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雷濤站在后院東頭一棵槐樹下抬頭看著滿樹茂盛的枝葉。這是唯一的解釋了,他心想,從劫匪離開視線到他們追入后院最多不過二十幾秒的時間。后門從內(nèi)側(cè)上了鎖,幾間被作為庫房、配電室、辦公室使用的后罩房內(nèi)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爆炸之后監(jiān)控室的保安跑出來幫著維持秩序,沒見到任何可疑的人。劫匪肯定是攀上這棵樹跳到院外去了。地上的幾塊被從墻頭蹬落的碎瓦片就是證據(jù)。眼睜睜地看著翡翠屏風(fēng)被人搶走,雷濤不由得灰心泄氣。 “先生,你不要緊吧?”一個工作人員上前來問雷濤。 “啊,我……沒什么?!崩诐潇o下來,感到脖子上剛才被踢到的地方好像被一只巨爪狠狠地捏住似的,疼得發(fā)緊。他忍不住伸手去揉。 “我們已經(jīng)報警了,謝謝您的幫忙?!惫ぷ魅藛T客氣地請他先去前院。雷濤聽到報警二字警覺起來。他得趕緊找個機會離開,今天的運氣已經(jīng)夠差了,再被警察纏住,想不倒霉都難。 在一個保安的引領(lǐng)下,雷濤穿過一地狼藉的內(nèi)院來到外院,還沒出垂花門就聽見滕一鳴的大嗓門。驚魂未定的十幾個客人此刻都坐在回廊的一側(cè),弓腰縮背,低著頭,拍著胸口。滕一鳴坐在一棵石榴樹下,一手捂著腰,一手捂著額頭,吵嚷著要去醫(yī)院。原來剛才他被雷濤推倒,頭不小心撞到花壇邊上。 “沒事吧,我看看。”雷濤掰開他的手,發(fā)現(xiàn)只是磕破了一點皮,心里稍稍松了口氣。 “怎么就沒事了!”滕一鳴怒道,“我這腰疼得直不起來,眼睛看天都是紅色的,肯定是腦震蕩了。再不去醫(yī)院瞧瞧,落下病根算你們誰管我后半輩子?” “這位先生,請您稍等一下?!币粋€工作人員耐心地說,“派出所的人馬上就來……” “你什么意思啊?”滕一鳴打斷他,“我是病人不是犯人,派出所關(guān)我什么事?我來看你們的展覽,還沒看幾眼就出了這么嚇人的事。我受傷都是你們害的!你們得賠償,知道嗎?” “這……”工作人員沒想到遇到這么一位渾不講理的,被噎得說不出話。 “差不多就行了?!崩诐齽裾f道,“就是點皮外傷?!?/br> “傷不在你身上,你是不疼!” “要不您幫我叫輛車,我先帶他去附近的醫(yī)院處理一下傷口吧。”雷濤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張雜志社編輯的名片遞給工作人員,“有什么事你們再給我打電話好了。”見對方面露遲疑,他又補充道,“他要真有內(nèi)傷耽誤了治療,對你們也不好啊?!?/br> 工作人員的妥協(xié)在意料之中。私人博物館生存壓力挺大,今天展品被搶肯定會攤上沒完沒了的官司。如果警方能破案還好說,但既然劫匪有膽子在大白天動手,就不會有多少線索留下。這種時候最怕的就是節(jié)外生枝。滕一鳴一看就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攪三分的主兒。如果有什么閃失,被他追著要賠償,無異于雪上加霜。 五分鐘后,他們坐著保安叫來的一輛出租車和疾馳而來的警車擦肩而過。雷濤能想象警察拿到他留下的名片,發(fā)現(xiàn)查無此人時會做什么反應(yīng),但現(xiàn)在顧不了這么多了。 出租車把他們拉到附近鎮(zhèn)子上的醫(yī)院。雷濤付了車錢,扶著滕一鳴下車卻沒有進門診樓。他招手叫來一輛在醫(yī)院門口等活兒的黑出租車,塞給司機五十元錢,讓他開車進城。在鬧市區(qū)下車之后,他們坐了幾站地鐵,回到珠寶城。 一路上一言不發(fā)的滕一鳴進屋就開始連珠炮似的抱怨自己命不好,抱怨出門沒看皇歷,抱怨世風(fēng)日下,抱怨爹媽沒把自己生成富二代……雷濤找出藥箱,給他清洗傷口,涂上藥膏,一面給他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我覺得還是得去醫(yī)院做個ct?!