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即便沒有這些問題，這個地方，這鎮(zhèn)上的小小一方土地也別具意義，因為他們過去幾周以來，就是在這里一點點琢磨對方的。

    貝拉米笑了笑。“你當然猜得到了?！彼h(huán)顧四周，只見澄澈碧藍的天空中，偶爾有幾朵白云飄過。遠處，風在森林中的樹木間穿行，反復裹挾著濕悶的空氣，最后擊打在鎮(zhèn)里的建筑上。

    微風吹在哈羅德和貝拉米的身上時，他們只感到一陣悶熱撲面而來。風中夾雜著一股汗臭和尿臊味，那是當太多人在惡劣條件下待了太久之后特有的氣味。這段時間，阿卡迪亞四處都飄蕩著這股味兒，它們依附在每件東西上不肯消散。久而久之，包括貝拉米探員在內(nèi)的每一個人都已經(jīng)麻木了。

    “你這面談到底還做不做了？”哈羅德說。在熱氣和臭氣中，他和貝拉米一起上前撿起馬蹄鐵。雅各布待在不遠處的教學樓里，和斯通夫人在一起——哈羅德琢磨這位老婦人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咱們就別花太多時間在游戲上了，你懂我的意思吧？這次就直奔主題吧，希望你不要介意。咱倆都知道她到底是誰?！?/br>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她來這里沒多久就知道了，而且我覺得，她和我們住在一個房間也不是巧合。”

    “看來我沒自己想的那么聰明，是吧？”

    “那倒也不是，你只是關(guān)心則亂罷了。我會盡量不鄙視你的?！?/br>
    他們輪流扔出馬蹄鐵。叮當。叮當。又一陣風刮來，帶來了一絲新鮮的空氣，好像有什么變化正漸漸來臨。接著風停了，空氣再次變得悶熱異常，烈日當空。

    “她還好嗎？”貝拉米探員問道。

    叮當。

    “她挺好，你知道的?！?/br>
    “她問起過我嗎？”

    “一直在問。”

    叮當。

    貝拉米出了神，但是哈羅德還在繼續(xù)說：“就算你坐在她面前，吻她的額頭，她也認不出你。一半時間里她把我當成了你，其余時候她把我當成你爸爸?！?/br>
    “很抱歉。”貝拉米說。

    “為什么？”

    “因為把你卷到這種事情里來。”

    哈羅德舒展了一下背部，站好位置，開始瞄準。他投出漂亮的一記，但是馬蹄鐵沒有套上柱子。他笑了笑說：“換了我也會這么做的。事實上，”他接著說，“我確實正打算這么做?！?/br>
    “這算是有借有還吧?！?/br>
    “以牙還牙聽起來更好些?！?/br>
    “隨你怎么說吧?！?/br>
    “露西爾還好嗎？”

    貝拉米嘆口氣，撓了撓頭頂?！斑€好，至少我聽說是的。她不怎么出門，不過說實話，這鎮(zhèn)上現(xiàn)在這樣，出來也沒什么意思。”

    “他們簡直是欺人太甚?！惫_德說。

    貝拉米扔了出去，完美落地。

    “她已經(jīng)開始隨身帶槍了。”他說。

    “什么？”那把老式手槍的樣子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他接著又回憶起雅各布溺亡那晚的場景，還有他不得不了結(jié)性命的那條狗。

    “反正他們是跟我這么說的，她當時在高速公路的檢查站上停車，開的應該是你的卡車。他們問她為什么帶槍，她就發(fā)表了一通‘正當防衛(wèi)權(quán)’之類的言論，還威脅他們要開槍。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認真的?！?/br>
    貝拉米走到場地的另一邊，腳下帶起一陣塵土。哈羅德站起身，仰頭看了看天，擦掉臉上的汗水?！斑@真不像是我娶的那個女人，”他說，“我娶的女人會先開槍，再發(fā)表她的演說?！?/br>
    “我還一直以為她是那種‘把一切交給上帝’的人呢?！必惱渍f。

    “那是后來的事了，”哈羅德說，“早先她可是個鬼見了都怕的人。我們年輕那會兒惹的事，說了你都不信。”

