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它呢?！?/br>
    貝拉米點點頭?！八芸炀鸵吡??！?/br>
    “我知道?！惫_德說。

    “他們都會那樣變得越來越冷漠，至少調(diào)查局的觀察結(jié)果是這樣。當(dāng)然也有例外，有的時候，他們會突然消失不見。不過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在消失之前都有征兆，會變得離群、沉默?！?/br>
    “電視上也是這么說的?！?/br>
    哈羅德把整只手都伸到了碎片廢墟中，一直沒到胳膊肘，前臂上滿是煤灰?！安贿^，有一點還算讓人欣慰，”貝拉米又說道，“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又回到了墳?zāi)估?，不管這意味著什么?！惫_德沒有作聲，他的兩只手還在不停地翻找，好像已經(jīng)很接近他瘋狂搜尋的目標(biāo)了。廢墟中的釘子和木頭碎片扎破了他的手，但是他還在繼續(xù)，貝拉米一直注視著他。

    這樣的景象持續(xù)了很久。

    最后，貝拉米脫掉西裝外套跪下來，也把手伸到了廢墟里。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翻著挖著，搜尋一件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

    哈羅德一看到它，馬上明白了自己為什么一刻不停地在找它。這是一個小小的金屬盒子，被火焰熏得焦黑，上面沾滿了房子遺骸的灰燼。他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太陽已經(jīng)西斜，空氣中有了些許涼意，今年的冬天恐怕會來得很早。

    哈羅德打開盒子，伸手進去拿出了一封露西爾的信，同時，一枚小小的銀十字架掉在了灰土中。哈羅德嘆了口氣，盡量穩(wěn)住自己的雙手，打開了那封信。信已經(jīng)被火燒毀了一部分，不過大部分的內(nèi)容還在，仍然是露西爾那細長優(yōu)雅的筆跡。

    ……世界一片瘋狂？做母親的應(yīng)該怎么辦？父親又該如何面對？哈羅德，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來說太沉重了。有時，連我也覺得承受不了，我甚至想過把他攆出去，讓他回到那條帶走我們孩子的河里去。

    很久以前，我總是害怕會忘記一切，后來，我又希望能把所有事都忘掉。但無論是銘記還是遺忘，都比孤獨的感覺要好一些。上帝原諒我這么說，我知道主自有安排，主掌控一切。我知道，這對我來說太痛苦了，哈羅德，我知道這對你也一樣。

    你的感覺更糟，我其實都明白。這個十字架，你老是到處亂放，這次我是在前廊的地板上發(fā)現(xiàn)的，就在你那把椅子旁邊?？赡苣銊偹臅r候還把它握在手里，你一直都這樣，也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覺得你在害怕它，但你其實不必怕的。

    這不是你的錯，哈羅德。

    你對這個十字架一直有個心結(jié)，但不管你為什么會這么想，這都不是你的錯。自從雅各布回到主的懷抱之后，你就一直帶著這個十字架，就像耶穌背負著他的十字架一樣。但是最后，連耶穌都把十字架放下了。

    放下吧，哈羅德。讓他走吧。

    他不是我們的兒子，其實我知道。我們的兒子已經(jīng)在那條河里溺死了，他當(dāng)時是想找一件跟這個十字架差不多的小玩意兒。那是他爸爸教給他的一個游戲，這讓你一直耿耿于懷。有一天，你和他到河里去玩，回來的時候就帶來了這個，那真神奇，你們當(dāng)時開心極了。你和他一塊兒坐在前廊，你告訴他，這個世界充滿了神秘的事物，就像這個十字架一樣；你還告訴他，只要我們?nèi)ふ?，就一定會有所發(fā)現(xiàn)。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哈羅德，那時你才二十多歲。他是你的第一個孩子，所以你一定想不到，他竟然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當(dāng)了真。你更不會料到，他自己又一個人去了河里，希望發(fā)現(xiàn)奇跡，結(jié)果卻再也沒有上來。

    我不知道這個孩子，這第二個雅各布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不過實話說，我并不在乎。有些東西，我們以為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但是他又重新帶給了我們：他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再次找回愛，讓我們原諒自己，讓我們反省自己是否還有當(dāng)年那顆初心——那時的我們是一對年輕的父母，真誠地祈禱我們的寶貝永遠平安。他讓我們毫無畏懼地去愛，讓我們寬恕自己。

    放下吧，哈羅德。

    愛他，然后放他走吧。

    眼前一片模糊。哈羅德把這枚小小的銀十字架緊緊攥在手心，大笑起來。

    “你還好吧？”貝拉米問。

    哈羅德笑得更厲害了，他把這封已經(jīng)揉成一團的信放在胸口，轉(zhuǎn)頭看向露西爾的墓地。雅各布不見了。哈羅德站起來，又看了看遠處的院子，孩子也不在那里。他不在翻蓋的房子那邊，也不在卡車邊。

