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孟凡跟大哥徐洹其實一直都是同學,從幼兒園一直到高中。那時候他常跟在他們兩人身后一起玩,卻已經(jīng)記不清他們究竟是什么時候才開始在一起。問大哥,徐洹也只笑笑不說。 年少的時候不懂感情,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什么時候開始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從未分開。 放回相冊,徐沂又從箱子里取出來四個飛機模型。他其實收藏了很多這樣的模型,放滿了好幾個箱子,他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都知道,而且曾經(jīng)在偵察連上政治教育課的時候,他還當著全連辦過一個小型的飛機展覽。 然而這個箱子里的,他誰也沒給誰看過。 相 比其他箱子里滿滿的美式和蘇式飛機模型。這個箱子里裝的模型簡單到幾近簡陋了,一個是用塑料做的雙發(fā)殲八,一個是有機玻璃制成的單發(fā)殲十,一個是運八加裝 平衡木改造而成的空200預警機,一個是雙發(fā)轟六。都是曾經(jīng)或者現(xiàn)在空軍服役的主戰(zhàn)機型,而這些模型,都是大哥徐洹送給他的。 猶記得上軍校的第一年,他放寒假的時候去徐洹所在的部隊探親,那也是他第一次在現(xiàn)場看到軍機起飛的情景。他被批準進入塔臺,親眼目睹殲十戰(zhàn)機在跑道上疾速滑行,拉桿爬升,最后沖上云霄,展翅翱翔。 那一刻,他真的體會到了什么叫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更讓他驕傲的是,駕駛飛機的人,正是他大哥。 兩次通場之后,飛機開始減速,最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停機坪上。他跑了出去,想近距離看一眼那架飛機。最后還是被大哥給攔住了,他摘下頭盔,笑瞇瞇問他什么感受。 徐沂還記得當時自己說的:“真后悔沒讓你帶著我一塊上去?!?/br> 大哥哈哈大笑:“你小子,真帶你上去了,我下來可就立刻被停飛了!那可是違反紀律的?!?/br> 又仔細端詳了陣這四個飛機模型,徐沂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放到了一旁。 箱子里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徐沂將它們都取出來之后,看到里面剩下的最后一樣東西。那是一套嶄新又久遠的07式軍裝,天空藍的顏色在時光的打磨下并未褪去,摸上去,手感也厚重地一如當初。 徐沂將衣服展開鋪在床上,將一杠三星的肩章、領(lǐng)花、和銘牌佩戴好,拍掉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來到了鏡子面前。對著鏡子,他動作緩慢,一絲不茍地將軍裝穿上了身。這套衣服就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是如此的妥帖合身。 徐沂靜靜地看著鏡子里的男人,曾有一個人的眼角眉梢與他是那么相像。那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然而不管怎樣,此時此刻鏡子里的他看上去是平和的,亦或是說無人知他心中所想。 徐沂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鏡子里的男人,而后將軍裝外套的扣子一個個解開,將所有的東西下下來放好,衣服按照之前的折痕疊好,再一次撫平上面的痕跡,他將它套上袋子,放進了柜子里。 ☆、第55章 到了晚上,褚恬的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下來。何筱也跟著松一口氣,這一整天,她都提著心在一旁看著褚恬,不敢問也不敢說,生怕她想不開出什么事。 這一晚,兩人睡得很早。臥室里只開了一盞昏黃的壁燈,暖氣散發(fā)出足夠的熱量,整個屋子都溫暖極了。褚恬和何筱肩并肩躺在床上,聽著往外面的雪聲,極其安靜。 靜謐的環(huán)境總?cè)菀资谷死Ь?不一會兒,何筱就昏昏然欲睡了。也是此刻,她突然聽到褚恬低聲開口。 “笑笑,我有時候在想,現(xiàn)在這一切會不會是我自作自受?!?/br> 何筱一下子就被驚醒了,她轉(zhuǎn)過身去看褚恬,發(fā)現(xiàn)她雙手伸在外面壓著被子,眼睛看著天花板,神色平靜,仿佛剛剛那句話不是她問出的。 “怎么會呢?”她將她的手塞進被子里,“別瞎想,快點睡覺?!?