    “記錄上可沒有這些啊，你們兩人的檔案我都有?！?/br>
    “沒有被抓住，不等于沒有犯過法?！?/br>
    貝拉米微微一笑。

    叮當。

    “您有一次曾經(jīng)問過我關(guān)于我母親的情況?！必惱子珠_始說了起來。

    “是的?！惫_德說。

    “她最后死于急性肺炎，但那只是最終的死因，其實真正拖垮她的是阿茨海默病，那種病一點點消耗掉了她的生命?！?/br>
    “她現(xiàn)在復生了，也還是老樣子?！?/br>
    貝拉米點點頭。

    “而你又要離開她了?！?/br>
    “那不是她，”貝拉米搖搖頭說道，“她只是某個人的復制品，僅此而已。這點你我都明白。”

    “嗬，”哈羅德冷冰冰地回答，“你是說那個孩子。”

    “你和我，”貝拉米說，“我們在這方面的意見是一致的，我們都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br>
    “那你為什么還要讓她和我們住在一起，何必費那么大的勁？”

    “就像你還要和你兒子在一起一樣?！?/br>
    空氣還是那么悶熱，天空依然是那種深深的看不到盡頭的藍色。兩人走了一圈又一圈，扔了一輪又一輪。他們都沒有記分，也記不清到底進行了多少輪比賽，甚至說不清他們到底在干什么。兩人只是在這個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的小鎮(zhèn)的中心，在一個完全變了樣的世界上一圈圈地走著，任由這個世界天翻地覆。他們能做的，只是聽著自己的聲音在周圍的空氣中飄蕩。

    夜幕降臨，如果這時有人來到哈格雷夫家，會發(fā)現(xiàn)露西爾正趴在書桌前，屋里飄蕩著一股擦槍油的味道，還能聽到金屬絲擦槍時發(fā)出的聲音。

    露西爾找到這把槍的時候，還在槍下面發(fā)現(xiàn)了整套的擦槍小工具，這么多年來，它們只是偶爾被用過幾次。工具旁邊竟然還有說明書，其中唯一困難的部分就是如何分解各個零件。

    過程很麻煩，要把槍管指向一個方向，再用工具卸下槍管套，同時得注意里面的彈簧和一些重要小零件，以免組裝回去時找不到。她一邊跟這些零件較勁，一邊不斷地提醒自己，槍里沒子彈，所以她不必擔心會像有些傻瓜那樣，自己把自己給崩了。

    被卸下來的子彈在桌子的另一邊一字排開。她把它們也全擦了一遍，只用了擦槍金屬絲，她不敢碰那些化學溶劑，因為擔心松節(jié)油味兒的溶劑和里面的火藥混合之后，會產(chǎn)生什么奇怪的化學反應。

    也許她有些過分小心了，不過她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

    在她卸下子彈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聲音特別悅耳。子彈從細長的鋼鐵彈夾中跳出來，發(fā)出一聲接一聲的脆響。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現(xiàn)在，她手中等于攥著七條性命。她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畫面：她自己、哈羅德、雅各布和威爾遜全家都死了，剛好是七個人。

    她撥動著手中的這幾個小玩意，然后攥起拳頭，細細體會著它們在手中的感覺：光滑、圓潤的彈頭頂著她的手掌心。她緊緊地、緊緊地攥著它們，一時間甚至感覺到了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把這幾顆子彈在桌上排成一列，好像這些小東西當中蘊藏著神秘的力量。她把槍放在大腿上，開始仔細閱讀說明書。

    紙上印有槍的頂視圖，套筒向后滑開，露出了槍管的內(nèi)部構(gòu)造。她拿起槍，仔細研究起來。她按照圖示的樣子，用手捏住套筒后部的附近往下按，什么也沒發(fā)生。她更用力地往下按，槍還是一動不動。她又仔細研究了一下圖示，好像什么都沒做錯。

    她又試了最后一次，用盡了全力按壓下去，感到自己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她咬緊牙，輕哼一聲，突然，套筒向后滑去，一顆子彈從彈倉里彈出來，掉到了地板上。

