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他正在犯愁,旁邊傳來一陣豬哼哼聲,是一家的豬圈。只好這樣了,先用自己私攢的那些錢當(dāng)利錢,今晚給娘,先對付了,至于鄭家餅店的賒賬,明天再說。他走到那豬圈邊,把籠里的餅全丟了進(jìn)去。自己也有些餓了,就留了個辣菜餅。邊走邊吃,邊往家趕。 其實自從父親死后,那個家就已不是家了。人還沒踏進(jìn)門檻,娘那雙盲眼,無影寒針一樣,時時隔空刺探著你。他很怕這個娘,從小就怕。她很少罵人,更不打人,甚至極少看你一眼。但她身上有股冷冰冰的氣,逼著你,讓你不敢亂動,更不敢笑。尤其是盲了之后,她似乎另生了一雙眼睛,隨意你怎么躲,都能看穿你的心底。所以,他一直小心再小心,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人。 他時常在想:若是娘的眼睛沒有瞎,會不會不一樣些? 娘是為了他,才弄瞎了眼—— 十年前,汴河發(fā)洪水,大水漫上岸,沖到屋子里。當(dāng)時還是清早,他和弟弟孫圓才醒,正要穿衣服,娘從院子里大叫著奔進(jìn)來。弟弟機(jī)靈,看到水,立刻從后窗跳出去了,他卻仍想著怕娘罵他沒穿衣服,慌忙中還抓起衣服套到身上,一耽擱,大水已經(jīng)沖了進(jìn)來,連叫一聲都沒來得及,一陣急流就把他卷了起來。他雖然自幼熟悉水性,但水勢太猛,一下子被水拍暈,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轉(zhuǎn),才知道,他被大水卷到街上,娘為了救他,跳進(jìn)水里把他扯了回來,自己卻被水里沖來的粗樹枝戳到雙眼,從此瞎了。 那之后,娘什么都沒說,更沒抱怨他,但鄰居們時常在念叨,他也經(jīng)常提醒自己:你欠了娘的一雙眼。 扛著餅籠,餑哥上了虹橋,天已經(jīng)暗下來,兩岸食店燈燭熒熒,像兩條明珠鏈子,河面上的泊船有的也點起燈火,橋西北岸那只客船尤其明亮,十幾盞燈籠把那船映得通明,上面有幾個人在走動,今天街上人們紛傳“仙船”消失前撞到了一只客船,說的就是它吧。 河上的涼風(fēng)吹過來,餑哥又想起小韭,若是能和她一起站在這里看燈景,那該多好……但想到娘,他忙收了心,大步走下橋。 走到家門前,屋里漆黑,沒點燈。 他輕輕推開門,小心走進(jìn)去,屋里靜悄悄沒有聲息,他輕喚了一聲“娘”,卻沒有回應(yīng)。他有些納悶,放下木架,擱好餅籠,在窗沿上摸到火石,打著火芯,點亮了油燈,回頭一看,見尹氏端坐在靠正墻的椅子上,對著門,臉色有些異樣。 他又小心喚了一聲“娘”,尹氏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卻又猶豫了片刻,臉色忽然柔和下來,露出些笑意,溫聲道:“回來啦,累了吧?” 餑哥嚇了一跳,只有在外面當(dāng)著人時,娘才會這樣跟自己說話。他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愣在那里。 他娘仍舊微笑著:“勃兒,你坐下,有件事我要問你。” “什么?娘……”餑哥越發(fā)詫異,在家里娘極少這樣叫自己。他本名叫“勃”,后來因賣餅,被人們混叫成“餑”。他小心走到桌邊坐下來。 “這些年來,我這個做后娘的待你如何?” “娘……”餑哥張著眼睛,不知所措。 “這里又沒有外人,所以咱們也不必再說虛話。