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我稍微猶豫了一會,覺得設(shè)這么個局坑我實在沒有必要,于是便照著那聲音的指示做了。 石板之下別有洞天,我摸著洞壁挪下去,平著走了幾步,便看到了一道鐵柵欄,上頭掛著一把挺大的銅鎖。盧定云彎著一條腿,狼狽地蜷縮在那一個逼仄的空間里,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 他大概一直在這里不聲不響地等著有人前來查探,專注地等著上頭有不同的腳步聲出現(xiàn),然后孤注一擲地敲擊地板,將人引到這間密室里來。 那個茅坑里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愣頭青,突遭巨變后似乎幾天之內(nèi)就被迫長大,在這樣陰暗的幻境里,眼中的火焰看上去竟亮得有些驚心動魄。 “戰(zhàn)玄?”他不大確定地喚了一聲,嗓音有些嘶啞。 我走近一些,拿起銅鎖查看。盧定云搖了搖頭:“那鎖劈不開的,你沒有鑰匙還是不必管我了,反正我爹不至于殺我。你且聽著,我爹當(dāng)年做的墻頭草,他暗地里其實曾通過不少消息給魏王殿下。這個把柄給滿月樓抓住了,他怕圣上容不下他,就和那些人沆瀣一氣,想攛掇圣上御駕親征,叫圣上死在戰(zhàn)場上……他們密謀被我不小心聽見了……他是要弒君,然后扶小世子上位,自己趁機執(zhí)掌大權(quán)?!?/br> 我手一抖,抬頭看他一臉英勇就義的樣子,無奈了一下,道:“你要當(dāng)烈士,還早得很?!?/br> 盧定云訝然地望著我。 我便從袖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抬手就削斷了兩根鐵柵欄,然后將他從里頭拉了出來。 盧定云繼續(xù)訝然地望著我,欲言又止。 我自覺剛才的動作和臺詞十分帥氣,于是略有些得瑟地接受他欽佩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盧定云才開口問道:“……烈士是什么意思?” 我:…… 盧定云:“我的腿斷了,你既然硬要救我出來,那就把我背出去吧?!?/br> 我:…… 我于是認(rèn)命地彎下腰,頹唐地將盧定云背出了密室。都這么干了,對方再沒反應(yīng)就是傻子。大概這房間里還有什么我沒發(fā)現(xiàn)的機關(guān),我一邁出房門,外頭就傳來了噼里啪啦打斗的聲音,并且離這地方越來越近,帶來一片血腥殺氣。 假盧定云帶著盧石,還能空出一只手和兩個暗影打斗,君墨清被里三層外三層地牢牢擋在后頭,盧府的家丁們不知所措地看著多出來的這些人,一個個全都傻了,轉(zhuǎn)眼看到我這里又背出一個,便失聲喊道:“少爺!” 那假扮盧定云之人反應(yīng)卻比較奇特,他抽空回頭看了我一眼,輕松笑道:“好久不見,戰(zhàn)玄?!?/br> 我立刻就意識到,那是臨優(yōu)。 君墨清顯然也意識到了那是誰,唇抿成了一條線,眉頭皺起,淡淡吩咐道:“不要讓他跑了,放箭,生死不論。” 那兩個暗影立刻收手,整齊劃一地退了回來,跟其他人會和堵住臨優(yōu)的幾條退路。屋頂上的幾人訓(xùn)練有素地排成扇形,拉弓搭箭,漫天箭雨轉(zhuǎn)瞬襲到,眼見臨優(yōu)再無生機。 然而臨優(yōu)唇角挑起一點笑意,毫不猶豫扼住剛才一路護著的盧石的喉嚨,擰住他的胳膊朝旁邊一甩。血如紅線,飛濺而出,臨優(yōu)身形鬼魅地拉著盧石當(dāng)盾牌,避過直沖他心口而來的一箭,腳下用力,轉(zhuǎn)眼之間竟到了我的跟前。 虎口迎上一道詭異的力量,我用匕首將他逼退,將整個人都僵住的盧定云隨手丟到一邊,就想讓開,卻被臨優(yōu)期身而上纏住,逃脫不得。箭光閃過,在我的手臂上帶出一片血花。 耳邊傳來盧定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似乎還有君墨清大叫制止暗影放箭的聲音,家丁們咋咋呼呼地亂成一團,還有侍女在尖叫,周圍這么嘈雜,然而臨優(yōu)嘴唇翕動了一下,聲音如同落雷一般在我耳邊響起,清晰無比。 