    哈羅德擦了擦眼睛，轉(zhuǎn)向南方，那是森林的方向，往那里一直走下去，就到河邊了?；蛟S那只是個偶然，又或許那是早已注定的宿命。有一瞬間，他在落日的余暉中，瞥見了那個孩子的身影。

    好幾個月以前，就在復(fù)生者開始被禁止外出的時候，哈羅德曾經(jīng)對妻子說過，以后傷心的日子會越來越多。當(dāng)時他說對了?，F(xiàn)在，他知道自己依舊不會好受。自始至終，露西爾都不相信雅各布是她兒子，但是自始至終，哈羅德都堅信他就是自己的兒子。也許每個人都是這樣：當(dāng)我們失去了所愛的人之后，有些人自此永久地鎖上了心門；有些人則不僅要敞開門，還要打開窗戶，讓所有的愛與記憶都自由出入。也許這才是世界應(yīng)有的樣子，哈羅德想道。

    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在上演著這樣的故事。

    后 記

    母親去世十二年了，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她的聲音；父親去世六年了，我只能記得他纏綿病榻最后幾個月的樣子，我真希望能忘掉那段時光。

    當(dāng)我們失去一些人的時候，總有些事情會被永遠記住，而有些則會消失得干干凈凈。這是記憶特有的規(guī)則。

    但是小說則不同。

    二〇一〇年七月，在母親忌日的幾周之后，我夢到了她。那是個很簡單的夢：我下班回家，看到她正坐在餐桌旁等著我。整個夢里，我們一直在聊天。我向她匯報了她走之后，我在研究生院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她則問我怎么還沒有安頓下來，還沒有成家。mama即使已經(jīng)離開人世，也還惦記著讓我趕快結(jié)婚。

    我們分享了很多事，可對我來說，兒子和母親之間這樣的對話，都只能在夢中實現(xiàn)了。

    這個夢在我的腦海中逗留數(shù)月。有幾個晚上，我在睡夢中總希望能重現(xiàn)那一幕，但是再也沒有成功過。不久后的一天，我在吃午飯時逮住一位朋友，向他傾訴了我的糾結(jié)。老朋友說話常常免不了一番貧嘴調(diào)侃，不過最終，總能讓你重新振作起來。飯吃到最后，我們也聊得差不多了，朋友問我：“想象一下，如果你mama真的回來了，哪怕只有一個晚上，會怎么樣？如果回來的不光是你mama呢？如果其他人都死而復(fù)生呢？”

    《亡者歸來》就在那天誕生了。

    《亡者歸來》對我的意義是很難用語言解釋的。寫作的時候，我每天都面臨著一些問題：關(guān)于普通物理學(xué)的問題，某些細枝末節(jié)最終可能導(dǎo)致的某些結(jié)果，甚至一些最基本的問題都讓我思慮再三：復(fù)生者從哪里來？他們是什么身份？他們是真的嗎？有些問題比較容易回答，還有些則十分含糊，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我甚至曾經(jīng)一度想要放棄，再也寫不下去了。

    但是，貝拉米探員這個人物成了我堅持下去的原因，我漸漸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影子。他母親病逝的經(jīng)歷——疾病導(dǎo)致的中風(fēng)——和我母親的病逝如出一轍。他在故事中一直想和母親保持距離，其實是我感情的投射，是我一直在回避母親生命最后幾天的記憶。而他的釋懷，最終也成就了我的釋懷。

    對我而言，《亡者歸來》不僅僅只是一部書稿，它還是一個機遇，讓我能夠重新和mama坐在一起，再次看到她的微笑，聽到她的聲音，重溫她生命中的最后時光，而不是像現(xiàn)實生活中那樣逃避她。

    最后我意識到，我對這本書的期許，正是希望它能呈現(xiàn)出這樣的初衷。我希望《亡者歸來》這本書也能給讀者們一個機會，讓他們同樣感受到我在2010年的夢境中經(jīng)歷的一切，從這本書中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的故事。我希望，讀者們能夠進入書中的世界——那神奇的方法和魔力我自己也難以描述——忘掉現(xiàn)實生活中艱難而冷酷的生死規(guī)律，再度和他們曾經(jīng)心愛的人在一起。母親再度擁抱孩子；陰陽兩隔的戀人再度聚首；孩子終于能跟mama說聲再見。

    有個好朋友曾經(jīng)把《亡者歸來》描述為“脫離了軌道的時間”，我覺得一語中的。我希望，讀者能夠進入這個世界，在書頁中，在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他們生命中未及說出的話和未能釋懷的情感。也許，他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結(jié)終于得以解開。最終，所有的負擔(dān)，都會留在過去。

    [1]《圣經(jīng)》中其實并沒有這句話，這段話來自于二〇〇四年的恐怖電影《活死人黎明》（dawn of the dead）：when there's no more room in hell， the dead will walk the earth.——譯注[2]原文為“daddy and me could”，雅各布混淆了主格和賓格。

    [3]一九九三年，美國一名叫洛倫納·波比特的女子趁丈夫睡著時用刀割下了丈夫的生殖器，該事件曾轟動一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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