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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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他,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法術(shù)就好——就像他偷偷施在央央以及碎月城百姓心眼上的“障目”一樣:即便他和那燭陰神仙長得一模一樣,也永遠(yuǎn)不會有人將他們二人聯(lián)系在一起。 第十章 怨憎夢 “如果哪天我一定要離開央央的話,就讓她徹底忘了我吧。” 當(dāng)初說起那句話如此輕松——能讓青池離開央央的理由,也只有死亡了吧?自己死去也不要緊,只要不讓央央受到傷害就好……可是,當(dāng)了越久的世人,青池似乎思考的就越多,比如刪掉了她這段記憶,會不會讓她困擾?會不會讓她也將蜜糖一并忘記了?會不會讓忘記剛剛學(xué)會的花樣? 她忘記了他,也許會讓她在今后的日子有許多不便呢?所以,一旦真的要離開央央的話,還是不要讓她忘了自己。 ——就讓她,恨自己吧。 因此,當(dāng)山告訴青池,殃神將再一次來到時,他低著頭愣了好久,再抬起頭來時,他的眼眶通紅,但他竟是笑著的,“山,怎么辦?我好像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自私,我不想讓央央恨我了……” 山問,“你要帶著央央離開嗎?只是單單減少兩個人,殃神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 “你是叫我逃走嗎?” 山先是一陣沉默,爾后道,“郁青池,從你有了自己的名字起,你就已經(jīng)是一個人了,一個普通的世人除了自己的妻兒,不需要再守護(hù)其他東西了?!?/br> 山的聲音沉穩(wěn)而悠長,帶著威嚴(yán)與長長的尾音。它是這片山嶺的守護(hù)神,在它的庇佑下,眾多精怪得以繁衍生存。它是長者,也是智者,它的決定總是最為正確的。 青池長久地沉默。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山以為青池或許已經(jīng)默許了他的想法的時候,山看見——這個卑微渺小的精靈微笑著,搖了搖頭…… 那夜,央央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她正走在熒光嶺那草木蔥蘢的小道上,冥冥中似乎有人在指引她一般,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山嶺深處的小廟中。 周遭突然下起了雪,鵝毛般的雪瞬時將滿山濃翠覆蓋了起來,天地一片蒼茫,卻奇異地沒有感覺到寒冷。 而那蒼白的盡頭,熟悉的神廟靜靜地立著。 一股莫名的驚惶涌上心頭,央央皺起眉來,似想回身,哪知后頭有人突然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朝前走了幾步,終是站在了神廟前。 “嘎吱——”一聲,在她立于廟前的同時,廟門也微微開啟,從里面走出一個人來。 他一身寬大白衣,慢慢踱出了神廟。奇怪的是,明明是個模樣十七八歲的少年,他眼中卻滿是如初生嬰兒一般的純真。他對大雪的來到似乎很是驚奇,張著嘴,睜大著眼睛,仰頭看著這漫天大雪。 他伸出手來,任憑雪花在掌心融化。 “下雪了呢?!彼坪醺兄坏窖胙氲拇嬖冢诖笱┲信腔苍S久之后,他終是如此寂寞地自言道。 現(xiàn)實仿佛是倒映著璀璨星辰的水面,在頑皮孩子丟出一塊叫“真相”的石子后,嘩的一聲,那看似美好的景象在剎那破裂,讓人恍然大悟,原來先前看見的璀璨星空,全全是假的。 那美好星海,依舊停駐在那高高九天之上,遙不可及。 青池啊青池…… 央央的眼睛早就被雪照得灼熱,她只能看見青池那毫無血色的臉以及在行走的過程中,衣擺下不經(jīng)意露出的銀白蛇尾。 少女默默靠向青池,她仔細(xì)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想伸手去撫,然而手卻穿過了青池的臉——在這個幻境里,她不會感知到四季的存在,亦觸摸不到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竟是一只妖。 念想至此,央央突然間捂住了臉,泣不成聲。 夢境中,她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tài),陪著青池踏過了幾百年的時光:他坐在屋頂看雪落,他躺在大樹上小憩,他在夜里召喚出無數(shù)螢火,他在白日里遙望著不遠(yuǎn)處的碎月城,傻乎乎地笑。 