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見宋瑜出來，熱情地挽著宋瑜手臂喋喋不休，“楚蘭和素云先回去了，道是傍晚再去忘機(jī)庭。這樣正好，我可以同你單獨(dú)說一些話，你嫁來我家還習(xí)慣嗎？有沒有什么需要我安排的地方？”

    她一壁說一壁帶著宋瑜往外走，全然忘記身后還有一人。

    便見霍川的臉色愈發(fā)陰沉，兩人一早上沒能親近也就算了，偏偏此刻又插.進(jìn)一個沒眼力見兒的霍菁菁。沒人為他引路，明朗唯有上前托起他小臂，“郎君是否一并走？”

    前頭霍菁菁與宋瑜已經(jīng)到廊廡，他不悅地抿了下唇，“叫宋瑜回來。”

    明朗微楞，但見他沒有玩笑的意思，便諾諾應(yīng)了聲是，摸著腦袋不明所以地走向外頭

    檻窗下傳來喁喁談話聲，是明朗同宋瑜對話的聲音，間或夾雜著霍菁菁的咋呼聲：“你陪著二兄不就是了，非要阿瑜去做什么！我還有話同她說呢！”

    霍川重新坐回八仙椅上，冷冷地哼了一聲，表情陰寒，尤其不滿。

    不多時宋瑜折身重回堂屋，便見他坐在椅子上，恰好處于背光一面，臉上表情被陰影掩蓋，微垂著頭模樣不清。她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兩步，在霍川跟前立定：“為何不走？”

    霍川兩手交握放在膝頭，“沒人扶著，走不動?！?/br>
    該走不動的是她吧？何況以前不都是明朗扶著？

    到如今她都腿腳酸軟，還要耐著性子由他折騰。宋瑜撅嘴不想跟他說話，踅身正欲離去時，被他牽住了手。

    ☆、第47章 忘機(jī)庭

    宋瑜是當(dāng)真打著不管他的主意,無奈冰涼手指輕輕扣住她手腕，她掙了兩下竟沒能掙脫。

    霍川順勢極其自然地于她十指相扣，起身立到她身旁，“這種時候,你難道不應(yīng)該說一句，你以后就是我的眼睛么？”

    他的手掌結(jié)實(shí)硬朗，與宋瑜綿軟的纖手不同，酥麻的觸感從相貼的指縫中傳便全身,奇異的感覺匯入心頭。宋瑜下意識收縮，尚未動作便被他這句話震撼得口不能言，這是哪兒跟哪兒，誰要說這么rou麻兮兮的話？

    她無意間嫌棄地咦了一聲,身子一抖,細(xì)微的聲響被霍川敏銳地察覺，便見他行將轉(zhuǎn)晴的臉上出現(xiàn)一抹翳色。

    宋瑜是個很靈活的人，見他露出不高興，自然要順著他一些，“我不當(dāng)你的眼睛，因?yàn)槲沂悄愕男∶抟\。彼時我貼父母的心，目下嫁到侯府來，只好貼你們霍家人的心了。”

    此話不假，她很實(shí)在，既然已經(jīng)嫁給霍川便準(zhǔn)備同他過一生一世。哪怕目前并不能完全接受他，但心里也會告誡自己，勸服自己。

    這句話果真讓霍川高興不少，他舉步往外走，“不必管其他人，只貼我一個人的心足矣?！?/br>
    宋瑜真想對他傲慢自大的背影吐一吐舌頭，怎奈抬眼往門口一脧，便見霍菁菁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木訥訥地覷著他倆。待捕捉到宋瑜探來視線，裝腔作勢地扶著門框倒像一旁，發(fā)出受不了的聲音。

    不曉得她在門口聽了多久，宋瑜有些窘迫地看著她，抿唇頗有些埋怨的意味。

    霍菁菁拿絹帕掩唇，朝他倆擺了擺手，“不必在意我，你們兩個新婚燕爾，我可以理解?！?/br>
    霍川蹙眉，毫不客氣地詢問：“你怎么還沒走？”

    她不是一般的沒眼力見兒，到了如此境地都沒打算離去，反而挽住宋瑜另一邊手臂，“我原本就有話同阿瑜說，是二兄你橫插一腳?！?/br>
    說罷搖了搖頭長吁短嘆，“雖然我知道你舍不得阿瑜，但總要分給我一些時間，哪能一天到晚膩在一起呢？”

