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節(jié)
這半年來,楊嗣昌猶如坐在火山上一般,時刻擔心著陜西這座活火山會突然爆發(fā),在大明朝廷本已血淋淋的傷口上再撒鹽。 “再忍耐個兩個月,就是李自成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足為慮!” 楊嗣昌長吁短嘆,心里在滴血。 可是,現(xiàn)在陜西遍地是饑民,李自成在亂民中的威望又高,潘多拉盒子,已經(jīng)打開,再想收回去,太難了! 該如何應對?楊嗣昌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么絕妙的辦法,只好將李紹翼叫來商議。 李紹翼早已知曉李自成之事,剛一見?一見到楊嗣昌,就馬上叫嚷道:“楊閣老,陜西是個死結,沒錢沒糧,陜西就要亂,陜西真要亂了,朝廷就更沒錢沒糧!李自成從秦嶺中沖了出來,我看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陜西恐怕難救了!” 楊嗣昌見李紹翼直接宣判了陜西的死刑,心里特不舒服。但轉念一想,陜西現(xiàn)在確實如此,沒錢、沒糧、沒兵的,拿什么去剿滅李自成? 不過,楊嗣昌身為首輔,即便真認為陜西不可救,也不能說出來,更何況,他并不認為陜西的局勢壞到了這步田地:“若能重新將李自成驅趕至秦嶺,或者一戰(zhàn)成擒,陜西之亂自然消弭于無形!” 李紹翼苦笑道:“楊閣老,兵在何處?錢糧在何處?按說,朝廷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孫督師調回陜西,孫督師最善于無中生有、空手套白狼,只是……” 說到這里,李紹翼停住了話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當初,孫傳庭拿著朝廷給的六萬兩白銀,只身前往陜西就任巡撫,不到半年,居然拉出了萬余可戰(zhàn)之兵,而且戰(zhàn)斗力還非常強,一時傳為佳話。 楊嗣昌當然明白李紹翼的意思:朝廷已經(jīng)不可能將孫傳庭重新調回陜西了。朱由檢與孫傳庭因陜西一事鬧得雞飛狗跳,若真提議將孫傳庭調回陜西,置皇上的臉面于何處? 他頭疼地撫摸著自己的額頭,道:“說來說去,還是錢糧的問題。再給我兩個月時間啊……” 楊嗣昌在那里哀嘆,李紹翼也不接口,沉默半晌,突然說道:“現(xiàn)在是騎虎難下,想綏靖陜西,找不到辦法;坐等兩月之后,一則擔心李自成勢大不可制;二則,若楊閣老真對李自成攻破鳳翔府無動于衷,恐怕皇上和那幫家伙的壓力也難以承受……” 李紹翼咬了咬牙,面目猙獰地說道:“不如說服皇上,派遣熊文燦至陜西剿匪!” 楊嗣昌嚇了一跳,本能地拒絕道:“絕不可行!這分明是把陜西送給林純鴻!” 李紹翼對楊嗣昌的反應早有所料,一點也不失望,只是冷靜地說道:“楊閣老,先聽學生把話說完,再看看是否可行。熊文燦與林純鴻合作倒是輕車熟路,這點在河南時就已經(jīng)表露無遺。幸虧孫督師當機立斷,將張獻忠徹底剿滅,斬斷了林純鴻挾制熊文燦的手。如果學生所料不差,熊文燦至陜西后,手中無兵、無錢、無糧,必然向林純鴻求救?!?/br> 這些話,楊嗣昌自然贊同,頻頻點頭。 李紹翼接著說道:“按照林純鴻的性格,rou不在嘴邊,都要拼命撈食,現(xiàn)在rou已經(jīng)擺在了他的嘴邊,自然會竭盡全力出兵!陜西的根本問題實質不是賊寇,而是天災,荊州軍就是再善戰(zhàn),將陜西境內的賊寇剿得一個不剩,那又有何用?還不是要拿出大量的錢糧進行賑濟,方才能最終將陜西吞入口中?!?/br> 楊嗣昌道:“林純鴻從來不做無把握之事,若他真的出兵陜西,證明他拿得出錢糧!” 