我不是你親娘,沒法像疼圓兒那樣疼你,全天下但凡做娘的,都由不得。這我自己清楚,你心里也明白。不過,神佛面前,我敢說,你死去的爹娘面前,我也敢說,我偏心圓兒,卻也沒有虧欠你什么。這幾年你賣餅,掙的錢,一半拿來家用了,另一半我一直存著,總共三十貫。另外,家里那塊田,每年收的租,我也省下一些,這些年也攢了三十幾貫。我都兌成了銀子——” 這時餑哥才發(fā)覺,尹氏手里一直抱著一個小布包,很沉。她將布包放到身邊桌子上,摸索著揭開,里面疊著兩塊豬腰子形狀的銀鋌,在油燈下閃閃發(fā)亮,餑哥見鋌面上銘著字:“京銀鋌壹拾伍兩”。 “圓兒這些年花出去的,只會比這個多。所以,這些錢都該歸你。你好好收著,小心別被他看到?!?/br> “娘這是……” “你爹沒留下什么家業(yè),只有這三間半舊房,還有那塊田,不過再少也是家業(yè)。下午我已經(jīng)托隔壁的溫朝奉作保,替我寫好了分家關(guān)書,房和田,你兄弟兩個一人一半,等你們簽押后,再到官府印押。你已經(jīng)成年,若想出去自己過活……” “娘,這究竟是怎么了?”餑哥驚得背都寒起來。 他娘卻用那無光的盲眼朝著她,神情肅然:“你最后聽我說一句——你我母子一場,我從沒求過你什么,今天就求你一次,把那香袋還給娘?!?/br> “香袋?中午不是已經(jīng)給娘了?” “里面的東西被換了。” “?。课覐哪切湛档氖掷锬玫剑貋砭徒唤o娘了。難道是他交錯了?” “你中午也說了,這香袋關(guān)系到他妻兒性命,他絕不敢弄錯。除了他,這香袋經(jīng)過手的,只有我和你?!?/br> “娘,我沒有!我連看都沒敢看!” “勃兒,娘求求你。我雖不是你親娘,圓兒卻是你親弟弟。那收貨人今天發(fā)了狠話,說找不回香袋里的東西,就拿你弟弟的一條腿來換!”尹氏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臉也扭斜起來。 餑哥正要辯解,忽聽到有人敲門。母子兩人頓時收聲。 餑哥過去打開門,漆黑中站著個人,看不清臉。 餑哥還未詢問,那人已先開口:“我妻兒在哪里?” 是中午交貨那個康潛。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餑哥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兩步,康潛卻抬腿沖了進(jìn)來,扯住餑哥的衣領(lǐng),連聲問:“我妻兒在哪里?在哪里?” 燈影下,他面色灰白,青筋畢露,眼珠鼓脹充血。 第二天清早,趙墨兒才進(jìn)城門,就望見一個人候在自家書鋪涼棚下,是餑哥。 當(dāng)年在童子學(xué)里,他和餑哥十分親近,上下學(xué)都一起做伴,后來餑哥的父親亡故,餑哥就休了學(xué)。此后,兩人偶爾在路上碰見,餑哥似乎總是有意躲著墨兒。 “孫勃?!蹦珒鹤哌^去,笑著招呼。 餑哥今天并沒有扛著餅籠,看到墨兒,嘴角勉強(qiáng)扯出些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我娘有件事想求你。” “哦?什么事?” “她丟了樣?xùn)|西,想求你幫忙找回來。不知道你……” “現(xiàn)在就去?” “嗯?!?/br> 墨兒忙一口答應(yīng),餑哥從來沒有求過他任何事。 兩人又一起出城門,往虹橋走去,一路上,餑哥都不言語,看著心事重重。墨兒也沒多問。 到了餑哥家,尹氏聽到聲音,已摸索著迎了出來:“是墨兒兄弟嗎?” “尹嬸,是我。