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當(dāng)初你有諸多苦衷，這件事情的因果也是由你而起?！鳖D了頓，陸離又道，“你便盡力補償吧?！?/br>
    灼光收了手卷，爾后斜睨了陸離一眼，嘿嘿一笑，問道，“大哥，你是不是已經(jīng)知曉了其中緣由，所以你故意將這個任務(wù)換給了我？”

    陸離的表情風(fēng)輕云淡，“沒有的事?！?/br>
    “菩薩教導(dǎo)過不可打誑語的?！?/br>
    “既然不能打誑語，那你趕緊將他領(lǐng)了去……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休息夠了吧？”陸離指著他懷中睡得正香的嬰兒道。

    此時一身白衫、仙風(fēng)道骨的男人胸前綁著一個五顏六色的袋子，里頭正睡著口水四溢的蜜糖。什么白衣飄飄，什么仙風(fēng)道骨，哪個男人做一副帶孩子打扮的時候能仙得起來就有鬼了！

    半天前灼光借肚子不適硬是將孩子塞到他懷中后就再也沒有要回去！那孩子小小的、軟軟的，也不知何時會突然情緒爆發(fā)大哭起來，最重要的是，對屎尿完全沒有控制力的孩子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懷抱著一個隨時都會觸發(fā)的暗器！

    蜜糖含著自己的手指，小臉緊緊貼著陸離的胸口，一張小胖臉因為貼得太緊而有些微微變形，口水已經(jīng)有泛濫成災(zāi)的趨勢。

    陸離一臉生無可戀。

    灼光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道，“等這小子醒了我再抱走，不然到時候又哭了是你哄還是我哄?。俊闭f罷他揪起蜜糖的小褂子，將他口水擦干凈——換來陸離一張更加鐵青的生無可戀的臉。

    灼光一邊擦著口水一邊喃喃道，“說來這孩子也是可憐……也罷，我就多花點力氣，為你尋到你的父母來！”

    “灼光，”陸離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問道，“你想看看他們二人為何要拋下這個孩子么？”

    灼光一頓，爾后抬頭看向陸離，反問，“看與不看，又有什么區(qū)別？”

    “縱然知道結(jié)果，但是因為過程不同，你或許會對這個‘果’生出更多不一樣的感情來?！逼兴_叫他們來人間修行，并不是單單為了了結(jié)世人的愿望，而是為了讓他們放棄自己高高在上的神位，融入這世間，以看到更多悲歡離合、七情六欲。

    待到哪天，他們看得多了，看得更加透徹了，便算是完成修行了……

    關(guān)于郁青池與沈央央的故事，早有了結(jié)果。萬物有序，六道輪回，他們改變不了這個結(jié)果，唯一可以改變的，便是能平息一點灼光內(nèi)心深處對世人滔天的仇恨吧。

    第九章 山嶺之神

    都說，為人多苦難。

    陸離、灼光都曾司過保護世人一職——世人這種以女媧大神自己容貌創(chuàng)造的生靈實在太過脆弱，縱然女媧對他們百般寵愛，集結(jié)眾多神獸護得他們安平，生來便具有七情六欲的世人卻總是在各種災(zāi)禍中輕易消亡著：天災(zāi)、人禍、情傷……

    在地下黃泉的司命簿中，曾經(jīng)記載著碎月城這樣一段過往：碎月城建成三百二十六年冬，殃神攜眾魔過，城中百姓皆隕。

    短短十來個字，便將幾萬人的性命如灰塵般掃去，不留下一點痕跡。

    而蜜糖出生的那年，乃是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個年頭。這個幾百年的古城曾在戰(zhàn)亂中被摧毀，也曾在瘟疫中被遺棄。城墻坍塌了，再被人建起來，百姓遷走了，再有新人來到——六百年過去了，早已物是人非，唯有碎月城這個名字一直保存了下來。