彪圾Q悶聲悶氣地說。 “你要是得了腦震蕩,早就頭暈嘔吐,根本沒力氣扯這么多的廢話?!崩诐贸鲆黄嗨庂N在自己隱隱作痛的脖子上。 “你把我打成這樣你還好意思說風(fēng)涼話!”滕一鳴咬牙切齒,“沒人性!” “我真不是故意的。”雷濤作揖,“得,我錯了,給您賠不是。” “這還差不多?!彪圾Q揉揉腰,“哎喲你說……這到底是鬧的哪一出?” “我也想不明白?!崩诐龁査?,“你認識的人里,有沒有對祁向君比較熟悉的?” “嗯……”滕一鳴想了好一會兒,“有一個常合作的玉器師傅原來在梅東元的廠子里工作,后來出來自立門戶。哦,他在三樓開了一家店收活?!?/br> “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他,知不知道祁向君的叔叔是怎么回事?” “行啊,”滕一鳴歪著身子站起來,“不知道這會兒老爺子在不在店里。” “我得出去一趟。”雷濤大步流星向外走,“你去幫我問問吧,拜托了。” “你要去哪兒?”滕一鳴好奇。 “我去找梅東元?!?/br> 美玉后的惡意 正午耀眼的陽光想努力把時間拉回到夏天,卻無奈敗給了風(fēng)中漸濃的寒意。雷濤走出珠寶城的大門,買了路邊便利店的冰柜里最后一瓶西柚汁,在地鐵站口融入摩肩接踵的人潮。 每個最初來到這個城市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抱怨人滿為患。他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沒有一天不在感慨著生活艱難,空氣污染和擁擠的空間,卻絕少會真的下定決心一走了之。理由么,或現(xiàn)實或煽情,只有自己心中才清楚吧。 進站的列車還沒停穩(wěn),月臺上的人們便為了透過車窗看到的兩個空位摩拳擦掌起來。玻璃門還沒完全打開,站在最前面的幾個人便精神抖擻地沖了進去,險些撞倒準備下車的幾位乘客,引來一片夾雜著粗口的抗議。 雷濤等所有人都上了車,才慢吞吞地跟上,分開人群鉆到車廂最里側(cè),靠著內(nèi)側(cè)車門站定。列車啟動了,人們紛紛掏出手機開始看視頻、看電子書、玩游戲。雷濤戴上耳機,打開音樂播放器。 前不久一個朋友送他一張小提琴演奏會的門票。之后雷濤便愛上了那悠揚寬廣的音色。他甚至一時頭腦發(fā)熱買了一把琴,打算給自己找個業(yè)余愛好,但幾天之后便在鄰居要報警的威脅下放棄了。雷濤覺得自己沒有音樂細胞還是不要費那個力氣,靜靜地欣賞別人的佳作就好。不過此時,華美而奔放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對雷濤而言成了似有似無的噪聲。在博物館遭遇的一幕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腦子里閃回。那張戴著滑雪面罩的臉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讓雷濤覺得似乎又聽到防身棍的呼呼作響,下意識地伸手揉了一下還在隱隱作痛的脖子。 劫匪的膽子真不小,竟然在大白天動手。雷濤心想,真是怪事,他為什么不等到晚上再行動呢?晚上人更少,逃跑也更容易。難道說他有什么不得不在白天動手的理由?雷濤想不明白。他更想不清楚的是,見到梅東元該說些什么。直接告訴他自己去踩點卻被不知什么人搶了先機,面子上多少有些難看,而且這樣一來,他和梅東元之間的默契恐怕就結(jié)束了。想到這些,雷濤覺得五味雜陳。 他想不出該如何開口打聽屏風(fēng)的底細。說它不值錢是假話,但它肯定不值得那么多人惦記著,想盡辦法要搞到手。梅東元手里已經(jīng)有三塊玉牌,想湊齊四塊倒是情有可原??蓜邮謸尳俚哪俏皇窃趺椿厥拢渴碌饺缃?,他直接問梅東元事情原委,問他是不是有什么內(nèi)情,人家肯定不會回答,因為沒有必要搭理他。那么,還有什么人可能知道一點內(nèi)幕呢?