您一向可好?”墨兒當(dāng)初還吃過尹氏親手蒸的糕兒。 “墨兒兄弟,我有件急事,就不跟你客套了,你得幫幫我?!?/br> “您盡管說?!?/br> “我丟了樣?xùn)|西,很緊要,若找不回來,你圓兒兄弟恐怕有大麻煩。”尹氏素來氣性剛傲,這時卻露出憂色。 “究竟是什么東西?” “你跟我來……” 尹氏轉(zhuǎn)身摸索著向內(nèi)邊的臥房走去,墨兒跟了進(jìn)去,屋子很窄,一張雕花舊木床就占去大半,床邊一個漆色發(fā)暗剝落的舊木柜,墻角堆著一個舊木箱子,兩個壇子,窗邊一個小木桌,上面擺著些瓶罐木盒。窗子很小,窗紙已經(jīng)黃舊,房里十分昏暗。 尹氏從脖頸上取下一串鑰匙,摸尋著打開柜鎖,將手伸進(jìn)最下層,從里面摸出一個烏漆小木盒,盒前掛著一個小銅鎖。她用從鑰匙串上選出的一枚小鑰匙,打開了木盒,從里面摸尋出一個小香袋,遞給墨兒:“就是這個香袋。里面的東西昨天被人偷偷換掉了?!?/br> 墨兒接過那香袋,藍(lán)底銀線梅紋,角上繡著個“花”字,認(rèn)得是汴梁有名的花百里錦坊的香袋。他解開繩扣,里面一些碎葉香草,一顆裂成兩半的藥丸,還有一個油紙包,打開油紙,里面是撕成兩片的柿餅,油紙內(nèi)面浸著血跡,粘了些塵土沙粒。 “原來這里面是什么東西?”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摸了摸,聞了聞,就鎖起來了?!?/br> “那您如何知道里面東西被換了?” “這個……唉!怪我貪心,幾天前,有個人找我,說出一貫錢,讓我?guī)退訓(xùn)|西,我沒多想就答應(yīng)了,昨天讓勃兒去取了來,我拿到后就鎖在這盒子里。下午,那人來取,我就拿給了他,他說里面東西不對,被人換了。我現(xiàn)在回想,放進(jìn)去時,摸著和現(xiàn)在的確有些不一樣。那人讓我三天之內(nèi)必須找回來,否則就用圓兒的一條腿賠償。圓兒一夜都沒回來了!到現(xiàn)在都不見人……”尹氏聲音發(fā)顫,一雙盲眼空望著屋角,臉上現(xiàn)出憂急。 “這柜子和盒子的鑰匙有幾把?” “都只有一把,我一直掛在胸前,揣在懷里。這二十年從來沒離過身?!?/br> 墨兒望著尹氏胸前那串鑰匙,想起上童子學(xué)時,餑哥邀他到家中玩耍,他記得那時尹氏胸前就掛著這串鑰匙,那個小木盒中藏著的,恐怕是首飾銀錢等貴重之物。她雙眼已盲,自然會格外小心警覺,除非硬搶,否則很難偷走那鑰匙。 “一般一只鎖都配有兩把鑰匙,另一把鑰匙呢?” 尹氏一怔,想了想,才說:“十幾年前就沒了,隨著他爹去了?!?/br> 墨兒隨即想起,尹氏的丈夫十幾年前失足落水,尸體被大水沖走,沒有找到,另一套鑰匙在她丈夫身上,自然也找不見。 “會不會鎖的時候沒鎖好?” “不會,每次鎖完,我都要摸拽一下。昨天比平日更仔細(xì)些?!?/br> “開柜子的時候,鎖頭是好的嗎?” “都鎖得好好的?!?/br> “屋門呢?” “我放好香袋出去后,也鎖好了?;貋砣|西時,門鎖也鎖得好好的。那人走后,我趕緊去摸窗戶,也都是關(guān)死的,外人應(yīng)該沒進(jìn)來過。不過,屋門鑰匙勃兒和圓兒都有?!?/br> 墨兒點頭想了想,又問:“香袋是從哪里取到的?會不會對方給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對了?” “是個姓康的人,他應(yīng)該不會這么做,昨晚他還沖到我家里,瘋了一般跟我們要他妻兒?!?