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別人望著，人走路時(shí)多少會有些不自在，但被姚禾笑望著，瓣兒卻不覺得，她笑著輕步走出巷子，來到那株柳樹前，見樹下拴著兩頭驢子，她撩開臉前的輕紗，笑著問：“你連驢子都租好了？”

    姚禾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并沒有答言。兩人對視了一眼，又都笑起來。

    董修章住在城東南郊，兩人一起騎上驢子，在春風(fēng)里不急不慢并肩前往，路上隨意聊著。姚禾讀書雖然不很多，卻也不算少，說什么都不會唐突淺陋。說起驗(yàn)尸，更是難得見到的有神采。

    瓣兒后半路一直聽著他講尸體，病死、老死、毆死、毒死、溺死、勒死……種種死狀的不同、尸體的變化、瘡口的征兆……越聽越驚嘆，沒想到其中竟會有這么多學(xué)問，聽得入迷，竟不覺得怕。

    兩人聊得正興起，卻已經(jīng)到了董修章家門前，一座小宅院。

    姚禾敲了半天門，才見一個(gè)矮瘦的老人來開了門，看布衣短衫，應(yīng)該是董家的老仆人吳泗。

    姚禾上前問道：“老人家，董朝奉可在家中？”

    董修章官階為從六品朝奉大夫，現(xiàn)在太子府中任小學(xué)教授。

    姚禾連問了兩遍，才發(fā)覺吳泗有些耳背，又大聲問了一遍。

    “在！你是？”吳泗大聲應(yīng)道。

    “我是開封府的，來問董朝奉一些事情！”姚禾大聲回復(fù)。

    “哦，請進(jìn)！”吳泗引著他們進(jìn)了院子，到了正屋，“你們先請坐，我去喚老相公！”

    瓣兒看院里屋中，一片冷清蕭索，院子里落葉未掃，凌亂滿地，屋中到處是灰塵，桌上還擺著兩碟未吃完的菜和半碗米飯，旁邊墻上一大片油湯印跡，還粘掛著些菜葉米粒。董修章妻子已亡，晚年得子，卻又早夭，家中又只有吳泗一個(gè)老仆，這晚景實(shí)在太過凄涼，她心中一陣傷惋。

    椅子上也蒙著灰，兩人便沒有坐，站在門邊等候。一會兒，吳泗扶著董修章出來了，董修章目光呆滯，頭發(fā)蓬亂，滿臉密布松弛的皺紋。他因年高昏聵，上個(gè)月董謙死后不久，已被勒令致仕，卻仍穿著綠錦公服，已經(jīng)很久沒洗，胸前盡是油污。

    姚禾忙上前叉手拜問：“董朝奉，晚輩是開封府的，來問一些事情?！?/br>
    董修章茫然望著姚禾，待了片刻，忽然惱怒起來：“開封府？我兒并沒死，我兒去學(xué)里了，正在用功應(yīng)考。要找也該是國子監(jiān)或者太學(xué)學(xué)正，開封府找我做什么？難道是我兒高中了？他中了第幾名？狀元？榜眼？探花？前十名也好！不，管他第幾名，只要考中就好！對了，我記起來了，謙兒中的是第二甲進(jìn)士及第！”

    吳泗在一旁皺著眉、搖著頭，瓣兒知道董修章神智已昏，近于瘋癲，問不出什么來。便悄聲問吳泗：“老人家，我們能跟您聊聊嗎？”

    吳泗沒聽清，先一怔，但隨即明白，轉(zhuǎn)頭扶著董修章到桌前坐下，拿起碗筷塞到董修章手里：“老相公，飯還沒吃完，你慢慢把它吃完?！?/br>
    董修章攥著筷子，低頭叨念著：“謙兒既然中了，照例是該外放到路州做判司簿尉，恐怕就要接我去上任，我得吃飽些?！彼罂谂亠埑云饋?。

    “兩位請隨我來?！?/br>
    吳泗引著姚禾和瓣兒來到旁邊一間小房，陳設(shè)只有一張床，一只柜，一張小桌，兩把高凳，也布滿灰塵，到處塞滿了雜物，應(yīng)該是吳泗的臥房。吳泗拿帕子擦凈了凳子，讓姚禾和瓣兒坐下，自己弓著背站在一邊問道：“那案子查得如何了？”