我整個人幾乎都愣住了,腰側(cè)露出一大塊破綻。臨優(yōu)卻沒有理會,丟了盧石徑直而去,他的易容術(shù)天下無雙,功夫居然也很好,不用箭,在場沒有一個人來得及攔住他。 那邊盧定云喊了一聲,忽然就靜默下來,只拖著一條傷腿,慢騰騰地走過去,走一會,還要停一會,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不可置信,等到了盧石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來,愣愣地去摸他爹那花白了的頭發(fā)。 盧石一口接一口地吐著血沫,和書里不一樣——他這樣的情況若不把箭頭拔出來,是能夠撐上一時半會的,只是比較痛苦。 君墨清帶來的太醫(yī)上前看看,一言不發(fā)地?fù)u搖頭。 盧定云的眼圈一下就紅了。 我站在旁邊,不大好告訴他:就是盧石現(xiàn)在不死,以他里通外敵的罪名,到時候也是要問罪處斬的,沒有什么不一樣。 盧石的氣息越來越弱,終于沒了聲息。盧定云滿手是血,恍然不知身在何處,雙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我后悔了,爹,爹……” 君墨清半跪在他旁邊,默默無聲地攬過他的肩膀,叫他能將頭靠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像是安慰一個孩子,輕輕地覆在他的頭頂上。 盧定云神色木然,臉上一片灰敗之色,喃喃說話,聲音有些抖:“我一直覺得我爹是個貪官,不是個好東西,因此十分地看不上他,覺得自己以后絕不能像他這樣,可我當(dāng)了官,卻發(fā)現(xiàn)世間之事大抵不是非黑即白,想做什么,卻總是讓人覺得不合時宜。我拼了命想做一回英雄,可到頭來,拼的卻是我爹的命?!?/br> “人在局中,別無選擇,忠心沒錯,熱血沒錯,這些事,本都不是你的過錯。”君墨清的眸色有些暗淡,揉了揉他的頭發(fā),溫言道:“小云,你恨我吧。令尊已動了異心,就算不死在這里,等回去了,我也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除掉他?!?/br> 盧定云像是沒聽懂他的話,眼珠極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半晌,力氣像是忽然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都垮了下來,單手捂著臉,極其隱忍地哭起來:“對不起,爹,對不起,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說出來,對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冰天雪地里,君墨清扶住他,任由一滴一滴的水漬沾濕自己的衣裳。 我站在旁邊,看著,心里想:往日里我總覺得君墨清和晉王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一模一樣的思慮深重,一模一樣的心有九竅。 可如今看來,君墨清的溫和與善意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他確乎是個少見的好人,同晉王并不一樣。他們怎么會相像呢? 但臨優(yōu)在走前,卻對我說了兩句話。 他說,遺詔在我手里。 他說,晉王并非先帝親生,他的生父,其實是君墨清。 ☆、第80章 影衛(wèi)去戰(zhàn)場 臨優(yōu)是在我耳邊說的這話,聽到的大概也就我這一個人,但照他的意思,我覺得盧石可能也已經(jīng)知道了,才狠下心來決定坑晉王一把。 他這樣的老狐貍,不像是因為把柄被捏在別人手里,就會被隨便牽著走的人。盧定云可能只聽了一半,也被蒙在了鼓里。 我們?nèi)ケR府之前,拿了遺詔的太監(jiān)王喜就已經(jīng)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宮中。 