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于是大慶元朔五十四年臘月十五,在滿城喪幡鬼影般搖曳發(fā)出的獵獵聲中,晉王一身縞素,拜祭太廟,近乎匆忙地接過了帝位,改年號為嘉佑。 幾天之內,改天換地。但以晉王一向的鐵腕手段,此次卻沒動幾個人。 然而就在魏王一派略微安心之時,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盧定云他狐貍爹突然發(fā)難,聯(lián)合言官們列舉了李永安十大罪狀。 李永安是魏王的擁躉,然而因為他手里握著的兵不多,職位又只在正四品下,雙方就都沒怎么將他真正放在眼里??闪杭覕÷浜螅麉s成了大慶碩果僅存的一個將軍,如今是整個大慶唯一拿得出手、真正上過戰(zhàn)場,有資歷帶兵抗擊戎狄、解陳倉之圍的人,一下便忽然重要了起來。 晉王因此面色陰沉地退了朝,大步到了寢宮,摔了個茶杯,便召了君墨清入宮。 君墨清見了一地狼藉,略略愣了愣,隨即跪下三呼萬歲,垂眸拜道:“圣上?!?/br> 晉王驀然回頭,動作卻是一頓。 黑色的長發(fā)零星地擋住了他的眼睛,躍動的燭火滲進雙眸之中,令他眼底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短暫的沉寂后,晉王淡淡道:“愛卿平身?!?/br> 君墨清神色不明,緩緩起身。 晉王開口說道:“你知道朕找你來有何事么?” 君墨清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道:“臣斗膽猜測,圣上是為了盧石的事情煩心?!?/br> “不錯?!睍x王的聲音一脈冰涼:“如今社稷飄搖,他不像是昏了頭,卻這么急著打壓李永安,甚至不惜提出御駕親征,到底是為了什么?” “或許是想防著魏王一派做大,畢竟小世子還在?!?/br> 晉王沉默了一會,開口問道:“尚書省蘇云推薦的人選如何?” 君墨清沉聲道:“臣以為不可,事關重大,大慶大半兵馬已經陷在西北,如今這剩下的二十萬人不能交給紙上談兵之人。馮欣然不行,就是梁晗,雖說有些資質,可到底只在邊疆守過一年,從未打過硬仗……外頭調進來的將領飽食終日、高枕無憂慣了,也不堪重用。所以李永安不能動,一則他是如今唯一尚能領兵的人,二則若是動了他,魏王一派,恐怕人心浮動?!?/br> 晉王打量了他片刻,手慢慢拂過桌上的一疊奏章,轉頭漠然地看著窗外勾月,忽然喃喃道:“可朕無人可用,李永安不可靠,馮欣然紙上談兵,梁家被我拉下了馬,君師父……這么多年勾心斗角,我總想著等一等,等到了這一天,便收拾了亂攤子,還世道一個清明,可如今,呵,大慶早已不是當年憑著一支鐵甲軍、便能橫掃西北的大慶,歲不吾與,大廈將傾……不過是一句遲了?!?/br> 君墨清嘴唇動了動,最后仍是默然無語。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縱然再來一遍,也不過如此,思量不得,思量多了,便只余滿嘴苦意。 晉王神色變幻,最后自嘲地吊起唇角,話音一轉,只緩緩道:“朕失態(tài)了。你下去吧,李永安不能動,盧石么……聽說他的獨子盧定云近日摔斷了腿在家養(yǎng)傷?你便去替朕看一眼?!?/br> 君墨清應下,躬身一拜,便退了出去。晉王看著他消失在宮門之外,黑如古潭的眼睛里流淌過沉靜而復雜的光。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他挺直了脊背,明黃色的身影破開了黑夜,卻又像時刻能被夜色所吞沒。 待轉身,那些悵然沉重像是一張輕薄的面具,隨便一抹便能消失了蹤影,他的臉上仍帶出那一向如此、不咸不淡的輕笑,道:“君墨清去了,定然能看出些東西,盧石卻未必容得下他。阿玄,你跟著去罷?!?/br> 言語間,竟是將君墨清作了一個餌…… 我以往執(zhí)行任務,從來不問原因,但這次與他對視良久,還是忍不住開口確認道:“盧石有可疑之處?” 