    “天哪！”她叫了一聲，雙手直抖。她死死地盯著地板上的子彈，很久都沒有撿起來，想象著剛才要是一不小心會有怎樣的后果。“看來我得做好準備才行?！彼f。

    然后她把子彈撿回來放在桌上，繼續(xù)擦槍，一邊考慮著今天晚上要做的事。

    是時候出發(fā)了。露西爾踏出前門，站在哈羅德那輛老爺車旁邊，接著又回過頭去看，久久地沉默不語。她想象著，也許在很遠的地方有一雙眼睛，見證了自己是如何圍繞著這棟飽經(jīng)風霜的老屋度過了一生。她在這里結(jié)婚，有了自己心愛的人，養(yǎng)育了兒子，還有一個終日斗氣的丈夫——而這個丈夫如今也與她分隔兩地了。她突然意識到，他其實并沒有自己一直以來想的那么頑固和可惡。他愛她，他們一起度過的這五十多年的每一天，他都愛著她?，F(xiàn)在，暮色四合，她要走了。

    露西爾深吸了口氣，想把這座房子的樣子，以及她所珍惜的其他一切都吸進身體里，直到再也吸不下為止。然后她長長地屏息了一會兒，似乎要把這一刻、這幅畫面、這一生，以及這深深的一口氣都挽留下來，盡管她知道，她終究還是要放手。

    當晚執(zhí)勤的士兵是一名來自堪薩斯州的毛頭小伙子，人們都叫他二世。自從他和一名滿腦子奇思怪想的滑稽老頭交上朋友后，便不再那么反感自己的警衛(wèi)任務了。

    如同所有被卷進悲劇的人一樣，二世也感覺到，某些不幸就要降臨了。他一整晚不住地檢查自己的電話，看有沒有新消息。他心中惴惴不安，總感到今晚注定要對某人說出些重要的話。

    一輛老福特從遠處“哐當哐當”地開了過來，他在警衛(wèi)室里聽見聲音，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他有時候會奇怪，為何圍繞著城鎮(zhèn)的隔離欄會突然在這個位置就到頭了，又為何那條雙車道的馬路會突然并入鄉(xiāng)村小道。難道在這道隔離欄、在這道路障之內(nèi)，在這座小鎮(zhèn)城區(qū)里發(fā)生的所有一切，也會在這一頭戛然而止嗎？

    汽車發(fā)動機抽搐著發(fā)出“突突”的聲響，車頭大燈的光掃過路面，好像方向盤后面的人遇到了什么麻煩。沒準是哪家的孩子把車偷偷開出來玩了，他想。他還記得多年前一個秋天的晚上，自己也偷偷開過父親的老爺貨車，那個年紀的孩子多半都干過這種事。

    看來北卡羅來納和堪薩斯也沒多大區(qū)別，二世心想，至少北卡的這個地方和堪薩斯差不多，都有肥沃的土地、大片的農(nóng)場和規(guī)矩勤勞的居民。要不是這里太潮濕，空氣中的水汽整天都陰魂不散，或許，只是或許，他真會在這里定居呢。這里還沒有龍卷風，而且他早就聽說過南方人的熱情好客，這里的人確實都非常友善。

    聽到卡車“嘎吱”一聲剎住了，二世的注意力又回到卡車上來。這輛藍色的兩用卡車咆哮了一會兒，最后發(fā)動機終于安靜下來。車前燈還沒有熄滅，射出明亮而刺目的光線。二世想起以前受過的一項訓練：打著車前燈可以致人短暫失明，這樣車上的人就可以出來隨便射擊而不被人看到。

    二世從來都不喜歡槍——這是件好事，因為他的槍法實在不怎么樣。剛才那眩目的光線此時顯得暗了一些，他終于能看清，坐在駕駛座上的是一位七十來歲的老太太，她的臉緊繃著，氣哼哼的。他首先想到的是：這一帶沒人有槍。不過他是個警衛(wèi)，所以他有。然而，當露西爾從貨車里走出來的時候，他看見她手里也拿著一把槍。