李紹翼搖了搖頭,道:“學生認為,他很可能真的拿不出來!” 楊嗣昌愕然,問道:“這是何故?” 李紹翼道:“荊州的財政,近期本就很緊張,就算林純鴻長袖善舞,籌集了打仗和賑濟的錢糧,可要是東南方向、遼東韃子出了變故,他怎么辦?” 楊嗣昌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臉上現(xiàn)出一片潮紅。 李紹翼接著說道:“林純鴻的攤子鋪得可不是一般的大!東面,與江南豪族斗得難分難解,雖一時占了上風,最后結果如何,殊難意料。而且,楊閣老早已得知,鄭芝龍最近恐怕也有大動作,這個動作,必然瞄準林純鴻無疑!” “至于北面,黃渤和盛坤山在朔州肆意拉攏蒙古人,皇太極要是能忍得住,那還真是奇怪了!荊州就是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 “所以,學生認為,派熊文燦至陜西,能夠極大地牽扯林純鴻的精力,這與閣老的戰(zhàn)略暗合,還請閣老深思!” 楊嗣昌眉頭皺得緊緊的,也不說話。 李紹翼以為楊嗣昌還未下決斷,慨然道:“楊閣老,有得必有失,陜西目前于朝廷來說,就是一燙手山芋,還不如將這個燙手山芋扔到林純鴻手中。失一需要用無數(shù)錢糧去填補的陜西,為大明朝廷整理財政爭取時間,何樂而不為?” 楊嗣昌嘆息道:“你說得有理,只是,皇上和朝議那關,如何過?” 李紹翼道:“江南之朝臣,若真有眼光,必然看出楊閣老背后的深意?,F(xiàn)在江南東林黨和復社被林純鴻壓得喘不過氣來,急需轉移林純鴻的視線,有這么好的機會消耗林純鴻的實力,相信他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至于皇上那里,主要是面子上掛不住,不過,熊文燦說到底還是朝廷之臣,又沒有公開聲言放棄陜西,相信皇上會答應的?;噬蠈﹂w老信任有加,還請閣老勸勸皇上……” 楊嗣昌苦笑道:“也只能如此了……能把今年給熬過去,明年回旋的空間會大得多……” 且說楊嗣昌和李紹翼細細籌劃一番,決定由楊嗣昌首先與皇上通個氣,伺機說服皇上,然后再公開至朝堂上。 楊嗣昌剛準備進宮,結果接連收到了兩份奏章,一份乃楊一仁所上,一份乃工部侍郎薛仁禮所上。兩份奏章皆出奇地一致,認為陜西賊亂愈演愈烈,宜立即派熊文燦至陜西坐鎮(zhèn),剿滅賊亂。 楊一仁,自然代表著林純鴻的態(tài)度。至于薛仁禮,本就是東林一脈,老家更是在江南吳江。 楊嗣昌萬萬想不到荊州和江南的意見居然出奇地一致,一時心里居然沒了底! 薛仁禮提議由熊文燦至陜西,這點不奇怪。最讓人吃驚的,居然是林純鴻也支持熊文燦至陜西,難道林純鴻真的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試圖在陜西大展拳腳? 楊嗣昌又把大明的局勢前前后后思索一番,終覺得林純鴻有過度使用力量之嫌,遂堅定信心,入宮覲見朱由檢。 熊文燦萬萬想不到,他在朝堂上低調、明哲保身,這次居然被不由自主地推向了漩渦的中心。 熊文燦高居廟堂之后,日子過得并不舒心。朝堂上,無論是皇上,還是朝臣,都認為他是林純鴻的人,無論他說什么,都沒有人聽,反而還時時處處防著他有什么詭計。不得已,他只好三緘其口,不肯多說一句話。 至于林純鴻那邊,有什么事情,多是吩咐楊一仁與包哲東去完成,就像遺忘了他一般。 他就像鳥獸大戰(zhàn)中的蝙蝠一般,誰都懶得理會他。 這對心高氣傲的熊文燦來說,完全無法忍受。 這次他終于等到了機會,欣喜之下,冷笑出聲:“陜西就陜西,總好過在朝堂上受氣。能成為荊州的一方總督,也是不錯的選擇!” 第五百七十八章 撬動時局(四) ?荊州和朝廷圍繞李自成展開一系列動作時,李自成躊躇滿志,開始放眼天下。