晉王靜靜地看著我,笑:“盧石一生謹慎,揣摩不清圣意便絕不下手,豈是這種時候肯出頭的?定然是有什么理由。而盧定云的腿,斷得實在蹊蹺,仿佛就是專門為了將他困在家中似的。我能想到的,君墨清一定也已經想到了,讓他去再合適不過。阿玄……” 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只輕描淡寫地揮揮手,開口道:“你去吧?!?/br> 我走了幾步,望著外面冰天雪地,心中忽然動了動,覺得獨自站在偌大宮殿里的晉王看上去萬分寂寥,整個天地間,好像就只剩下他一個了似的,雖然覺得多少屬于自個兒腦補,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頭,看著他輕聲補了一句道:“你做的很多事我都不大贊同,可仔細想想,其實我自己也未必就有更好的辦法,所以我覺得,你沒有做錯?!?/br> 晉王猛地抬眼,剎那間臉上似乎涌起萬千情緒,卻又轉瞬而逝,快得像是錯覺。然而他站在那里,良久沒有說話。 他的反應太大。 我看著他,愣住。 忽然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活了兩輩子,卻沒有君墨清將我看得清楚,他說我沒心沒肺、無情無義,我改了,可我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里。直到現(xiàn)在,才真正的明白他那段話的意思。 我淡定,我面癱,我社交障礙,其實都是假的。我穿越以來,潛意識里便游離于外,對什么都不大在乎,免得自己受到傷害——世界這么黃暴,我得立于不敗之地啊,所以暮云要黏上來,我就輕飄飄地擋回去,晉王說喜歡我,我就隨隨便便試試看,沒多上心,也不關心,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不去看,不去聽,到時候回過頭看看,還能邪魅一笑來一句“l(fā)ow,你們這群傻逼”。 我才是傻逼。 我忽然覺得心里升起一種異樣的情緒,逼著我把憋了很久、一直不曾說出口的話,一字一頓鄭重地說完。 “你一個決定,就能讓我許多兄弟去死,我拼死拼活練功,從刀光劍影里撿命,不得已殺了很多人的時候,也是很討厭你的,不過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你了,程度有多深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不打算改了。 你做了皇帝,身邊許多人、許多事都會改變,連你自己多少也會改變,可你不趕我,我就一直在這里,陪你一同困在這金碧輝煌的籠子里?!?/br> 晉王的表情有些愣,愣了一會,便無聲地笑起來,慢悠悠地走到我跟前,打量了我一會兒,開口:“阿玄,原來你不是個鋸了嘴的葫蘆,我還是頭回見你說這么多的話……你說了什么來著,剛才距離有些遠,我沒聽真切。” 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我無語地看著他,不大確定是應該給他醫(yī)耳朵還是補腦子。 晉王卻忽然伸手將我攬進懷里,露出個淺淺的笑容,輕聲嘆了口氣道:“你放心,阿玄,我不會變,我們也不會被困在這個籠子里,等塵埃落定……” 他忽然轉了話題,說道:“阿玄,你說喜歡我么?” 我點頭:“是?!?/br> 晉王在我耳側輕輕落下一吻,熱氣吹拂在我的后頸,又是曖昧又是壓迫:“你既然這么說了,那除非你死,從今往后就不能改了?!?/br> 我:…… “你若喜歡某些人,”晉王滿意地將手移到我的腰側,略微緊了緊,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我就一刀一刀剮了他,丟出去喂狗?!?/br> 我:…… 之前我是為毛喜歡晉渣來著? 我默默地把身上的寒毛壓下去,十分認真努力地將在腦海里尋找了一下他的優(yōu)點,無果,只好蛋疼地抬頭看看他。 