/br> 褚恬乖巧地任何筱給她掖被角,看著她有些緊張的表情,竟然笑了出來。躺在暖和的被窩里,她的心情似乎也沒有那么糟糕了。 “真 的,笑笑?!焙诎抵?,她低低地說,“以前追徐沂的時候,我總是在想,要是那天沒去農(nóng)場參加聯(lián)誼就好了,那樣就不會遇見他。因為他的拒絕而傷心的時候,我就 在想,不喜歡他就好了。我就想啊,干嘛總是吃力不討好。心里也告訴過自己無數(shù)次了,放棄吧。可是,我怎么還是這么喜歡他呢。笑笑,我就是自作自受?!?/br> 這樣說完,她心里有一點難過。 何筱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好一會兒,才說:“我雖然不知道,也不問你們?yōu)槭裁磿臣埽抑粏柲?,徐沂平時對你好嗎?” 褚恬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對她好嗎? 如果說不好,她或許真的會找到一大堆理由。他平常很少在家陪她,有什么事情好藏著掖著從來不跟別人說,性格表面溫和實際霸道的要命,對她也管得特別寬,不讓穿短裙不讓化濃妝還不讓睡懶覺。能說的,真是太多了。 然而,他對她真的不好嗎?他在家她一樣家務也不用做,知道她大手大腳還把工資卡全部交給她,縱容她所有的小性子,即便是吵架了也會先服軟。如果沒有觸及他的底線,他對她真的算得上寵。 一想到這些,她會覺得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她可以原諒他的一切。然而每當她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或許在她不曾得知的過去某一時刻,他曾經(jīng)也對一個女人同樣的好。 她愛這個男人,所以無法接受。是的,無法接受。 得不到褚恬的回答,也是何筱意料之中的。她笑了笑,說:“看吧,他對你也沒你想象的那么差,對不對?” 褚恬也笑,笑得有些傷感:“對啊,所以我才糾結(jié),想跟他說分手,都開不了口。” 何筱這次是真被嚇到了,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恬恬,你發(fā)什么瘋?分什么手?” 褚恬郁悶地撇撇嘴:“我就是隨便說說?!?/br> “隨便說說也不行!”何筱自認自己真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既然說得出口,心里肯定就會有過這種念頭。打了個激靈,她說,“你可別亂想,有什么矛盾是不可解決的,需要走到分手那一步?還有,你現(xiàn)在想起來分手了,當初結(jié)婚的時候干什么去了?” 褚恬真是服了她這嘴上功夫了。 “哎呀,你又不是徐沂,你緊張什么呀?”見何筱臉色沒有和緩,她只好晃晃她胳膊求饒,“我真的只是說說,我這是軍婚,我就是想離也得徐沂同意才行啊,哪兒有那么簡單!” 何筱哼一聲,甩開她胳膊:“你要是真的要死要活地想離,你看徐沂會不會答應!” 褚恬被她問的愣住了。 是啊,如果她真的覺得過不下去了,非要跟他離婚的話,他會答應嗎? 一時間,兩人都不說話了,房間里只有呼吸聲和雪花敲打在窗戶上的聲響。過了許久,久到褚恬以為何筱再也不會理會自己的時候,忽然聽見她說:“不會的,恬恬?!?/br> 她的語氣篤定而堅持,聽得褚恬心窩一緊,眼眶一熱。 到今年年底,他們就結(jié)婚滿一周年了。然而此時此刻,回想起當初決定在一起的情景,仍清晰如作。 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那一晚,包括何筱。并非說不出口,而是那太像一場夢,她怕一說出來,夢就醒了。但是褚恬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去年的這個時候,正是她不告而別離開b市離開徐沂,回到四川的時候。走之前,她去了部隊,想見徐沂一面。但是很不湊巧,那一天他不在。 來之前她特意剪短了頭發(fā),想以這種幼稚的姿態(tài)跟徐沂、跟過去的一年做一個了斷??傻弥煲什辉跁r,她心里有點慶幸,又有些難過。 那時候母親的病情已經(jīng)不容樂觀了,父親褚屹山指望不上,所以她這一趟回去,已經(jīng)打定了不再回來的主意。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樣四處亂跑,她要留在家里,好好照顧母親。 褚恬曾經(jīng)也設想過,真要跟徐沂告別的時候,一定要打扮地漂漂亮亮的。要當面告訴他:“徐沂,從今天起,我徹底放棄你了”,然后再給他一巴掌,權(quán)作是對過去一年的補償。 可是他卻不在。 那一刻她很想知道,老天究竟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安排,連一個完美的告別都不肯給她。