    碎月，諧音“歲月”也。世事變幻，唯有歲月不急不慢，遵循著天地規(guī)則默默流淌而過。

    ——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年，殃神再次來到。

    沒有人知道殃神的來歷，亦不知它為何要經(jīng)過碎月城。上古之時，它由世人一口濁氣化生而來，隨著時光的推移日漸強大起來。它生于世人，報復(fù)于世人，但凡它經(jīng)過的地方，世人皆死。

    九天云城上的天君道這上古魔物源于世人自己，它不屬于六道，只要世人存在，它便生生不息。它以世人生命為食，吃飽了便會沉睡，少則幾年，多則千年，直到下次餓醒過來，再次進入人間尋食——天君命天上仙君不準(zhǔn)插手殃神食人之事。只因這是世人自己心中的惡果，世人不死，它便不死。

    據(jù)說杉靈曾為了世人同殃神交手過，其結(jié)局是杉靈九死一生，拖著白骨盡顯的身軀走回了摩迦郡中,而殃神卻不傷分毫，在杉靈返回摩迦郡后,它輕輕一口濁氣，奪取了一城百姓的性命。

    殃神，乃是超出了所有神獸力量的可怖存在。

    但這世界總是如此精彩，千萬眾生里，有力量不容撼動的殃神，亦有心智堅定不容撼動的生靈，這些生靈中，有善良純明的杉靈，亦有那些自茫茫山嶺中化生而來的渺小精怪們。

    它們或許是一尊小小神廟中的守護靈，或許是萬里林海的保護神，它們的職責(zé)有的是保護腳下一圈狹小土地，有的是庇佑廣博大地上的萬千生靈。它們的力量參差不齊，卻無一例外地敵不過殃神，而它們卻一次又一次地以卵擊石，螳臂當(dāng)車。

    它們擁有最為堅韌不屈的信念，以及最單純透徹的善念。

    灼光打開獸皮手卷，上面記載著許多守護神為保一方生靈以命相搏的事情，他的手指慢慢劃過這些早就被遺忘了的名字……停在了一個叫“郁青池”的名字上面。

    郁青池，意思是在那個泛著綠色螢火的池水邊，遇見了你。

    書生提著白紙燈籠，在波光粼粼的幽澗邊遇上他命中注定的妻子，那一刻，他才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名字，而在此前的百年里,他一直被世人喚作：大神燭陰。

    他化生于千年之前，熒光嶺那座小小的燭陰神廟中。

    彼時的熒光嶺還不是如今的模樣，燭陰小廟很是熱鬧——那時還是個神與人共在的世界，神廟隨處可見，廟堂之上供奉著白澤，尋常人家供奉著重明鳥，而山民們則喜供奉掌管四時變化的燭陰大神。

    勤勞的世人們?yōu)榱苏蔑@虔誠，不辭辛勞地開鑿出一條狹小山道，山道由石階鋪就，彎彎折折，上萬石階自下而上，通向了山嶺最高處的神廟，神像用最為精貴的純白石料細細雕琢而來，廣袖長衫，白發(fā)披肩，笑容溫文，一派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信徒們常常踏著石階前來祈福，帶著最為質(zhì)樸的貢品，一步一叩首，緩緩而上……道路險阻，前來祈福的世人卻是絡(luò)繹不絕。

    或許是受到世人感召，理所當(dāng)然地，在那個清涼涼的仲夏之夜里，那尊純白精致的燭陰像上，似有生命蘇醒——他化生于燭陰神像中。

    ——他是燭陰嗎？顯然不是，他只是個化生于世人信仰中的奇妙精怪，有著和燭陰大神一模一樣的容貌，卻沒有他那樣的通天法力。

    那時燭陰總喜歡在鐘山中沉睡，對于人世他并不是很關(guān)心，自然也不會庇佑這方小廟中跪拜的虔誠山民了。

    而化生而來的精靈第一次睜開了眼睛，當(dāng)他懵懂的目光掃向這廣博大地時，心中似有聲音告訴他：他因世人的虔誠而生。因此，在他出生那日，他便開始用自己低微的法力，盡力去幫助每一個前來求助的山民。