天降大雪,月亮在厚重的云翳中浮沉,白色的月光隱隱透出,形成一條明亮的細線,回風雪舞,裹起晉王的衣袂,他垂眸望著我,嘴邊帶著一抹稱得上溫和的笑意,一雙鳳眼微微挑起,眼角開闊,內斂光華,觸目驚心的好看。 我于是悟了。 我喜歡他,是因為他為梁家留下了一點余地,因為他給沐凡留下了一點活路,因為他替老大想好了一條退路,他看著鬼畜,其實并沒有那么渣。他試探多疑,可我每進一步,他都愿意退一步。 理由其實有那么多。 …… …… ……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第79章 影衛(wèi)很震驚 膩歪了這么久,我很是擔心自己到的時候,君墨清已經被敵人干掉了。但幸虧古人都是拖延癥患者,他在花廳里捧著茶盞等了許久,盧石才姍姍來遲,拱手寒暄。 “在里頭照顧犬子,便耽擱了一二,真是怠慢了。這都酉時了,雪天路滑,君大人深夜特意來這一趟,莫非找老夫有什么要事?” 君墨清十五歲中第,二十七歲就成了帝師,雖然年輕,輩分卻比盧石要大上一輪,因此只是坐在原地微微一笑,開口揶揄道:“盧大人不要客氣,是我冒昧。君某素來敬仰盧大人為人,你我又同為圣上左膀右臂,原早想著要登門拜會的,只是多年不在廟堂之上,就不免生分了。唉,難不成不是要事,就不能上門了么?” 他抿了口茶,望了盧石一眼,繼續(xù)說道:“汾州時我同令公子行了一路,有了些交情,倒稱得上一句忘年之交。如今聽聞他竟受了傷,這才匆匆趕來探望,行為不周之處,還盼盧大人海涵……令公子,他今日可好些了?” 盧石深深嘆了口氣,面沉如水地搖了搖頭,看著倒很像個恨鐵不成鋼的嚴父:“唉,君大人,此事提起來我的頭就疼得很。犬子自從汾州回來就神神叨叨的,君大人也知道,他前些日子還差點壞了大事,我便索性把他關在府里,叫他好好反省反省。誰成想,他為了逃出去,竟然從三樓跳了下來,只摔斷一條腿,讓下人看點笑話,倒算好了?!?/br> 君墨清垂下眼簾,面帶苦笑地打趣道:“盧大人這么說,莫不是在怪我這個做長輩的帶壞了令公子?” 盧石取了茶盞剛剛坐下,聽到這話,便瞇了瞇眼嘆口氣道:“君大人說笑了,小云他頑石一塊,有誰能帶得壞?犬子若能有你半分氣度,我就是死也瞑目了?!?/br> “盧大人這般自謙,令公子鐘靈毓秀的一個人,就是圣上也是十分看重的?!本逍煨旎仨戳怂谎?,目光溫潤,略微頓了頓,才接著說下去:“我這次帶了太醫(yī)過來,不如叫他給令公子看看?” 盧石兩道花白的眉毛擰起,為難道:“得圣上看重,是犬子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只是……他原本疼得厲害,之前服了安神的藥剛剛睡下,怕是要枉費君大人的一片好心?!?/br> 君墨清抿了口茶水,悠然道:“令公子與我投緣,何況我左右都來了這一趟,幾個時辰也是等得的。來去匆匆,我倒是有些餓了,正好在盧大人你這里賴點酒水喝?!?/br> 盧石被君墨清這一本正經的耍賴樣子弄得一愣,頓時哭笑不得道:“酒水我這里還是有些的,可若是因為犬子,累的你等上一夜,就實在過意不去了?!?/br> 君墨清閑閑地將手掌貼在茶盞上取暖,嘴邊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向后一靠:“有酒有菜,窗外又是銀裝素裹的好風景,等一等也無妨?!?/br> 盧石眼底閃過一道暗芒,隨即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也跟著露出一個笑容:“哈哈,君大人真是有雅趣,老夫雖然一把年紀,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這話便是在暗著拒絕了。 君墨清定定看了他一會,忽然含笑將杯子放下,雙眼在燭火下閃著光,站起身子道:“唉,想想府中還有些要務處理,要不還是算了吧。可我這千里迢迢地來一趟也不容易……不如這樣,不必吵醒令公子,只叫太醫(yī)看一眼,沒什么事,我也能安心回去?!?