    姚禾忙請他坐到床邊，才大聲道：“這案子太棘手，仍在查?！?/br>
    吳泗嘆了口氣。

    瓣兒也盡力放大聲，問道：“老人家，董謙除了曹喜和侯倫，還有什么朋友？”

    吳泗望著瓣兒，有些疑惑她的身份，不過并沒有多問，大聲道：“我也不清楚，除了曹公子和侯公子，其他朋友沒來過家里。”

    瓣兒又問：“他出事前有沒有什么異常？”

    連喊了兩遍，吳泗才答道：“有！這幾個(gè)月他看著時(shí)常心煩意亂，做什么都沒好氣。在老相公面前還能忍著，我只放錯(cuò)了兩本書，他就朝我大嚷，小相公自小對我都和和氣氣，從來沒有吼過。”

    “是為什么事？”

    “不知道，我問了，他不愿說，只說沒事?！?/br>
    “出事前兩天也沒說什么？”

    “那兩天他越發(fā)煩躁，回來就沉著臉，飯也不吃，自個(gè)兒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摔碎了一只茶盅?！?/br>
    出事前兩天？是因?yàn)槌亓肆撕筒芟矤巿?zhí)而煩躁嗎？瓣兒又要問，卻因一直大聲喊話，不由得咳嗽起來。

    姚禾忙幫她大聲問道：“他還是沒說為什么煩嗎？”

    “沒有，他什么都不肯說。出事前一天傍晚，他拎著一個(gè)包袱出去了，說是去會侯公子，很晚才回來。”

    “侯倫嗎？”

    “是。”

    “包袱里裝的什么？”

    “不知道，不過看著不重，是軟東西?！?/br>
    “晚上那包袱沒帶回來？”

    “沒有?！?/br>
    瓣兒想起董謙遺物中那束頭發(fā)和范樓墻上的題詞，又大聲問道：“他有沒有訂過親？”

    “沒有。媒人倒是來過不少，不過老相公大多都看不上，好不容易有看上的，小相公卻又不愿意。老相公從來不會勉強(qiáng)小相公，所以至今沒選中一家?！?/br>
    “出事前一晚，他回來也沒說什么？”

    “那晚回來后，他進(jìn)門就沉著臉，也沒跟我說話，就回房去了。我看他的燈燭一直亮到后半夜，偷偷瞧了瞧，他一直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在為什么事犯愁。第二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再?zèng)]回來……”

    吳泗話音未落，門外忽然傳來嘶啞吼叫：“你們竟敢背地里說我謙兒壞話！”

    董修章站在門外，怒睜濁眼，抓起手中的拐杖，顫著身子沖進(jìn)來就打。瓣兒正坐在門邊，驚叫著跳起來，姚禾忙護(hù)到她的身前，那拐杖打到了姚禾的肩上。幸好吳泗趕忙過去抓住了董修章，董修章不停掙著仍在叫罵：“我謙兒是進(jìn)士出身，連皇上都愛惜他，你們這些草頭麻鞋下等男女竟敢叫他的名字？”

    姚禾一邊說著“老伯，多有冒犯，晚輩這就走！”一邊護(hù)著瓣兒快步出了門，逃離了董家。

    瓣兒騎著驢，慌慌行了很久，心仍劇跳不已，幾乎要哭出來。

    想著姚禾替自己擋了一杖，瓣兒扭頭問道：“方才那一下打得痛嗎？”

    “不痛，老人家能有多少力氣？倒是你，嚇到了吧?！币涛⑽⑿χ?，目光如暖風(fēng)一般。

    瓣兒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嘆了口氣：“難怪人都說世間最悲，莫過于老來喪子，董老伯實(shí)在不容易——”

    “是啊?！?/br>
    “為了他，咱們也得把這案子查清楚。我想現(xiàn)在就去探訪一下侯倫。”

    “好，我陪你去?！?/br>
    第八章 云斷青梅路

    夫博者無他，爭先術(shù)耳，故專者能之?！钋逭瞻陜阂严虺亓肆撕筒芟泊騿栠^侯倫的住址，也在城西南，不遠(yuǎn)。

    石灰巷口一座舊矮房，臨街，沒有院子。據(jù)曹喜說，侯倫的父親當(dāng)年犯了事被免了官，因此家境不好，房子也是賃住的。

    來開門的是個(gè)年輕男子，身材瘦弱，面色發(fā)黑，神色很拘謹(jǐn)，他打量著瓣兒和姚禾，有些詫異。

    瓣兒笑著問：“請問是侯公子嗎？”