    他為山民們祈來一場小小的及時雨，為他們擋去洪流沖下的重石，為迷途的人照亮回家的路，為孩子拿回卡在樹上的風(fēng)箏……他默默為世人做了那么多事情，只因為他喜歡世人，亦喜歡看到世人的笑。

    那時的世人會在愿望實現(xiàn)后的次日，帶著簡單的禮物前來還愿，他們稱他的本相，也就是那尊白色神仙為“燭陰”，因此他便以燭陰為名，即便在化生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個善良而單純的精靈都不知道燭陰大神到底是誰。

    他喜歡躺在小廟屋頂上曬著太陽，聽著廟中那些山民絮叨著人世種種，然后在他們離去時，招來一片云朵跟在他們頭頂，不讓他們被烈日曬傷。

    再然后，便是殃神來了吧？

    法力低微的他如何能抗衡那強大的殃神呢？可是他義無反顧地去阻擋了，他拼盡全力，魂魄被震碎了，百年辛苦修來的道行沒有了……若不是山的阻擋，已經(jīng)紅了眼睛的他只怕要為了世人舍去這得之不易的生命。

    殃神走過的地方，世人死絕，不會有一個例外。那時他拖著殘破的身體，不顧山的阻攔，跌跌撞撞地跑向熒光嶺外的碎月城，當(dāng)看到滿城的尸體后，這個單純的精靈竟不知所措，他石像一般站于尸山之中，心中有莫大的哀傷，卻哭不出來。

    他曾小心翼翼保護著的東西，終是違逆不過強大的力量。

    往后,沒有人的日子總是那樣寂寞，除了螢火和雨聲，似乎再沒有其他能陪伴他的東西了。

    山喜歡沉默，他算了算，他認識山幾百年了，竟然也沒有和山說上幾句話，若不是碎月城大劫，他和那不會說話的雨聲或許都比山要熟絡(luò)吧？

    這個精靈用幾百年的時間慢慢修復(fù)了自己破碎的靈體。幾百年的時間，對于精怪來說或許是那樣短暫，但那時間足夠讓草木蔓延上石階，也足夠讓世人遺忘掉，曾經(jīng)在山嶺最高處，還有一處搖搖欲墜的神廟。

    碎月城又重建起來，而熒光嶺，則徹底變成了走獸精怪的天堂。

    精靈還是喜歡躺在神廟屋頂上曬太陽，有時候他會經(jīng)不住睡去，再醒來時，溫暖的春天已悄然而過，大雪覆蓋上來，將一切聲音吸納，他從皚皚白雪中爬出來，無措地望著四周，看著看著，竟然有一種巨大的哀傷涌上心頭。

    此后，他再也不會聽到世人那歡欣的笑聲了吧？

    笨拙的精靈不知道該怎樣再接觸世人，咫尺之處的碎月城是那樣熱鬧，他卻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去看看那些世人，看看他們的笑臉，或是聽聽他們的聲音？

    如果不是她，他會一直寂寞地在這里枯守下去，直到神廟坍塌，石像碎去。

    “神仙大人，打擾了。我迷路了，可以在你這里坐一會兒嗎？”

    淺眠中，他突然聽到這么怯生生的一個聲音，他瞬時坐起來，爾后從神廟頂上飛身下去。

    他看見那個小女娃笨拙地朝燭陰神像拜了一拜，爾后從背簍中拿出蘿卜來，用自己打滿補丁的袖子擦去上面的泥，恭敬地放在神像腳下……

    她那樣仔細而虔誠，讓他覺得，自己還停留在幾百年前，那個神廟依舊繁榮的年代。

    世人多數(shù)看不見精怪，因此直到那個女孩躺在神像身邊沉沉睡去時，她都不知道，一身白衣的精靈正盤腿坐在她身側(cè)，帶著欣喜的笑意看著她瘦削的臉蛋。

    她更不會發(fā)現(xiàn)，在她熟睡之后，他輕輕帶上了門，不讓微寒的雨絲打在她身上。

    ——那一刻，山嶺深處煙霧繚繞，雨絲綿綿，寂寞了百年的精靈坐在女孩身邊，聽著她的呼吸聲……他知道，離他天涯之遙的世人終是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爾后，像是幾百年前那樣，他贈了這個孩子一雙精致的繡鞋，牽著她溫暖的小手，送她回家。

