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董謙小時候在一起玩耍嗎？”

    “家父家教嚴(yán)，從來不許meimei和男孩子玩耍?！?/br>
    “哦……”瓣兒不知道還該問些什么。

    姚禾接過了話頭：“那天是你做東道，替他們兩個說合。這事跟其他人講過嗎？”

    “沒有，這種事怎么好跟外人講？不過，那位池姑娘是不是跟別人講了，我就不知道了。”

    “后來你見過曹喜嗎？”

    “他在獄中的時候我去探視過兩回，出來后，又見了一次?！?/br>
    “曹喜酒量如何？”

    “我們?nèi)齻€里，他酒量最小，最多只能喝半角酒。”

    “哦……”姚禾也似乎沒有什么可問了。

    侯倫卻咳了一下，抬頭問道：“你只是仵作，為何會問這些事？”

    瓣兒忙答道：“這案子開封府已經(jīng)擱下了，是池了了讓我們幫忙查這個案子。”

    “哦？她？你們查？”侯倫微露出些不屑，但隨即閃過。

    瓣兒笑了笑：“董謙死得不明不白，我們只是稍稍盡些心力?！?/br>
    侯倫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力搓著腿，低聲道：“慚愧，我和他是總角之交，都沒有盡到朋友之責(zé)，你們卻能……”

    瓣兒見他滿臉愧疚，倒不知該如何開解，侯倫這樣一個謹(jǐn)懦的人，不會有多少朋友，心底恐怕極珍視與董謙的友情。

    她想再沒有什么要問的，剛起身準(zhǔn)備告辭，忽然想起吳泗所言，忙又問道：“出事前一天傍晚，董謙來找過你？”

    “嗯，是我約的他，和他商量第二天與曹喜和好的事?！?/br>
    “他出門時，提了個包袱，你見到?jīng)]有？”

    侯倫低頭想了想，才慢慢道：“沒見到，他是空手來的?！?/br>
    兩人見問不出什么，只好告辭出來。

    姚禾送瓣兒回家，一路商討，覺得侯倫應(yīng)該和此案無關(guān)。

    到了簞瓢巷巷口，兩人約好第二天到池了了家中再議。瓣兒將驢交給姚禾，笑著道聲別，走進(jìn)巷子。臨進(jìn)院門前，扭頭一望，姚禾仍在巷口望著她，她心里一暖，又粲然一笑。姚禾望見，也笑了。

    第二天，瓣兒跟嫂嫂說了一聲，又出門來到東水門外護(hù)龍河橋頭。只等了一會兒，就見姚禾提著個木箱走了過來。走近后，瓣兒才發(fā)覺姚禾臉上帶著歉疚。

    “我今天去不成了，汴河北街魚兒巷發(fā)生了命案，我得去驗尸?！?/br>
    “公事要緊，你趕緊去吧！”

    “好！”姚禾剛走了兩步，忽又回身說，“若完得早，我去池姑娘家尋你們?！?/br>
    瓣兒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目送姚禾走遠(yuǎn)，才獨(dú)自沿著護(hù)龍河，經(jīng)過爛柯寺，去尋池了了家。遠(yuǎn)遠(yuǎn)就見池了了已經(jīng)候在路邊，迎上來牽住瓣兒的手：“姚禾沒來嗎？”

    “他有公事要辦?！?/br>
    兩人手牽著手一起進(jìn)了院子。院子很小，卻清掃得很干凈，一個老者站在正屋檐下，清瘦修挺，布衣整潔。

    瓣兒忙道了個萬福：“封伯伯吧，我是趙瓣兒?！?/br>
    “趙姑娘好！萬莫多禮，快快請進(jìn)！這幾天盡聽了了說你?！惫膬悍庑θ轀睾?，一見就覺得可親。

    三人走進(jìn)堂屋，也很窄，中間一張方桌便占去一半，屋中沒有多少陳設(shè)，儉樸清寒。鼓兒封請瓣兒坐到方桌左邊，自己才坐在了正面，池了了跑到后邊很快拎了一個陶茶瓶，托著一個木茶盤出來，上面四只白瓷茶盞，她放好茶盞，給瓣兒斟了一杯：“我不像你那么會點(diǎn)茶，這是我煎的胡桃茶，你嘗嘗?！?/br>
    瓣兒啜了一口，茶以清為上，但這茶湯濃香馥郁，從沒喝過，連聲贊道：“好喝！怎么煎的？”