網(wǎng) 也難怪李自成會如此志得意滿,畢竟,在他兵力過二十萬之時,成功攻取府城的時候少之又少。而這次,他僅憑五千老弱病殘,在糧食武器都非常緊缺的情況下,居然收獲了這份大禮。 鳳翔府可不是一般的府城,乃關中中心西安城的西部屏障,也是西安通往甘肅、西寧的咽喉。占領了鳳翔,進,可攻略西安,進而占據(jù)陜西;退,則可以逃至甘肅及北邊茫茫的大草原,生命安全得到了極大的保障。 李自成知道,這份大禮,是滿清韃子送與他的。 滿清韃子是什么貨色,李自成滿不在乎,他只在乎滿清韃子能給他什么幫助,只在乎能不能與滿清韃子一道分享大明的花花江山。 想到江山,李自成開始認真思索天下的局勢。 他認為,當前有荊州、大明朝廷和滿清韃子三股勢力,包括他在內,應該是四股。大明朝廷,當然是死敵,沒有任何回寰的空間。 至于滿清韃子,雖然他們居心叵測,但在共同攻略大明,互相戰(zhàn)略協(xié)同方面,大有可為,目前可以作為自己的戰(zhàn)略依托點之一。 荊州? 想起荊州,李自成的感覺頗為復雜。至始至終,李自成在遼州交鋒過一次、在南陽附近交鋒過一次,兩次交鋒都是初一會面,就迅速脫離接觸,根本沒什么印象。 后來,林純鴻剿滅高迎祥二十萬軍隊,并將高迎祥梟首,李自成方才正眼看待荊州軍。再后來,林純鴻相繼打敗張獻忠、羅汝才,招降革左五營,李自成意識到,荊州比大明朝廷更為可懼。 現(xiàn)在,李自成也獲悉,林純鴻將韃子打得大敗虧輸,僅僅只有幾千騎兵逃脫后,李自成下定了決心,絕不能靠近荊州軍兩百里范圍之內。 李自成居深山之中,對外界了解雖不是很詳細,但荊州與朝廷之間起了齷蹉,他還是知道的。無論是他李自成,還是荊州,算計來算計去,無非就是搶奪本應該屬于大明朝廷的東西,因此,李自成認為,在共同應對大明上,雙方有合作的基礎。 如果能與荊州達成某種程度上的默契,至少能保證林純鴻不把目標對準他,這對剛緩過氣來的李自成來說,難能可貴。 而且,李自成還知道,荊州軍戰(zhàn)力強,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火器眾多。他從各種渠道得知,火槍一旦擊中發(fā)射,其威力絕非弓箭所能比,而且,火槍手只需要稍加訓練,就可以立即投入戰(zhàn)場,絲毫不比訓練多年的弓箭手差。 這簡直就是為亂民量身打造的武器! 如果能從荊州買到火槍,那對迅速壯大實力該是多大的幫助? 李自成的心越來越熱切,想來想去,覺得應該派人至荊州試探一番,再做打算。 不過,李自成是非常務實的人,雖期待滿清韃子的援助,期待與荊州搞好關系,但他并未將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這個世界,唯有自己強,才是王道,李自成要是不懂這個道理,恐怕早就成了冢中枯骨。 于是他立即揮兵攻略鳳翔府下轄的岐山、扶風、郿縣、麟游、汧陽及寶雞等縣,不僅得到了足夠十萬大軍使用一月以上的糧草,還攜裹了大量的百姓,兵力一下子擴充至六七萬人。 不過,這六七萬人怎么看都是烏合之眾。李自成深知,若對陣普通明軍,這六七萬人還能派上用場,若是對陣荊州軍,或者陜兵、洪兵,基本就是死路一條。 現(xiàn)在,武器暫時無虞,糧草也暫時無虞,該繼續(xù)往哪個方向劫掠,就成了擺在李自成面前的問題。 向西,皆是遼闊之沙漠,人煙稀少,糧草得不到補充,好處就是朝廷兵力不多,能得到一部分戰(zhàn)馬;向東,皆是膏腴之地,人口稠密,饑民遍地,但賀人龍猶如一堵墻一般,堵在了他前進的道路上,往后,朝廷的兵馬很可能迅速集結,壓力非常大。 正當李自成猶豫不決時,忽然得到王登庫的通報,經(jīng)由陜北運往軍中的武器被驃騎軍所劫!李自成看過通報,隨即扔在了一邊,韃子的支援,目前可謂聊勝于無,除非能支援幾千匹戰(zhàn)馬,幾千副兵甲。