    說罷笑吟吟地向宋瑜尋求支持，“阿瑜，我說的對不對？”

    兩邊都不好得罪，宋瑜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她打定主意不回答這個問題，殊不知遲疑便釀成大錯，霍川面無表情地松開她的手，冷聲喚來明朗：“回忘機(jī)庭?！?/br>
    忘機(jī)庭是他們兩人的院落，起初宋瑜不明白何意，怎么起了個如此六根清凈的名字。后來霍川對她解釋才明白，顧名思義，忘機(jī)便是忘卻心機(jī)，回歸本性的意思。宋瑜禁不住對他有些另眼相待，陰寒的外表下藏了顆赤子之心，真是個怪人。

    不容她多想，霍菁菁已經(jīng)攙著她往外走，“今日你沒見著祖母，她在山上待了月余，是個極和藹可親的人。不知祖母何時才能回來，你若是想見她，我可以帶你前去?！?/br>
    宋瑜腳步微微一頓，旋即不動聲色地跟上去，“我才入侯府，還有許多規(guī)矩學(xué)習(xí)，不急于這一時半刻。祖母既然在寺廟留宿，必定是涂個清凈，不樂意被人打擾的。”

    霍菁菁歪著腦袋想了想，“你說的也對?！?/br>
    轉(zhuǎn) 過一道月亮門，不知不覺兩人便已到達(dá)忘機(jī)庭門口。轉(zhuǎn)入浮雕萬馬奔騰影壁，便見院內(nèi)桐樹旁擺著一張彌勒榻，榻上斜躺著一人，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懶怠地乘涼。臨 近晌午，日頭漸烈，頭頂蓊郁樹葉在地上打下一片陰影，碎金一般的光影稀疏打在他身上，整個人身上都鍍了一層朦朧的光。

    霍川半張臉被陰影遮擋，他薄唇微微抿著，饒是如此都好看得令人心悸。身旁明朗不停地?fù)u著蒲扇，頭頂冒出一圈細(xì)密汗珠，他隨手擦了一把抹在身上，繼續(xù)老老實(shí)實(shí)地?fù)u扇子。

    霍川今日無事，日后幾日都沒甚大事。蓋因眾人都知他才大婚，只消不是重要的事都酌情往后推延。誠如霍菁菁說的那樣，新婚燕爾，大家都能理解的。

    世子之位需要請封天子，加上他身份始終名不正言不順，辦起事來總歸不大容易。況且大越法律有規(guī)定，外室生子即便得到家族承認(rèn)，最多只能獲得極少一部分財產(chǎn)，并無繼承爵位的資格。

    是以霍川若要堂堂正正地封為世子，需得先將他的母親納入侯府才是。

    可惜他的母親唐氏，早在十多年前便離世了。

    *

    仲夏的天氣委實(shí)燥熱難耐，宋瑜只穿薄衫都禁不住香汗涔涔，尤其看他這副愜意模樣便益發(fā)地?zé)崃?，下意識以手做扇。她沒有樹蔭遮涼，是以舉步與霍菁菁一并進(jìn)入堂屋。

    霍菁菁一路嘰喳不休，清脆的嗓音很有特色，霍川一定能聽到她聲音才是。

    然而兩人從他身旁走過，非但沒引起他任何反應(yīng)，他反而抬手遮住眼睛，下頷繃起露出不悅。

    宋瑜也是有脾氣的，方才他在堂屋無緣無故對自己甩臉子，眼下又對自己不理不睬……只有他會發(fā)怒嗎，她心里也不痛快著呢！

    在宋府哪個不是言聽計從地哄著他，就連宋琛那個處處與她唱反調(diào)的，關(guān)鍵時刻都知道護(hù)著她。唯有他，一次次對自己發(fā)脾氣還不覺愧疚，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著實(shí)使人惱怒。

    宋瑜三兩步上前來到他跟前，奪過明朗手中的蒲扇，末了覺得不解氣，又踢了他的小腿一腳，拔腿便走。走了一半覺得有事忘了做，踅身重回他跟前，仰頭重重地從鼻子里出一口氣：“哼！”

    霍川蓋在雙眼上的手總算放下，稍微一動宋瑜便已跑遠(yuǎn)，這個敢做不敢當(dāng)?shù)哪懶」怼?/br>
    她腳步聲漸次遠(yuǎn)去，霍川低落的心情豁然開朗，垂眸翹起唇角，輕輕地呵笑一聲。