    侯倫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們是？”

    “這位是開封府仵作姚禾，我是池了了的朋友，我們是來向侯公子打問一些事情，關(guān)于董謙?！?/br>
    侯倫越發(fā)驚異，不過隨即道：“那請進(jìn)來說吧?！?/br>
    “是誰??？”門內(nèi)傳來一個(gè)蒼老的聲音。

    “爹，是兩個(gè)朋友?！?/br>
    瓣兒和姚禾隨著侯倫進(jìn)了門，屋里有些昏暗，桌椅陳設(shè)也都寒陋。一個(gè)老人拄著拐杖從側(cè)房走了出來，年過六十，也很瘦弱，胸口發(fā)出咝咝的喘氣聲，一看長相便認(rèn)得出是侯倫的父親侯天禧。

    瓣兒忙道萬福，姚禾鞠躬致禮，一起拜問：“侯伯伯。”

    侯天禧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位以前沒見過?！?/br>
    姚禾恭聲道：“晚輩冒昧登門，是來向侯公子請教一些事情?！?/br>
    “哦，你們說話，我出去走走?！焙钐祆吡顺鋈ァ?/br>
    “兩位請坐?！焙顐悘墓褡又腥∵^兩只舊瓷杯，提起桌上的舊瓷壺，倒了兩杯茶，茶色很淡，水只稍有些溫意。他隨后也坐下來，神色有些局促，“你們要問什么呢？”

    瓣兒問道：“董謙之死，侯公子估計(jì)兇手會是什么人？”

    侯倫用右手中指抹著桌邊一大滴茶水，沉默了片刻才說：“我也不知道。我當(dāng)時(shí)不在場?！?/br>
    “你有沒有懷疑過曹喜？”

    侯倫看了瓣兒一眼，隨即低下頭，仍來回抹著那滴水：“我也不清楚，不過官府不是已經(jīng)放了他？他應(yīng)該不是兇手?！?/br>
    “他們兩個(gè)平常爭執(zhí)多嗎？”

    “多。經(jīng)常爭執(zhí)?！?/br>
    “動(dòng)過手嗎？”

    “只有一次，為那個(gè)唱曲的池了了動(dòng)過手，扭打了一陣?！?/br>
    “聽說你和董謙很早就相識？”

    “嗯，家父和董伯父都曾在江寧任職，我們是鄰居，自小就在一起?！?/br>
    “董謙是否得罪過什么人？”

    侯倫已經(jīng)將那滴水抹干，這時(shí)開始搓那指肚上的污漬：“應(yīng)該沒有。董謙為人很忠厚?！?/br>
    “但有時(shí)也過于耿直是嗎？”

    “嗯，他愛爭論是非?！?/br>
    “除了曹喜，他還和什么人爭執(zhí)得厲害些？”

    “他一般對事不對人，覺得不對才爭，爭也不至于讓人記恨?！?/br>
    “你們?nèi)硕荚诤蜓a(bǔ)待缺，會不會因?yàn)闋帄Z職任得罪了什么人？”

    侯倫已經(jīng)搓凈那根中指，無事可做，又用拇指摳起桌角：“職任由吏部差注，又有‘榜闕法’，差任新職，都要張榜公布。我們只有等的份，哪里能爭什么？何況，至今也還沒有空闕出來。”

    “對了，董謙在范樓墻上題了首詞，你見了嗎？”

    “哦？沒留意。他一向只鉆經(jīng)書，難得寫詩詞。”

    侯倫剛說完，手指猛地一顫，桌角一根木刺扎進(jìn)了指縫，他忙把手指湊近眼前，去拔木刺。

    瓣兒只得等了等，見他拔出了木刺，才又問道：“他可有什么中意的女子？”

    侯倫將那根拇指含進(jìn)嘴里，吸吮了一陣，才搖頭道：“應(yīng)該沒有吧，他沒提起過?！?/br>
    “他那首詞里寫有‘青梅竹馬’，你們少年時(shí)，親友鄰舍里有沒有小姑娘常在一起玩？”

    侯倫拇指的痛似乎未消，又伸進(jìn)嘴里要吸吮，發(fā)覺瓣兒和姚禾都盯著自己，忙掣回了手，坐正身子，手卻不知該往哪里放，就在腿上搓起來：“小姑娘倒是有，不過我們一般不和她們玩耍。”

    “你有姐妹嗎？”

    “有個(gè)meimei。已經(jīng)許配人家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