雷濤想破腦袋沒有結(jié)果。 或者應(yīng)該換個方法,他想,梅東元對翡翠屏風(fēng)抱著志在必得的心態(tài)才會委托他下手。如果自己能找到被搶走的玉牌,說不定能借它從梅東元口中掏出一些實情。只是在偌大的都市中找一塊被搶走的玉牌談何容易,警方肯定已經(jīng)著手調(diào)查,要避開他們并且在他們之前找到……雷濤忍不住咋舌。不過呢,白道有白道的門路,黑道有黑道的竅門,他猛然間想起了一個也許能幫上忙的人。 周圍的人開始窸窸窣窣地向車門挪動。雷濤抬起頭看車門上的指示燈才發(fā)現(xiàn)在自己悶頭想事的時候,不知不覺列車已經(jīng)接近換乘站,還有三站就是原計劃的目的地。只是眼下,他改了主意,徑直跟隨你推我擠的人們下了車,出站攔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掉頭去城東南的古玩交易市場。 如今熱鬧非凡的那一片地界,二十年前只是沿街開設(shè)的零星幾家經(jīng)營舊貨、古董的店鋪。后來陸續(xù)有同行聚攏過來,一來二去成了規(guī)模,變成了古玩一條街,在收藏圈里有了名氣。十幾年前,為了整治魚龍混雜的市場,由市政府出面推平了一條街,建起了一座四層大樓的古玩交易市場,除了傳統(tǒng)的古董瓷器、字畫、古舊家具之類的店鋪,一些買賣珠寶玉器、工藝品的商家也紛紛來湊熱鬧。有了電梯、中央空調(diào)和規(guī)劃整齊的鋪面,市場的硬件環(huán)境比過去簡直是天上地下,但貨物良莠不齊、真假參半的狀況并沒有多大改觀。 進了古玩市場,雷濤直奔電梯。他上了四樓,穿過兩條走廊,走進一家門臉很普通的店鋪。斜對著大門的貨柜旁邊坐著兩個打扮入時,香水味在幾條街外都能聞到的年輕女孩。柜臺后面,一個身材瘦長、梳著油光水滑的偏分頭的中年人正眉飛色舞地向她們推銷一只豆莢造型的吊墜。 “看這地子多透亮,看這水頭多足!”范鑫瞥見雷濤進門趕緊微笑著打招呼,“歡迎光臨,喜歡什么可以拿出來看看?!?/br> 雷濤朝他點點頭,在門邊的貨柜旁坐下來。范鑫會意,把注意力繼續(xù)集中在兩個女孩子身上,連珠炮似的告訴她們自己手里拿的這叫“福豆”,據(jù)說寺廟中常以豆角為佳肴,和尚稱其為“佛豆”,有靈性能保平安。 “這是翡翠嗎?”一個女孩疑惑,“沒有顏色啊。翡翠應(yīng)該是綠的嘛?!?/br> “妹子你這就外行了?!狈饿位瘟藥紫碌鯄嫞斑@是玻璃種。為啥叫玻璃種?因為它像玻璃,無色透明。老坑種聽說過吧,老坑里出的叫老坑種,老坑種就是玻璃種。只有老坑,也就是年代最久遠的礦里才出這種石料?!?/br> 雷濤只是默默地聽著。他和范鑫算不上太熟,主要的原因是這個人有些不上道兒,為了掙錢什么事都干得出來。雷濤雖然做過梁上君子的營生,但一向自詡盜亦有道,不太稀罕和這類毫無底線的混混交往。不過,混混有混混的用處。范鑫對黑市買賣非常熟悉,和很多黑道人物都有往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劫掠博物館這種事肯定會再傳出風(fēng)聲,這種時候,找范鑫這樣的人幫忙打聽,說不定拐幾個彎就能查出來是誰拿走了玉牌。 聽著范鑫滿嘴跑火車,雷濤不免替那兩個女孩擔(dān)心。老坑,新坑,老坑種,新坑種,這些是經(jīng)常被理解錯的概念。老坑的石料和“老”的石料根本不是一碼事。翡翠有原生礦和次生礦,原生礦被稱為新坑或者山料,是在山區(qū)地質(zhì)的壓力運動中形成的礦脈。次生礦便是常說的老坑,也叫籽料。老坑主要分布在河流的沖擊層中,是在第四紀時期,由河流將原生礦里大小不一的礦石沖刷搬運至河床,日久年深沉積而成。所以從形成時間上看,老坑才是后形成的礦床。只不過人們發(fā)現(xiàn)翡翠首先是找到河中的礦床,后來才開始開發(fā)山中石料,于是按開采的先后年份稱它們?yōu)椤袄峡印焙汀靶驴印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