    “傻?！?/br>
    連明朗都被宋瑜方才那一番舉措驚呆了，愣愣地立定沒能回神，手上空空如也，蒲扇早已被她奪了去。

    悶熱夏風(fēng)十分應(yīng)景地從樹下穿過，頭頂蟬鳴不絕，聽久了有種別樣的安逸。

    明朗連忙表態(tài)，“小人再去另找一把?！?/br>
    天氣如此燥熱，若是沒有蒲扇打風(fēng)，實(shí)在熬不過去?；舸ú恢每煞?，重新躺回榻上閉目養(yǎng)神，明朗幾步便走遠(yuǎn)了。

    *

    侯府老夫人年過六十，因常年吃齋念佛的緣故，身子仍舊硬朗精神。

    是個十分和藹親切的老人，尤其疼愛霍菁菁和霍繼誠這對兄妹，可想而知嫡孫逝世對她打擊多大。她尚未從悲慟中緩過勁來，便得知霍川要回來的消息，一時間百感交集，索性到法音寺靜養(yǎng)去了。

    多年前他母子二人來到永安，在侯府受盡折辱，這些事情她雖沒參與，但卻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認(rèn)的。由是對霍川這孩子既慚愧又陌生，多年過去，有些事情她早已想通，不知該拿何臉面面對霍川，索性躲起來眼不見為凈。

    大約是山上過于清凈，一個月過去都不見她有回來的趨勢，廬陽侯命人前去遞了好幾回話，她都未有任何回應(yīng)。

    這些話霍菁菁是不可能對宋瑜說的，她雖看著沒心沒肺，關(guān)鍵時刻卻知道輕重緩急。這侯府里的許多事情都不能讓宋瑜知道，否則二兄不會放過她。

    是以她一直拉著宋瑜閑扯，從西大街的成衣鋪?zhàn)拥綎|大街的脂粉店，幾乎將整條永安街的光景都與她敘述一遍。宋瑜身子不舒服，勉強(qiáng)撐著給廬陽侯夫婦敬茶已屬不易，如今還要耐著性子聽她嘮叨。

    所幸兩人關(guān)系無需顧忌許多，宋瑜隨性地趴在美人榻上。澹衫薄羅給她按捏肩背，她偏頭懶洋洋地聽著，偶爾符合一聲。

    薄衫輕透，合著是在自己房中，稍微扭動露出肩頭也無人在意?；糨驾荚咀诨ɡ婺疚彘_光繡墩上，目光偶爾朝她睇去一眼，談話聲戛然而止。

    她瞇起眸子端看宋瑜圓潤小巧的肩頭，指著一處不懷好意地問：“阿瑜，這是什么？”

    宋瑜下意識咦了一聲，因在身后瞧不清楚，但看她賊兮兮的模樣已能猜出七八分。昨晚霍川非要她趴在床上，這姿勢委實(shí)怪異得很，況且五感異常強(qiáng)烈……她啜泣著求饒，卻一點(diǎn)用都沒有，霍川執(zhí)著地在她肩膀及蝴蝶骨落下多處吻痕。

    宋瑜二話不說規(guī)整衣裳，從榻上坐起面紅耳赤：“你、你若是沒事就回去……我想休息會兒?！?/br>
    霍菁菁瞇起眼笑，她是故意打趣宋瑜的。

    她雖比宋瑜小一歲，尚未及笄，但因性子開朗緣故，對男女之事多少知道一些。她彎起手指刮了刮臉頰，“羞羞。”

    再說下去宋瑜的臉當(dāng)真要成煮熟的蝦子了，她舉起榻上引枕往霍菁菁身上砸去，“快別說了！”

    霍菁菁眼疾手快地躲開，她沒事，卻聽身后一聲悶哼。

    兩人齊齊往后看去，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清早堂屋的楚蘭素云。宋瑜連忙從榻上坐起來，嗔了霍菁菁一眼關(guān)切問道：“沒事吧？怎么來了也不讓人說一聲，我和菁菁正玩鬧呢，沒想誤傷了你們?！?/br>
    說著走到跟前，被砸中的是素云。她低頭揉了揉額角，少頃低聲道：“素云無事，多謝嫂嫂關(guān)懷?！?/br>
    引枕雖縫制得柔軟，但砸在身上保不準(zhǔn)疼痛，宋瑜不放心，直到她再三保證沒大礙才作罷。