她故作平靜地離開,卻在回去的車上不顧旁人的陽光嚎啕大哭,心里把徐沂翻過來覆過去地罵。 這個男人真的是個混蛋!大混蛋! 她在心里罵了他一千遍一萬遍,同時也告訴自己一千遍一萬遍,無論他有多混蛋,她以后可能、真的是、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大哭過一場之后,她反倒平靜了下來。辭掉工作,收拾行李,回了四川。 母 親為她準備了一份“大禮”,她剛回到家的那一晚,她就暈倒住院了。一頓熱飯都沒有吃上,開車將她送到了醫(yī)院。搶救了多長時間,她就在外面等了多久,腦袋一 片空白,什么也來不及想。后來手術(shù)結(jié)束,將母親送到病房安頓好,已經(jīng)是凌晨了。去給母親拿藥的時候,冷不丁打了個噴嚏,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急著出門,只穿了 件薄薄的毛衣,沒有穿外套。 這一次母親住院之后,就沒再出去過了。 她天天陪護在醫(yī)院,每一天處理著各種突發(fā)狀況,一開始慌亂無措,到后來已經(jīng)可以做到處變不驚了。只是母親的病情在一天天加重,她再利索再能干,表面上裝得再若無其事,心里也是焦急的。無人可以傾訴,她只能壓在心底,直到有一天,褚屹山突然到訪。 自從父母離婚之后,她就一直對褚屹山避而不見,同時也不準他到醫(yī)院。母親也不想見到他,但是那一次他來,母親卻讓她避開,兩人在房間里說了兩個多小時的話。 褚屹山出來的時候,將她叫了過去,猶豫了再三,才跟她說:“恬恬,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了?!?/br> 她起初還沒聽明白是什么意思,懂了之后,就拼命地推搡褚屹山,讓他滾。就在走廊上,當著那么多醫(yī)生、病人和護士的面,她讓他滾。 褚屹山看著她欲言又止,表情心痛又沉重??伤牡讌s是恨透了這個男人,哪怕她心里也清楚,他說得很對。 當晚,快十二點時,母親又病發(fā)被送去急救室。到了凌晨四點,才被搶救過來。將母親安置好之后,她渾身脫力地坐在病房外的長廊上,仿似劫后余生。 這一次,她又將外套忘在了病房里??伤坪跫亦l(xiāng)今年的冬天特別的冷,穿再多的衣服也無法擋住那股寒意。所以她干脆懶得回去拿了,就這樣穿著單薄地坐在那里,手里握著幾個小時前收到了病危通知書。 這樣的東西她不是第一次見了,只是每一次都足以讓她膽戰(zhàn)心驚,因為那代表著與死神的又一次拉鋸戰(zhàn)。她每次都盡量很樂觀與從容地去應對,可這一次,她卻有了種深深的無力感,像是明明受了欺負,卻不知該向誰去討回來。梗在心里面,上不去,又下不來。 她在那里不知坐了多久,久到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萬籟寂靜中,那腳步聲聽上去低緩而穩(wěn)重,仿佛帶著一股讓人心安的力量向她走來。而她像是受到了某種感召一樣,抬起頭來,睜開眼睛,透過薄薄的霧氣,清晰地看到了一個人的身影。 她看著這個人,愣住了。腦子里好像有火花在噼里啪啦地炸響著,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了,眼里能看見的,全是這個人。 是徐沂。這個人,是徐沂。 ☆、第56章 若是以前,褚恬可能當場就哭出來了。 然而這些天來,似乎是經(jīng)歷了太多生與死的擦肩而過,她的神經(jīng)反倒沒那么脆弱了。她怔怔地看著他走近,許久才慢慢站起身。 離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腳步其實是有些急的,呼吸也微微有些急促。他仿似是有許多話說,可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只是看著她,眼睛浮現(xiàn)出些許明亮的光芒,透亮如外面正在飄落的雪花。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她,她試圖用干啞的嗓音跟他打個招呼,卻在剛剛說出一個“嗨”字的時候就被他抱住了。十分用力,像是要揉碎了她的骨血融進他的身體了一般。 那 一刻,她是很抗拒他的擁抱的,因為來得太遲。所以她奮力掙扎著想要將他推遠,她覺得這男人真是太不要臉了,都這個時候了還來招惹她??伤凸懒诵煲实臎Q心 和力量,任憑她怎么使力捶打,都沒有松手。她不得不放棄了,因為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推開他,沒有力氣去忍住眼淚了,這段時間所有的委屈就這樣傾瀉而出,她在他 的懷里哭的安靜又隱忍。 