/br> “這……”盧石胡子立時顫了顫,眉關緊鎖,正想找個借口再推辭,卻聽到有人推門而入,有些訝異地停下了話頭。 來人正是多日不見的盧定云,仍然是那副臉色淡淡的樣子,只是看著削瘦清瘐了不少,一身青衣掛在身上竟顯得空空蕩蕩的。他拖著一條腿慢慢走進來,喚了聲爹,便自顧自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皺眉瞥了君墨清一眼,不客氣地開口道:“你來干什么?” 君墨清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重新坐回去,笑著答了些什么。 可接下來的話我都沒細聽——因為這個盧定云,恐怕是假的。 盧定云自從見識了君墨清的真面目,一顆少男心碎了個稀里嘩啦,從此男神變仇敵,相見便是分外眼紅。此人這樣的態(tài)度,裝得倒是很像。可君墨清不請自來,他到底沒有準備,因為怕拖著不見君墨清看出什么問題來,只好自己出來占一個先機,卻不想反而露出了馬腳:地球人都知道,以中二少年盧定云的憤青值,原本是不可能自己出來見君墨清的。更重要的是,剛才盧石表現(xiàn)得比君墨清都驚訝。 但若他不是盧定云,那真正的盧定云在哪兒? 三個影帝還在那里演來演去。我這次來帶了十多個暗影,大部分埋伏在府外,還有幾個在附近蹲著以防盧石突然發(fā)難,人手夠了,我想了想,便悄悄地弓起身子,轉了個方向,一躍而下,朝著后院而去。 盧石只有盧定云這么一點骨血,總不至于真把人關地牢之類的地方去吧,估計還是在哪個房間里藏著呢。 暗影雖然牛逼,但還不至于變態(tài)到連每個大臣家里的平面圖都有——你到底不能要求人家拿著賣白菜的錢,cao著房地產開發(fā)商的心。所以我也只好不怕苦不怕難地四處轉悠,一面放著院子里的npc們,一面搜尋著可疑的地方,期待著哪里能刷出一個叫做盧定云的大活人。 盧家的院子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畢竟在皇城腳下敢把宅子修得太過頭,跟皇帝王爺們比闊氣的,不是逗逼就是死人。 可我找了一圈,還是有些無從下手,那些個房間不像是有人的樣子,莫非盧定云不在府里? 我正疑惑著,心里卻突然靈光一閃。 盧石的臥房,有些不對的樣子。 通常臥房這種地方比較私密,一般壞事小能手們都喜歡在里頭偷偷摸摸干些什么,只因此圣地可藏東西,可談秘辛,可會情郎,什么都行,跟牛仔褲似的,十分百搭。 而那個房間正在走道的盡頭,兩面墻朝外,都裝了窗戶,一邊和別的房間一樣,都有兩扇,然而另一邊卻只有一扇,還格外地小,像是硬要擠出點空間一樣。且這只有一扇窗的墻又恰巧朝著一個人工湖,僻靜得很,走過路過容易錯過,若不特意去看,幾乎不會有人注意得到。 我沉思片刻,便從用腳勾著,從梁上倒掛下來,輕輕地敲了敲墻面,里頭果然像是有夾層。 見四周無人,我便使了個巧勁,從窗戶里翻身而入,落地滾了一圈卸去力道,沒發(fā)出什么聲響。 盧石是個會享受的人,他也貪,和他比起來,華為然其實只能算小貪。可罵他的人卻不多,一方面是因為他是言官之首,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雖是個貪官,卻辦實事,有的時候,還能裝出一副忠肝義膽的諍臣模樣。 可一進臥房,他可不就暴露了。嘖嘖,看看這厚實的云錦被,看看這紅木的獸腿桌,黃梨木椅下墊著軟玉,連書桌上隨便幾支湖筆,用的都是第一等的狼毛,和王府比起來,那也是不遑多讓。 我轉了一圈,把一個看著像是古董的白瓷瓶子放回架子上,沒發(fā)現(xiàn)什么機關。雖說有君墨清拖著盧石,可呆得太久也不是辦法,我心里有些著急,正想著要不暴力解決把墻砸了算了,就聽到腳下傳來一串規(guī)律的敲擊聲。 那聲音悶在青石板下,聽不分明,我半跪下來,將耳朵貼在上面,也跟著敲了兩下。 敲擊聲立時停住,我就聽到盧定云的聲音。 “不管你是誰,到我爹的床底下,移開中央那塊石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