    澹衫從內(nèi)室捧出來一個朱漆木盒子，是宋瑜從家中特意帶來的。她知道府中有女眷，是以挑了鋪?zhàn)永飵讟淤u的好的胭脂水粉，還有一種她自制的七香玉容散，洗臉融于水中，能使皮膚光潔細(xì)嫩。

    姑娘家沒有不愛這些東西，何況是隴州第一美人的心頭好。兩人果然露出喜色，連一向淡薄的素云也主動朝她道謝，放佛迫不及待要回去一試。

    宋瑜不善于應(yīng)付人，說了幾句便怏怏地泛起困來，她實(shí)在找不著話題了……可這兩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霍楚蘭偏頭看向院中，“方才來時見二兄睡在外頭，屋內(nèi)更為蔭涼，為何不到屋里來？”

    宋瑜還惦記著兩人置氣的事，悄悄掐了掐虎口勉強(qiáng)打起精神，“他大抵喜歡伴著蟬鳴睡覺，不必在意?！?/br>
    霍楚蘭哂笑，自知說錯了話，便不在這上頭糾纏，聰明地?fù)Q了旁的話題。

    可惜宋瑜困倦得很，她不能在兩人跟前打呵欠，是以忍得眼眶泛紅。霍楚蘭向她問了些保養(yǎng)身子的問題，“嫂嫂身上香味好獨(dú)特，不知用的什么熏香？”

    宋瑜端坐起身子，虎口早已被她掐出道道指甲痕跡，“平常用過蘭草白芷熏香，不過并不常用?！?/br>
    本以為話題就此便結(jié)束了，誰知她鍥而不舍地問：“蘭草聞著似乎不是嫂嫂身上這香味，您這香味恬淡適中，不知嫂嫂能否指教一二，好讓我回去也照著調(diào)一調(diào)？”

    宋瑜著實(shí)被問得煩了，連霍菁菁都看出她的不耐，起身正欲幫著解釋，便見門口豎了一道修長英挺的身影。他背著光，顯得格外挺拔，正是霍川無疑。

    “她不熏香，是本身便帶有的異香?！?/br>
    霍川由明朗引著，旁若無人地走到宋瑜身旁坐下，面上無波無讕，出口的話卻是刻薄不留情面，“四姑娘無需強(qiáng)求，這香味與她最為適合，旁人用了反倒東施效顰。你目下用的熏香倒是不錯，同你氣質(zhì)相符?！?/br>
    他不咸不淡一句話惹得霍楚蘭無地自容。本就沒什么感情，再加上霍川的性子，是以他說起話來根本不考慮旁人感受。

    宋瑜抿唇覷他一眼，說得頭頭是道，其中內(nèi)情誰知道呢……明面兒上是夸她，不過是怕別人熏了這種香味，他就認(rèn)不出來了罷？

    霍楚蘭低頭絞了絞絹帕，“嫂嫂真是個妙人兒，連身上香味都是自帶的。楚蘭方才失禮，讓嫂嫂見笑了?！?/br>
    總不能把話說得太難堪，否則日后沒法相處?；舸ú艑⑷舜驌暨^，宋瑜給她留了一些面子，“我見你對這些很有興趣，改日若調(diào)出了新香料，便讓人送一些給你?！闭f罷她歉意一笑，“不過我目下真有些乏了，若是并無別事，不如便各自散去吧。”

    霍菁菁率先起身，朝她眨了眨眼睛，“嫂嫂好生休息，我改日再來陪你?！?/br>
    說罷領(lǐng)著她的丫鬟離去，臨走前著意瞧了楚蘭素云一眼。她一走，兩人也隨之起身告辭。

    逐客令下的足夠明顯，若再賴著不走，那便是真?zhèn)€愚鈍了。

    *

    屋內(nèi)總算清凈下來，宋瑜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向內(nèi)室，她目下只想好好睡一覺。

    方才疲于應(yīng)付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聽得聒噪，好在總算將她們打發(fā)去了。半個身子都倚在澹衫身上，她悶悶地交代：“燒一桶熱水，待我睡醒之后想洗澡?！?/br>
    大中午的洗澡，說起來委屈怪異，但她真?zhèn)€受不了了。

    昨晚到現(xiàn)在身上一直都極不自在，黏黏膩膩。末了不忘瞪一眼罪魁禍?zhǔn)?，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坦然自若地品著香茗?/br>
    澹衫不無為難，“臨近午時，姑娘是否吃過飯再睡？”

    宋瑜搖搖頭，“不吃了，沒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