓣飄來，鋪天蓋地，猶如狂風(fēng)，瞬間將她們二人包裹住，無數(shù)種紫色遮蔽了杉靈的眼睛，而在紫色飄走之后，眼前的老人已然消失不見。

    有聲音傳來。

    “螢螢不怕，跳下來，我接著呢！”

    “螢螢，等你長大后就給我生娃娃吧？”

    “螢螢，不會有什么把我們分開的，即便是生死，你死，我就隨著你一起下地獄?！?/br>
    “螢螢，等我?！?/br>
    螢螢，應(yīng)該是她的小名吧？她的記憶中，滿是他的聲音，稚嫩的童聲，低沉的少年聲，再到穩(wěn)重的青年聲，滿是他的聲音，溫柔的、高興的、無奈的、寵溺的。

    杉靈于程螢的記憶中慢慢行走著，她沒有想到，一個世人的記憶能塞得如此滿當(dāng)，她亦沒有想到，一個世人的記憶也能如此單調(diào)——那樣多的記憶，便就僅僅是為了記一個人而已。

    那個人叫晏安，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小宴這個稱呼似乎只是為了表示親昵，她作為官宦之家的女兒，論禮儀來說，應(yīng)該要喚他一聲兄長的。

    六十多年前，程家與宴家是朝中榮極一時的兩個大家族。程家宗主乃是當(dāng)朝太傅，兩個兒子皆是朝廷重臣。宴家則是武將出身，滿門良將，手握重兵。

    他們兩個氏族，一個是王朝的筆，一個是王朝的刀。

    于情于理，兩家都是世代交好的。

    而那時的程螢是程氏長子與正妻所生的小女兒，程家向來重子輕女，這女兒生來便沒有得到太大的重視，好在富貴人家也不缺吃穿。宴安不是嫡出，但因生來聰慧，也深得當(dāng)時宴家當(dāng)家宴老將軍的疼愛。

    她和小宴，相識于一個太平盛世。

    杉靈撥開程螢幼時這些華麗如錦的記憶，終是尋找了這段姻緣的源頭。

    最先入眼的，是滿天璀璨的煙火，以及滿街繁盛的彩燈。有喧囂笑聲潮水一般涌來，杉靈行走在這六十多年前的帝都城中，長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兩旁攤販熱情吆喝，賣的有吃食、紙傘、繡品以及各色精致小玩意兒。

    杉靈仰頭，見街道上方有無數(shù)繩索橫穿而過，上頭掛滿了樣式各異的彩燈，多是錦鯉的樣式，斑斕鰭尾，十色流蘇，鮮活可愛。風(fēng)吹來時，仿若在水中游動。而透過那些擠挨的彩燈縫隙，還能見到煙花四散，開出一朵又一朵艷彩。

    有行人手持彩燈，有說有笑地走來，不見杉靈，直愣愣地穿透她的身體而過，杉靈習(xí)慣似的不做理會，她憑著直覺，慢慢走過長龍一般的街道，來到一處府邸后園的高墻下，墻下站著一個年齡不過十歲的小公子，玉冠束發(fā)，披著一件繡工精致的麒麟團紋紫貂大氅，五官俊俏英氣，他抬著頭，朝墻上伸出雙手來，那小手已經(jīng)凍得通紅，想是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jīng)很久了，可他竟沒有一絲不耐，語氣軟軟道，“螢螢不怕，跳下來，我接著呢！”

    而在墻頭上，則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娃，梳著兩條細細的小辮子，穿著厚厚的兔毛領(lǐng)襖子，她似乎很害怕，縮著腦袋，蜷著四肢，遠觀就如一顆蹲在墻頭上的湯圓。

    “可是，好高……”小女娃擰著眉，皺著小鼻子，奶聲奶氣道，“摔著可是會很疼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