    “是個胡商教我的，茶里配些胡桃粉、姜粉，再略加點(diǎn)鹽和香料?！?/br>
    三人閑聊了一陣，池了了才問道：“你們昨天去找過董伯父和侯倫了？”

    “嗯，從董家仆人吳泗那里知道，董謙死前那一向，心緒都有些不寧，出事前一晚，他帶了個包袱出去，卻沒拿回去，包袱里裝了什么，吳泗也不清楚。當(dāng)晚董謙還會過侯倫，侯倫卻說沒見到他拿包袱。不知道那包袱和案子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不過，就是有關(guān)聯(lián)，恐怕也沒辦法查找它的下落了。”

    “那個……董謙在范樓墻上題的那首詞你問侯倫了嗎？”

    瓣兒見池了了語氣有些遮掩猶疑，知道這是她最大的心事，便小心答道：“侯倫不知道有這首詞，也不清楚董謙是否有……”

    “那樣的詞，一讀就知道，董謙心里一定有個意中人，而且是自小相識?！背亓肆诵α诵Γ杂行?。

    瓣兒放了心，自始至終池了了恐怕都沒有過非分之想，知道董謙心有所屬，雖不免失意，卻不會如何傷情。

    她邊想邊慢慢說：“讀了那首詞，我也是這么看。不過昨天問過侯倫，他和董謙自小就是鄰居，似乎不記得有過這樣的小女孩子。他有個meimei，也已經(jīng)出嫁了。而且，就算真有這么一位女子，她和董謙的死會有關(guān)聯(lián)嗎？”

    池了了猜道：“難道是兩人為爭搶同一個姑娘而結(jié)仇？”

    “據(jù)吳泗所言，董謙從沒有提起過這樣的事，他是上屆的進(jìn)士，有不少人爭著向他提親，都被他回絕了?？磥硭欠浅ｇ娗橛谀莻€女孩子，不過，他既然有這樣一個意中人，為什么不去提親？”

    “難道是行院里的女子？只是要脫妓籍，至少得花幾百萬，而且還未必脫得了。董謙家未必有這么多錢和門道。”

    “你這么一說，倒真有這可能……對了，曹喜那塊玉飾！曹喜丟了那玉飾，卻被董謙撿到，那天在范樓還給了曹喜。據(jù)曹喜說，可能是丟在了一家行院里。難道董謙的意中人就是那家行院的妓女？”

    “春纖院的汪月月?！?/br>
    瓣兒為難起來：“這可不好辦了，那種地方我沒法去查……”

    池了了卻道：“這好辦。我義兄蕭逸水常日在行院里，人路熟，他可以去打問一下?！?/br>
    “那太好了！”

    池了了卻有些失落：“我說曹喜是兇手，你們卻都說他沒有殺人的理由。現(xiàn)在不就有了？兩人是為了爭同一個女子反目成仇。第一次在范樓，他們兩個扭打起來，其實并不是因為我，而是為那個汪月月早就結(jié)了怨氣?！?/br>
    瓣兒反駁道：“我看曹喜性情孤高，應(yīng)該不會為了一個煙花女子而去殺人，何況董謙還是他的朋友?！?/br>
    鼓兒封一直聽著，這時也開口道：“單論體格，董謙要比曹喜壯實，曹喜就算沒醉，也未必能殺得了董謙。另外，兩人若真是為那個汪月月結(jié)怨，動殺念的該是董謙才對?！?/br>
    瓣兒點(diǎn)頭道：“曹喜也說，那天董謙將玉飾還給他的時候，語氣神色似乎有些不滿，但沒有明說?！?/br>
    池了了立即反問：“曹喜說的話你也信？”

    瓣兒答道：“眼下案情還比較迷亂，這些當(dāng)事人的話都不能全信，但也不能全然不信?！?/br>
    鼓兒封也道：“是，兩人是否為汪月月結(jié)怨也還不能斷言，等逸水去打問清楚才知道。”