最后,鬧出的這些聲響還是驚動了淺眠的母親。她推開了他,飛快地擦開眼淚,回了病房,用余光注意到他也跟了進來。 母親從未見過徐沂,自然要問她是誰??赡菚r她只低著頭給她掖被角,假裝沒聽見。最后還是徐沂自己開口回到了母親的疑問。他說他是她的朋友,也在b市工作,他知道她回來照顧生病的母親,所以借著出差的機會過來看看。 話里話外雖未點透,但母親多少也看出來點了。她用和善的眼光看著徐沂,很想再多問一些問題,可渾身已沒有力氣。 一開始她是不給他好臉色看的,因為她已經(jīng)打定注意跟他劃清界限了??赡莻€時候的徐沂臉皮似乎厚的出乎她的意料,自從那晚見了她母親一面,居然天天到醫(yī)院來報到。由于他此行是來四川接兵的,白天要工作,便每天晚上來,一待就整整一夜,跟她輪換著照看母親。 母 親過意不去,叫他實在不必如此辛苦。他卻也只笑笑,說這是應該的,于是母親看他就越來越順眼,她看他就越來越討厭,找了一個合適的時機,直接跟他挑明: “我以后會留在四川,不會再回去,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我還會去煩你。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我也不需要你來做這些。我現(xiàn)在特別討厭你,甚至都沒想過跟你做朋友。 實際上,這些話我本來想回來之前就跟你說清楚的,我去找過你了,可你沒在?!?/br> 那是一個早上,她對徐沂說這些絕情話的時候,他剛剛 陪護了她母親一晚,神色疲憊,下巴有明顯的青茬。他聽到這話的時候,只是笑了笑:“正好,我來這兒也不是為了和你做朋友?!苯又麑⒁环轃岷鹾醯脑顼堖f到 她手里,“先吃飯吧,我先走了。今天要下縣走訪,晚上可能會遲一些再過來。” 那一整天,她腦子都暈乎乎的,只等著他晚上來,問個 清楚他話中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這一晚,她等到十二點,都沒見到他的身影。心里說不焦急是假的,可面上又不敢表露出來,因為母親在一旁也問過許多次了,她 都推說他工作忙,今晚可能不過來了。就這樣熬到了凌晨兩點,接到了他的電話,說天氣突降暴雨,他們被堵在半路了。她心里是很生氣的,氣他不早點打電話過 來,于是什么也不說就把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又下起了大雪。吃過晚飯,她去跟主治醫(yī)生談母親下一步的治療方案,回到病房剛推開的門的時候,聽見從里面?zhèn)鱽淼恼f話聲。是母親和徐沂的聲音。 母親跟他說:“昨晚你沒過來,恬恬雖然嘴上不說什么,可我看得出來,她心里是著急的。她跟你講電話的時候語氣差,你可不要在意啊,她那是擔心你?!?/br> “阿姨,我知道?!毙煲收f,“我不怪她,是我沒早點打電話來?!?/br> 母親笑了笑,又問他:“小伙子,這么長時間了,我都沒顧得上問你,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當兵的,軍人?!?/br> “當兵的好,當兵的有紀律管著,不敢隨便犯錯誤?!眱扇苏f著,都笑了。 屋里又安靜了下來,她正要推門而入的時候,聽見母親問他:“小伙子,你是不是喜歡我家恬恬?” 聽到這句話,她握住門把手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病房里的徐沂沉默了一陣,才輕聲答:“喜歡,很喜歡?!?/br> 母親又問:“她要是跟你在一起,你會不會好好待她?” 這一次徐沂回答的很快:“會的。” 母親哦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又問他了一遍:“你真的會好好待我家恬恬?” 那一刻,或許連徐沂都感受到了,這樣的問話,相當于一個做母親的臨終托付。所以他的回答亦是十分堅定:“阿姨,我會好好待褚恬,請您放心。” 這 樣的回答,或許能夠讓母親放心,可對她而言,卻像是一顆重磅炸彈。她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徐沂,面對母親,聽到這樣的話,只能無措地轉(zhuǎn)身就走。她渾渾噩 噩地在醫(yī)院里晃蕩了大半天,最后還是在候診大廳的一個角落里被徐沂給找到了??粗o張得有些發(fā)白的臉,她張張嘴想說話,眼淚卻直接掉了下來?;蛟S是離得 遠了,這一次她哭得是痛徹心扉,在雪夜里空蕩的大廳,聽得格外清晰。 她猜徐沂已經(jīng)知道她聽到他和母親的談話了,可他一句話也沒有問,只是脫下了外套,將她包裹住。他當時說了許多的話,她聽得清楚也記得明白的只有最后那么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