    那是百年來他最快樂的一天，在往后的十年里，他不再是寂寞的，因為那個女孩承諾過，當(dāng)她長大后，她會回來報答他的。

    精怪對于時間的流逝總是那樣遲鈍，他只覺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他微笑著看著冬雪來臨，綠芽吐綠，樹葉枯黃……接著又迎來了再一次的大雪紛飛。他卻沒有一絲不耐，他常常坐在神廟屋頂上，盤著腿，澄澈的眼睛望向那遙遙人間，一看就是一整天。

    十年后，那個女孩再次來到。

    倘若讓一個世人等待一個諾言十年，那世人心中會產(chǎn)生怎樣的感情呢？是怨憎，還是徹底的遺忘？

    十年早讓女孩出落成了大姑娘，而那絲毫不變的精靈依舊單純，他心中只有欣喜與感激，他與少女并排坐著，仔細打量著她的臉，嘴角始終揚著。

    少女虔誠地看著神像，“燭陰大人，你還記得我嗎？”

    精靈拼命地點頭。

    “燭陰大人，你會怪我打擾到你的修行嗎？這里好安靜啊，靜得……感覺時間都停止了呢?！?/br>
    ——“你來了，這里不就熱鬧好多了嗎？”

    “燭陰大人，你在這里多少年了呢？這座廟宇好似建成好久了，久得讓他們都忘了這里的存在了……”

    ——“是啊，好多人都忘了這里?？墒悄氵€記得我就很滿足啦?！?/br>
    “燭陰大人，你在這里寂寞嗎？我阿爹說，這熒光嶺中有許多世人看不見的生靈，所以我想，你在這里應(yīng)該不會寂寞吧？”

    ——“山不喜歡說話，其他精怪么？因為我很喜歡世人，所以它們總說我是傻子，不愿同我做朋友……”

    “燭陰大人，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有呢，一直在聽?！?/br>
    世人少女看不見彼岸世界，亦感知不到，在咫尺天涯間，有人坐在她身旁，她說一句，他就答一句。

    歡喜的精靈不會注意到，天色漸暗。當(dāng)那少女俯下身去，再次朝神像一拜，喃喃說道，“這或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他如遭雷擊，笑容僵在臉上。

    直到少女拜祭完神像，將那保存得完好的小繡鞋還予了神像，起身，走出神廟，再是消失了身影……精靈才像瘋了一般推開神廟大門，朝少女去的地方跑去。

    山感知到他的不安，少見地發(fā)聲問他，“你這是要去哪里？”

    “去找她回來！”

    “她是世人，本就該去屬于她的地方，你別傻了，快回來！”

    “不！她不能走！”

    “世人和精怪是沒有結(jié)果的！你會遭天譴的！”

    “……”

    山一再喚他回來，他卻干脆不再應(yīng)答，執(zhí)拗地朝山嶺外跑去。

    對于再一次失去，他實在是害怕極了。他可以接受漫長的等待，但他萬萬接受不了訣別！

    “等我……我會留下你！我會一生一世保護你的！”精靈在飛奔中漸漸幻化出實體來，他猶如一個尋常世人那樣，提著白紙燈籠，著一身粗麻衣裳，尋著少女的氣息，悄然走了過去……

    知道愛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嗎？

    幾百年前，青池知道愛所有人的感情，而這次，他又學(xué)會了世人的另一種感情，他愛央央，只愛央央。

    他可以為央央學(xué)習(xí)怎么做一個世人，可以為了她在烈日下跋涉幾十里地去買點心，甚至為了她向山討來了“熒”，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以求它在壁畫上綻放。

    山曾經(jīng)警告過他，精怪不能在世間有牽絆，他會因為感情萬劫不復(fù)，可是他充耳不聞。

    善良的精靈瞇瞇笑起來，說，“如果哪天我一定要離開央央的話，就讓她徹底忘了我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