    “夫人！”二世喊了一聲，立即從臨時搭建的警衛(wèi)室里沖出來，“夫人，您必須放下武器！”他的聲音發(fā)顫，不過他的嗓音經(jīng)常是顫巍巍的。

    “這與你無關(guān)，孩子?！甭段鳡栒f。她站在貨車前面，大燈依然開著，在她身后灼灼閃亮。她穿著一件老式的藍色棉布連衣裙，裙子上沒有任何圖案，非常樸素，長長地一直垂到腳背。她每次去見醫(yī)生時都會穿這條裙子，因為她想以此表明，她從來不會接受任何她不喜歡的消息。

    一群復生者從貨車箱里跳下來，一個接一個地聚攏到警衛(wèi)室的小屋旁邊。他們的數(shù)量還真不少，二世忍不住想起自己家鄉(xiāng)，每年秋天都會來巡演的馬戲團。

    復生者圍攏在露西爾身后，沉默著，聚成一小群?！叭藗儽仨氂衅鸫a的尊重和分辨是非的能力?！甭段鳡栒f，不過她似乎并不針對這名年輕的士兵，“這只是基本的，對人的尊重。”

    “長官！”二世大聲喊起來。其實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叫誰，只知道眼前的情況并不是他希望發(fā)生的，“長官！這里有情況！長官！”

    噔，噔，噔，靴子踏著地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甭段鳡柲畹?。

    “夫人，”二世說，“您得放下那把槍，夫人?！?/br>
    “我不是來給你找麻煩的，孩子?！甭段鳡栒f。她很注意，讓自己的槍槍口向下。

    “我知道，夫人，”他說，“但是您得先把槍放下，然后再說明您到這里來的目的?！逼溆嗟囊拱嗑l(wèi)也趕了過來，手里都拿著槍。或許是出于禮貌，他們都沒有把槍口對準露西爾。

    “到底出什么事了，二世？”一名士兵悄悄問他。

    “我會知道才怪，”他也悄悄回答，“她突然跑過來，還帶著這些人——一群復生者——還拿著那把倒霉的槍。一開始只有她從車里出來，還有這一車人，但是……”

    士兵們都看得很清楚，來的還不止這些，遠遠不止。這十幾名士兵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人，但可以肯定，對方的人數(shù)遠遠超過了自己這邊。

    “我要求你們釋放所有被關(guān)在這里的人，”露西爾大喊，“我并不是要針對你們這些孩子，我知道你們只是在執(zhí)行命令，這是你們的職責。因此，我沒有任何要傷害你們的意思。但是我要你們記住，你們必須做正確的事，這是你們的道德義務，就算是執(zhí)行命令，你們首先也要做一個公正、平等的人?！?/br>
    她想來回走幾步，牧師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開車來的路上，她本已經(jīng)在腦子里把整個計劃想了一遍，但是現(xiàn)在站在這里，真正開始做那些她想做的事時，面對這么多的槍，她害怕了。

    但現(xiàn)在不是害怕的時候。

    “我甚至根本不該跟你們說這些，”露西爾喊道，“你們不是罪魁禍首，都不是，你們不過是表面現(xiàn)象。我要找的是問題的根源，我要見威利斯上校?！?/br>
    “夫人，”二世說，“請把武器放下，如果您想見上校，我們會讓您見的，但是您得先放下武器?！彼赃叺氖勘那母f了什么，“放下武器，讓那些復生者投降，等待處理?！?/br>
    “我決不會這么做！”她吼道，槍也抓得更緊了，“處理？”她憤怒地低哼了一聲。士兵們還是猶豫該不該拿槍指著她，于是他們紛紛把槍指向了跟她一起來的人們。復生者聚攏到露西爾身后，都沒有輕舉妄動。他們只是站著，讓露西爾和她手中的槍為自己說話?！拔乙娚闲??！彼终f了一遍。

    她突然對自己的行為有些內(nèi)疚，但并不準備接受他們的條件。她知道，撒旦有各種誘惑人的花招，他會說服人們先做一些小小的讓步，直到最后釀成大錯，從而實現(xiàn)他的邪惡目的。這一次，她不準備袖手旁觀了。

    “威利斯上校！”露西爾高喊著，就好像在叫稅務檢察員，“我要見威利斯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