于是接下來盧石的親信都被抓入大牢,嚴(yán)刑拷打,明面上用的理由自然是之前盧定云告訴我的那個,老管家心如死灰,又有些熬不住酷刑,終于破口大罵,叫晉王是國賊,稱盧石為忠臣。以此為突破口,立刻就有人招了:盧石是受臨優(yōu)蠱惑,意欲扶持高云毅篡位。且滿月樓與盧石合謀,借著賬本還拖了不少大臣下水。 而另一邊意料之外,面對國仇沐凡竟然總算是放下了家恨,在一天晚上頭回對梁晗說了許多話。 由這兩邊的供詞,暗影基本確定了臨優(yōu)就是滿月樓的樓主,又查抄了幾個地方,卻都早已人去樓空。 晉王聽了暗影的呈報,默然半晌,召來百官,只象征性地問斬了幾個人,隨即宣布御駕親征。 李永安封懷化大將軍,正三品上,率軍隨駕。梁晗封明威將軍,馮欣然封忠武將軍,從四品下,共同負(fù)責(zé)寧安布防,君墨清封相國,坐鎮(zhèn)寧安。 梁云鶴年過半百,到底沒能再被啟用,仍舊只能縮在淮安當(dāng)他的巡檢司,與梁思道不同,他當(dāng)年被貶時對朝廷頗有怨言,國難當(dāng)頭,但既然尚且不算死局,猜忌便仍然不能免除。 接下來的日子就如同流水賬,又被按了快進鍵。每個人都被上緊了發(fā)條,在自己的位子上有條不紊地動起來。當(dāng)真發(fā)生時,這場景有一種朦朧的不真實感。 寧安周遭的軍隊都被分別調(diào)集,連一萬的御林軍都被拿出來用,隔得遠的,便日夜兼程地往這里趕,口糧就由兵士隨身帶著,多少解決了無人馬運糧草的窘境。 離軍隊整裝待發(fā),至少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盧石一倒,朝廷里人心惶惶。晉王便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拿出從魏王那里得來的賬本,一頁一頁地?zé)?,斷了他們的后顧之憂,然后告訴他們,若此戰(zhàn)勝了,便大赦天下,予他們榮華富貴,若此戰(zhàn)敗了,他便與這大好河山、與諸將大臣們同生共死。 到了這個時候,我卻忽然被隔除在外,成了一個閑人。如今什么都有暗影去辦,我能做的也只有渾渾噩噩地旁觀,看寧安形勢一天天緊張,聽?wèi)?zhàn)報加急,說戎狄將陳倉圍得如鐵桶一樣。 直到有一天,戰(zhàn)白對我說,他要走了。 我猝不及防,怔愣地望著他,問:“你回去干什么?” 戰(zhàn)白笑笑:“人要有希望才能撐下去,得有一個人去告訴陳倉守軍,再堅持一下,援兵就能到了?!?/br> 我緊緊地盯著他的笑臉看,忽然就有點心慌。 我想說,老大估計不能喝酒了,小團子晚上喜歡抱著他睡,肯定不喜歡他身上有酒氣。 我想說,就是沒有人報信,陳倉未必就守不下來,只要半個月,軍隊就能集結(jié)完畢。 我想說,阿白你這橫沖直撞的混小子別走,我總覺著,你這一走,就回不來了。 “為什么非你不可?”沉默了一會,我終于忍不住開口:“你是為了梁文昊?” 戰(zhàn)白露出些恍惚的神色,隨即凝眸搖了搖頭:“我不擔(dān)心他,沒資格了……我去不是為了誰,阿玄,我只是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除了那些齷齪事,還應(yīng)該干點別的。我雖然只有一個人,但功夫很不錯,對戰(zhàn)局總還是有些用處的,是不是?” 我默然不語。 戰(zhàn)白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咧著嘴巴笑:“去陳倉的路沒有人比我更熟了,我能沖出來,就能沖回去。一直忘了和你說,阿青那時候沒跟我去陳倉,一個人浪蕩江湖去了,等打贏了這場仗就把他找回來吧,若我活著回來,我們四個人一起喝酒” 見我仍不說話,他在我肩膀上重重捏了一把,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阿玄,就是我去了,你們初一十五給我燒紙,又有許多將士黃泉路上陪我,左右我都不會寂寞?!?/br> ……二十萬人前往陳倉,又有幾個人能夠回來?蠻族入侵,大慶延續(xù)百年滄桑,一朝風(fēng)雨飄搖,如今搖搖欲墜的城墻要用白骨去筑,千瘡百孔的江山要用血rou去填,黃泉路上別說會不會寂寞,恐怕還會堵車。 