/br> “他妻兒?” “他說那取貨的人劫走了他的妻兒,用那香袋里的東西來換。” “這么說,他也不會換掉里面的東西。目前看,經(jīng)過手的共有五人……” 墨兒不由得回身向外屋望去,餑哥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立在臥房門邊,他沉著臉瞪著尹氏,目光又冷又硬,更隱隱透出些樂禍之意。墨兒暗暗一驚,尹氏是餑哥的后母,餑哥自小就很怕尹氏,和尹氏說話都低著頭不敢大聲,現(xiàn)在卻這樣直直瞪著尹氏。 餑哥隨即轉(zhuǎn)過眼,望著墨兒,冷聲道:“我沒動過里面的東西?!?/br> “除了你,還有誰?你就是要害死我們母子……”尹氏厲聲反問。 “尹嬸,先不要著急,姓康的和取貨的都沒說香袋里究竟是什么東西?” 尹氏略略平息了下怒氣,低聲道:“取貨的那人不愿意說,姓康的昨晚才講,說藥丸里應(yīng)該藏著一顆珠子,油紙包里是對耳朵?!?/br> “耳朵?”墨兒一愣。 “他說是人耳朵?!?/br> “什么人的耳朵?”墨兒起初以為只是小事一樁,這時才發(fā)覺這事情不簡單。 “姓康的不肯說,不過他說,他也是經(jīng)了別人的手給他的,他拿到后只看了一眼,油紙包也沒敢打開,就交給了勃兒。” “這么說,姓康的拿到時,或許就已經(jīng)被換掉了?!?/br> “姓康的說,交貨給他的人絕對信得過。” 墨兒又抬頭望了一眼餑哥,餑哥也正盯著他,目光滿是被冤枉的氣悶。他轉(zhuǎn)頭又問:“尹嬸,木盒里其他東西有沒有少?” “其他東西都在,只有塊一兩的小銀餅沒有了。那塊銀餅我已經(jīng)藏了十幾年?!?/br> “您昨天最后見到孫圓是什么時候?” 尹氏面色微變:“昨天下午,我放好香袋出去,他回來過一次。不過,他就在水飲攤子那里待了一會兒,我聽著他是直接走了,并沒有回家。而且,圓兒雖然有些懶散,卻從不偷拿家里的東西,需要錢他都是直接跟我要,這么多年,我家里從沒丟過一文錢。還有,我接這香袋的事,因怕他多事,并沒有告訴他,只告訴了勃兒一個人……” 第三章 古董鋪 君子于天下,達(dá)善達(dá)不善,無物我之私?!獜堓d墨兒告別了尹氏和餑哥,心里有些忐忑。 這件事初看只是一個小小的香袋竊案,但現(xiàn)在看來,那個香袋不但關(guān)系到康潛妻兒的安危,更關(guān)涉到一雙耳朵,甚至是一條性命。 哥哥今天讓自己獨自照看訟攤,一大早居然就遇到這樣一樁案子。他有些后悔,若知道這么嚴(yán)重,開始就應(yīng)該找借口推掉。不過隨即想起哥哥早上說的話,自己已經(jīng)成年,不該總依附著哥哥,的確該振作起來,獨自辦些事情。跟著哥哥這么多年,其實經(jīng)見過的事情已經(jīng)不少,只要用心盡力,應(yīng)該能做得到。 于是,他在心里告訴自己,那就別再猶豫,好好查一查這件事情。 他已經(jīng)仔細(xì)查看了尹氏家中的門窗、柜子和那個小木盒,門鎖沒被撬過,門框門板也都牢固無損;幾扇窗戶都是方格木窗,里面插銷都緊緊插好,窗紙雖然舊了,但只有幾道小裂縫。據(jù)尹氏和餑哥講,這幾天都沒開過窗戶,窗框積了薄薄一層灰塵,的確沒有什么擦抹印跡。只有尹氏臥房窗戶插銷處有幾個指印,尹氏說她得知香袋東西被換后,去查看過那扇窗。而且門窗對著街,昨天清明,這一帶人來人往,外人想要撬門窗進(jìn)入,也難有時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