她伴著他走過百年四季,他笑,她便跟著笑,他悲傷,她也跟著一起悲傷。當(dāng)她看見年幼的自己背著背簍,怯生生地推開那扇積滿灰塵的廟門時,青池歡心地飛了下來,面對這個瘦小的世人孩子,他就像是面對一個珍貴的瓷器,即便他眼中滿是好奇,他卻壓制住歡欣,安靜地陪在她身邊。 大雪突然停止,流光一轉(zhuǎn),熒光嶺亦是郁郁蔥蔥,化作一片藍(lán)綠的螢火海洋。 一身白衣的他嘴角噙著笑意,牽著孩子稚嫩的小手,一步一步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可是,不看見你的臉,我怎么報答你?” ——“那也是無妨啊,我認(rèn)得你的臉,待你長大有能力報答我時,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好!一言為定!” 十一年前的那場相遇,究竟是那個精怪拯救了迷路的世人女孩,還是世人女孩拯救了那寂寞的精怪呢? “青池一直很喜歡世人,他說喜歡世人身上溫暖的感覺?!?/br> 在央央注視著青池牽著年幼的自己遠(yuǎn)去時,突然響起了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那聲音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傳來,央央一驚,四望了一下,問道,“誰在說話?” 那聲音答道,“我是山?!?/br> “山?”央央思考片刻,“你是青池那個一直沒有露面的朋友?” “是。” “是你帶我到這里的?” “是?!?/br> 央央問,“為什么?” “因為我要讓你離開青池?!?/br> 央央皺起眉毛。 “郁青池他會——吃掉蜜糖?!?/br> “你胡說八道什么?!青池那樣善良,即便他是精怪,也絕對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但是他愛你啊……” “愛我又和吃掉蜜糖有什么關(guān)系?!” “吃掉蜜糖——吃掉和他氣息最為相似的人,他便會脫離靈體,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到那時,他需要吃東西,會生病,會老去。他想要變成人,即便成人有諸多苦難。他,只想和你相守一輩子?!?/br> “你胡說,你胡說!” “我沒有胡說,青池他雖吃掉了你們的第一個孩子,但今后,你們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來替代蜜糖的不是么?”山的聲音竟帶著絲絲嘲笑,“你們?nèi)瞬皇亲钌仆拿矗吭龠^個三年五載,你應(yīng)該會將這個孩子忘得一干二凈的。” 山的口氣顯然讓央央動了真怒,“我憑什么要相信你?!你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個連樣子都沒見過的陌生人!” “你可以不信我?!鄙秸f得風(fēng)輕云淡,“反正你的第二個孩子馬上就可以替代蜜糖。你可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在一個安靜的夜里,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你夫君咀嚼你孩兒骨頭的聲音,咔嚓,咔嚓……” 山的聲音忽而變得飄渺起來,最后央央只能隱約聽清山這樣說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一切么?因為郁青池是這熒光嶺的守護(hù)神,但現(xiàn)在他為了你甘愿去做一個弱小的人。他背叛了這片山嶺,也背叛了我……因此,我怎么能讓他如愿變成人?嗯?沈央央,你聽到了嗎,郁青池正啃著蜜糖那白嫩嫩的小指頭呢…… 咔嚓,咔嚓…… 央央發(fā)出一聲低呼后,陡然睜開了眼睛。 背上早已濡濕一片,她猛地坐起來,大口喘著粗氣。 此刻正是午夜,有無數(shù)螢光從窗外飛進(jìn)來,一閃一滅,幽綠螢藍(lán)的光線將屋內(nèi)照亮——本應(yīng)該睡在她身邊的青池不知何時離開了,他的床榻竟是冰涼一片。 莫名的恐懼涌上心頭。 央央顧不得穿鞋,瘋了一般跑向隔壁睡著蜜糖的小間中,爾后她看見蜜糖房間亦是一片螢火,她的夫君只著了一件單衣,站在蜜糖的小床邊。 央央來得那樣突然,他還來不及收起手中高舉著的刀。 “央央……你怎么醒了?”此刻,這個往日脾氣極其溫柔和順的男人依舊是那樣傻傻地笑著,但他的手中的尖刀卻已經(jīng)抵向了自己兒子的臉頰…… 央央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一把推開青池,然后抱起蜜糖,狠狠收進(jìn)懷中。乍醒的孩子猛然發(fā)出一陣哭聲。 “滾開!”披頭散發(fā)的女子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對他厲聲說道。 青池的眼底閃過一絲悲傷,但馬上他又揚(yáng)起溫柔如水的笑意,他輕聲道,“你都知道了?是山告訴你的?” 央央點(diǎn)頭。 “央央,我們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的——你說過,你希望我是個人,我現(xiàn)在努力地想讓自己變成人,不好嗎?” 深吸一口氣,央央狠狠咬著牙齒道,“郁青池,你告訴我,這只是你的一個玩笑?!?/br> 男人看了她半晌,而后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想騙你,央央,我是為了我們的未來啊?!?/br> 她驀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一臉單純的青池,“郁青池,你知不知道,我從來不在乎你是誰,從我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人,但那又如何?你在心里比任何人都像個人啊……”她沒有哭鬧絕望,只是緊緊靠著墻看著他,極度認(rèn)真地再次問道,“告訴我,你和山一起騙了我!” 兩人之間隔著重重螢火,此刻,卻像是隔著碧落黃泉一般,遙不可及。 青池再也沒說話,他是精怪,很多感情他都不懂,他不懂什么是隱瞞,亦不懂什么是逢場作戲。 或許,他學(xué)會的最好的感情,便是愛人吧。 他一陣沉默。 蜜糖在央央的安慰下又再度睡去,見他沉默不語,央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丟下輕飄飄的一句話,“郁青池,你這個騙子,從你同我說的第一句話起,你就在不停地騙我?!闭f罷,她抱緊了蜜糖,決然轉(zhuǎn)過身去,赤著腳,闖過密集如夢的流螢,朝山外跑去。 青池沒做阻攔,他靜靜看著自己的妻兒棄他而去,很久很久之后,他終是微笑起來,“山,謝謝你?!?/br> 遠(yuǎn)方傳來一聲輕嘆。 在這個靜謐得有些過分的夜里,郁青池走出了他與央央共同建起的小庭院,一身粗麻長衫的男人一揮衣袖,就見白光劃過,原地哪里還見那個寒酸的書生?取而代之的是廣袖白袍、人身蛇尾的燭陰大神。 他眉目如畫,身姿挺拔,一襲雪白長發(fā)垂墜身后,竟是紋絲不亂。 “山,我們走吧。殃神它就要來了……”說著,一縷微風(fēng)而過,吹動樹木花朵,像是一聲悄然的答應(yīng),郁青池身上白光閃過,原地已再無他人。 寂靜的熒光嶺中,灼光與陸離從重重螢火之中走出來,陸離看了一臉凝重的灼光一眼,淡然道,“看,他為你去保護(hù)本是你應(yīng)該保護(hù)的人了……” “大哥,”灼光看著青池消失的地方,喃喃道,“那時,我正被鎖在冰牢里。” “你這是在推脫責(zé)任?” “不是,”看著懷中睡得安然的蜜糖,這個素來我行我素的少年突然抬起頭來,瞇起桃花目,笑得燦爛,“我是感謝上蒼,在我以為自己被天下萬物背棄時,還有人為我早已拋棄的使命而去努力拼命。” “你恨人么?”陸離突然問。 “恨,”灼光答得爽快,“他們讓我被鎖入冰牢萬年,我怎能不恨?”那寒冰鎖侵蝕的痕跡早已融入了他的靈魂中,即便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重塑rou身,但rou身上依舊縱橫爬滿了無數(shù)凍痕,天氣稍涼,就能叫他寒徹入骨——寒冷,這個他一生都不愿回想起的感覺,已然深入血rou中,只要他rou身不滅,寒冷時時刻刻都能折磨著他。 “只是,”少年頓了頓,然后朗聲道,“我恨的那些人,早在萬年前就死了吧?而今這些活著的世人,我心里的恨已經(jīng)與他們毫不相干了。” ——他們這些行走在人世中的“非人”啊,無論是他、陸離還是杉靈,見識了如此多而真摯的人間情感后,或許真真的有那么幾刻,他們可以明白地藏王菩薩的苦心吧? 度人,也是度己。 第十一章 無救城 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年,殃神再次攜眾魔而過。世人不知,那日深夜里,在城中百姓全全沉浸在夢中時,自熒光嶺方向飄來許多幽光,另有自城中緩緩升起的光亮,無數(shù)融融光線交織在一起,將碎月城團(tuán)團(tuán)包裹其中。 那些光線中,有自山嶺趕來山神川君,也有城中的地神宅妖,它們或體大駭人,或個小如豆,或貌美如仙,或丑陋不堪。它們之中,有的此生從未踏出過自己的神廟,面對即將侵蝕而來的黑色浪潮亦是懼怕得瑟瑟發(fā)抖,但即便如此,它們竟沒有一個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