    “要我打問什么？”一個男聲從院子里傳進(jìn)來。

    瓣兒扭頭一看，是個年輕男子，約二十七八歲，眉眼俊逸，身材修長，穿著件青錦褙子、藍(lán)綢衫。雖然笑著，神色間卻隱有幾許落寞之意，如一支遺落在塵土里的玉笛。

    “蕭哥哥，這位姑娘就是瓣兒，快來拜見！”池了了笑著大聲道。

    蕭逸水已先留意到瓣兒，笑著叉手躬身深拜道：“趙姑娘好！”

    瓣兒也忙站起來道了個萬福。雖是初次見面，她已聽池了了念過幾首蕭逸水填的詞，一等溫雅風(fēng)流文字，這時又見他風(fēng)度瀟灑，自然便生出一些親近之意，像是兄長一般。

    池了了在一邊笑著道：“蕭哥哥已經(jīng)煮好齋飯了？我們有件事要你去辦——”

    蕭逸水見瓣兒在座，不便入座，便沒有進(jìn)來，站在門邊問道：“什么事？盡管說?！?/br>
    池了了將汪月月的事情說了一遍。

    “這個好說。汪月月邀我填過兩首詞，我正要進(jìn)城，找她問一問就是了。”

    次日，瓣兒在家中，幫嫂嫂料理了一些家務(wù)，才歇下來，池了了來了。

    瓣兒忙將她引見給嫂嫂，池了了也以“嫂嫂”相稱拜見溫悅，溫悅見了池了了，毫不見外，忙讓進(jìn)屋中。她知道池了了自幼身世艱難，更多了些憐愛，親自去點(diǎn)了茶上來，三人坐著飲茶、說話。

    池了了取出一個布兜，里面是一套“摩猴羅”的彩塑泥人，十二個身穿月令服飾的孩童，異常鮮明生動，是買給琥兒的。溫悅連聲說“太破費(fèi)了”，忙喚琥兒進(jìn)來謝過池了了。琥兒見到泥人，高興得不得了，溫悅叫夏嫂牽他到外邊去玩。三人安靜坐下來，閑聊了幾句。

    池了了忍不住道：“蕭哥哥去春纖院向汪月月打問回來了，那汪月月說曹喜、董謙和侯倫三人早先的確去過她那里，不過董謙似乎不慣風(fēng)月，呆坐在一邊，話都沒說一句，汪月月想逗他喝酒，還險些惹惱了他。后來就只有曹喜和侯倫兩人偶爾去她那里，再沒見過董謙。侯倫看著沒什么錢，每次都是曹喜付賬。曹喜自己單獨(dú)還去過幾回，但也只是一般的恩客，他還常去其他坊院，并沒有對汪月月如何格外?！?/br>
    瓣兒原本以為從汪月月那里可以找到些缺口，現(xiàn)在看來又是妄測，她微皺起眉頭道：“這么說，他們并不是為了汪月月而結(jié)怨，那會是誰？聽董謙這樣的性情，他中意的恐怕也不會是其他風(fēng)月女子……”

    池了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至于那塊玉飾，汪月月說是見過，曹喜一直佩在身上，不過并沒有丟在她那里。”

    “董謙又是從哪里找到那塊玉飾的呢？曹喜當(dāng)時就問過他，董謙卻笑而不答，曹喜說當(dāng)時董謙神色有些古怪。也或者董謙的死和那塊玉飾并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平常朋友之間，一個撿到另一個的東西，常會賣些關(guān)子逗對方?！?/br>
    池了了恨恨道：“就算和那玉飾無關(guān)，和曹喜總是有關(guān)?！?/br>
    瓣兒笑了笑，池了了對曹喜竟會有如此大的恨意，這除了因董謙而生的遷怒，恐怕也源于曹喜的態(tài)度。那天，看曹喜對池了了始終有些輕視嘲意。有人天生就和另一個人性情敵對，池了了對曹喜恐怕就是如此。因此，她才會始終懷疑曹喜是真兇。