李自成明確告知王登庫的心腹,令其轉告滿清韃子。 緊接著,李自成又收到軍報:賀人龍收編了劉國能的殘兵后,擁眾萬余,正逐步向眉縣集結,似乎準備收復鳳翔。 李自成大喜,天賜良機啊,他迅速作出了決定:一舉打敗賀人龍,往東進軍! 賀人龍躲在西安城內,足以阻止李自成向東流竄,現(xiàn)在出了城,區(qū)區(qū)萬余人馬,李自成還真沒放在眼中。 于是,李自成立即集結兵力,與賀人龍大戰(zhàn)于蔡家坡。李自成勝在兵力眾多,賀人龍勝在訓練有素,雙方激戰(zhàn)之下,互有損傷。 然而,這場戰(zhàn)爭從根本上來說對李自成是有利的。一方面,他將戰(zhàn)爭當成了優(yōu)勝劣汰的手段,通過殘酷的戰(zhàn)場廝殺,精中選精,逐步積累了五千余精銳;另一方面,借助與朝廷官兵的大戰(zhàn),李自成的聲望直線上升,投奔他的賊寇越來越多。 李自成的實力在急劇膨脹之中,而賀人龍則打一場少一部分人馬。 最終,賀人龍越來越吃力,倉皇退回西安。 李自成乘勝追擊,劫掠武功、周至、興平一帶,擁眾迅速超過十萬,兵鋒一度抵達西安城下。 賀人龍無法,只好一封接著一封地往京師投求援信。 賀人龍滿心期待,希望老上司洪承疇能回到陜西,即便老上司無法回來,總該把孫傳庭給調回來吧?有了孫傳庭一兩萬陜兵協(xié)同,足以將李自成驅趕到沙漠里餓死。 正當他左等右等之際,忽然得到消息,朝廷任命熊文燦為陜西巡撫,業(yè)已從京師起程。 “老子要的是兵、是兵!奶奶的,派一個腐儒過來有何用?” 賀人龍氣得破口大罵,恨不得率兵至紫禁城,當著朱由檢的面直斥其非。 正當賀人龍怒不可遏之時,高杰前來求見。 高杰乃李自成部將,與賀人龍、李自成同為米脂人。崇禎八年,因與李自成妻刑氏通jian,恐李自成察覺,遂攜刑氏投降于洪承疇,被洪承疇劃入賀人龍麾下。 要說,這李自成還真是奇葩,起兵造反之前,老婆與人通jian,怒而殺妻,至甘州投軍;當弄出了偌大的聲勢后,還是看不住老婆,老婆依然與人通jian。這家伙身體上沒什么毛病吧? 刑氏更非一般人物,武藝精熟、足智多謀,投降朝廷前,掌握著李自成的軍資度支,其才能可見一斑。 高杰見到賀人龍時,賀人龍依然在呼呼地喘著粗氣,高杰抱拳道:“闖賊覆滅在即,大帥因何事而煩惱?” 賀人龍瞪圓了雙眼,鼻子里喘著粗氣,不耐煩地揮手道:“去去去,老子正煩著呢!闖賊的亂民都快攻打西安了,哪里是覆滅在即?” 高杰低眉順眼,緩緩說道:“熊文燦是什么貨色,相信大帥心里一清二楚。朝廷為何派這路貨色至陜西,這里面頗有文章!” “哦?”賀人龍愣了愣,來了興趣,問道:“什么文章?” 高杰道:“熊文燦與林純鴻走得非常近,莫非朝廷想借林純鴻的力量剿滅李自成?” 高杰初一提到林純鴻,賀人龍猶如醍醐灌頂一般,瞬間站了起來,直把高杰嚇了一跳。 賀人龍這下終于明白了,朝廷無力派兵剿匪,只好將這幅爛攤子扔給林純鴻。但朝廷總是要面子的,無法直接下命令于林純鴻,只好通過熊文燦繞一圈,來達到這個目的。 同時,這么做還有個好處,若事情最后出現(xiàn)其他變故,完全可以將熊文燦拎出來當替罪羊,朝廷與荊州之間回寰的余地也大大增加。 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賀人龍終于放下了心,對高杰說道:“不管朝廷怎么做,也不管林純鴻是否愿意出兵,我們只管守住西安即可。有西安在手,賊寇就被限制在關中西邊,既無法蔓延至陜北,也無法越過西安進入河南。對朝廷而言,我們就是大功一件!” 高杰聽明白了賀人龍的意思,無非就是按兵不動,坐守西安,觀情勢變化再說。 賀人龍揮手道:“下去吧。令兒郎們不得懈怠,務必謹守城池!” 高杰大喜,慌忙道:“謹遵大帥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