只是不知這個世界的閻王殿是怎樣的光景?我已身在大慶,若上戰(zhàn)場不小心死了,大概也和戰(zhàn)白在一個地方報到。 生是大慶人,死是大慶鬼。 我瞥了他一眼,抿唇淡淡道:“我也要上戰(zhàn)場,或許在閻王殿上還能見到?!?/br> 戰(zhàn)白一愣,忽然就怒了,橫眉豎目地吼道:“什么閻王殿,太不吉利了!快吐口水把晦氣吐掉?!?/br> 我:“……你自己先說的黃泉路?!?/br> “我跟你能比嗎?”戰(zhàn)白氣得跳腳:“我傻,你也傻??!” 我:…… 于是送他出城的路上,我們十分沒有公德心地灑落了一地的口水,將所有的離愁別緒吐得一干二凈,戰(zhàn)白喝了一水袋的水才算不再覺得口渴??粗x去的背影,我估摸著路上他應(yīng)該要尿急。 不過沒什么關(guān)系,反正戰(zhàn)白也不會再因為擅離職守,而被人抽得下不來床了。 時間過得這樣快。 他們一行人一去數(shù)天,再杳無音訊。 正月二十,大軍終于開拔。 漫天的雪。 銀甲束身的衛(wèi)士手握刀柄立在營前,崗哨森嚴(yán),一面面黑色的旌旗和幡帛在朔風(fēng)中獵獵作響。王帳單獨立在營地中心,有人掀了帳門匆匆而入,掀衣跪下,沉聲開口道:“圣上,臣派探子去天水城附近看過了,此處兵力大概有三萬左右,全是精銳?!?/br> 帳中我和晉王一站一坐,前面攤著一張布防圖。晉王穿著一件玄色的常服,樣式簡便,眉頭微微地攏著,聞言掃了李永安一眼,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李永安頓了頓,才說道:“戎狄以游牧為生,馬上功夫極為強悍,而為保證騎兵在機動性上的優(yōu)勢,糧草輜重的攜帶便不能太多,只能靠沿途劫掠來補給??磥砣缃袼麄冮L久圍著陳倉不能動彈,恐怕也糧草無多,這才對天水城如此重視。依臣看來,戎狄不過強弩之末,臣有信心為圣上贏這一場仗?!?/br> 晉王不為所動地將視線投向跪在地上的李永安,只淡淡道:“鄴河怎么樣了?” 李永安揣測不出他的喜怒,心中微微忐忑,便小心翼翼地開口:“鄴河本來年年這個時候都會斷流,可今年許是因為汾州澇災(zāi),漢河水量變大,鄴河便也跟著漲了,要從鄴河過去抄戎狄的后路,恐怕有些難?!?/br> 晉王緩緩地點點頭,道:“有辦法堵住么?” 李永安沉吟一番道:“有辦法,只是要花時間,最快也要半個月?!?/br> 晉王垂眸撫著布防圖,忽然笑了一聲道:“我猜,那滿月樓主應(yīng)當(dāng)也是同你一樣想的,我聽說他已經(jīng)到了達斡爾部,頗受重用……我給你三天。 ” 李永安猛然瞪大眼睛:“這,圣上……” “自然有人會幫你?!睍x王側(cè)頭,嘴角微微提起,喚道:“戰(zhàn)青?!?/br> 我和李永安一起愣住,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從外面疾步而入。戰(zhàn)青臉色蒼白,削瘦了不少,雙頰也陷了下去,神色有些疲憊,穿著一身黑衣,衣擺上還濺滿了雪水泥漬,然而一雙眼睛卻像瞧見獵物的狼一般閃閃發(fā)亮。 我無聲地張了張嘴,戰(zhàn)青卻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只對著晉王行了個禮,便將目光投向李永安,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袄顚④?,屬下在這附近住過一段時日,從這里往上三十里,鄴河有一段特別窄的地段,幾乎沒有別人知道。若在那里筑堤壩,應(yīng)該可以截住水流。” 李永安立刻正色,叩頭便拜道:“圣上英明,臣定不負(fù)圣上期望?!?/br> 晉王眉梢細微上挑:“此事要做得隱秘,若是不成,你的腦袋就不必留著了。” 李永安身體一顫:“是?!?/br> 晉王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簾,沒再叮囑什么,似是不耐地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