    瓣兒輕嘆了一聲：“這案子現(xiàn)在走到死角了。難怪開封府也只能把它當(dāng)作懸案擱下了?！?/br>
    池了了聽了，也愁悶起來，低下眼不再吭聲。

    溫悅卻笑著說：“這樣的案子才值得破呢。你看你哥哥，這一陣手頭那樁梅船的大案子，也是毫無頭緒，他卻不但不泄氣，看著反倒更有勁頭了，早晨起來打拳，打得呼呼響。別人碰到難事，都要減飯量，他這兩天卻反倒長了一些?！?/br>
    瓣兒笑起來：“雖然我的飯量沒長，可也沒泄氣?！?/br>
    溫悅笑著道：“我還不知道你這頭小倔驢？哪怕一百歲都沒破得了這案子，你恐怕仍會憋著這股氣?！?/br>
    瓣兒吐了吐舌頭：“這案子嫂嫂可有什么好見解？”

    溫悅搖了搖頭：“這兩天我也在一直琢磨，也沒想出什么來。不過我看你哥哥平常查案有兩種辦法，一是查周邊的人，若是實在沒有頭緒，就用第二種辦法，就案解案——”

    “就案解案？不管外圍，只查案發(fā)現(xiàn)場？”

    “是。再高明的手法，總要留下些痕跡。若外圍沒有線索，就在現(xiàn)場繼續(xù)找痕跡，一旦找到，總能查出些內(nèi)情?！?/br>
    池了了納悶道：“剛開始，我們就是從范樓現(xiàn)場入手，根本找不出什么，實在沒辦法，才去外圍找的呀?，F(xiàn)在外圍也沒有什么出路……”

    瓣兒喃喃道：“不過眼下也只能就案解案。我們重新來看看——一間房，兩個人，一個人醉了，另一個被殺，痕跡在哪里？”

    “所謂痕跡，有時能看得到，有時卻被兇手刻意遮掩。眼下看，這案子的痕跡被遮掩住了，很難看出來。不過，痕跡雖然看不到，用來遮掩痕跡的東西卻在眼前——”溫悅說著，從袖管中取出一方手帕，將桌上的一只茶盞蓋住，“杯子是痕跡，帕子是遮掩，看不到杯子，卻能看到帕子。兇手就是用帕子遮掩杯子，只要找到帕子，就離杯子不遠(yuǎn)了?！?/br>
    瓣兒深受啟發(fā)：“對！高明的遮掩，是讓人覺得這里只該有帕子，看到帕子，絲毫不會起疑，反倒覺得自然而然，合情合理，有時甚至都不會去留意。這就是哥哥常說的‘障眼法’。我們不該找那些疑點(diǎn)，該找那些看起來根本不是疑點(diǎn)的地方！”

    池了了仍有些納悶：“道理是這么講，但不是疑點(diǎn)、自然而然的東西到處都是，該看哪里？”

    瓣兒伸手揭開嫂嫂那張帕子，笑著說：“不怕，只要找到了辦法，就已經(jīng)找到了第一張帕子！”

    第九章 月令童子

    專即精，精即無所不妙?！钋逭?/br>
    溫悅?cè)ヌ酵煞钡钠拮咏希陜涸诩遗阒鷥涸谠豪镄訕湎峦妗?/br>
    琥兒抱出池了了送的十二月令童子，排在小桌上，讓瓣兒挨個給他們起名字，瓣兒心里懸著范樓案子，只是隨口應(yīng)付著。

    “姑姑，這個舉著大葉子的叫什么？”琥兒拿起一個穿著鮮綠肚兜、抱著根碧綠蓮葉的童子問道。

    “這個啊，是六月童子，六月蓮花開，他舉的是蓮葉——咦？這個不是月令童子……”

    瓣兒發(fā)現(xiàn)這個泥人小童雖然和其他的月令童子大小差不多，但樣式有些不同，那套月令童子精巧靈動，這一個的工藝卻要粗樸憨實些。她數(shù)了一下，數(shù)目并不差，剛好十二個。這個怎么混進(jìn)來的？難道是池了了買的時候揀錯了？再看琥兒，抿著小嘴巴，眼睛一閃一閃，露出得意的小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