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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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由太后教養(yǎng)長大,一開始便是沖著太子妃之位去的,熟習詩書,涉獵經(jīng)史,自問眼界學問不遜于進士翰林。 太子仍道:“你身子骨不好,不能多思慮,這些事便別費心了?!?/br> 阮月微只得道:“參湯快放涼了?!?/br> 伺候太子飲了參湯,阮月微又道:“妾替殿下研墨吧?!?/br> 太子搖搖頭道:“不必了,時候不早,你早些回去就寢吧,這些事叫下人做便是?!?/br> 阮月微無可奈何,只得告退。 太子望著她的背影,眼中的溫情漸漸淡去,仿佛兩口冰冷的古井。 …… 幾場雪一下,轉(zhuǎn)眼便是歲除,桓煊要入宮,一大早便換上錦袍,披著狐裘出了門。 第28章 二十八 皇帝的家宴設在太液池畔的觀風殿。 太液池中放了燈船, 池中三島的樹木上張燈結(jié)彩,一派祥和的喜氣。 因明日元正還有大宴,這場家宴未邀宗室, 只有皇帝一家人, 再加上豫章王和他的一雙弟妹——天子念著兄長當年讓位之情,一向?qū)⑺麕讉€子女視為己出。 因為人少, 又是親近之人,皇帝便發(fā)話,索性男女不分席。 太子夫婦到得早,桓煊一走進殿中便看見了太子妃阮月微。 因是入宮見長輩, 又是年節(jié),不能穿得太素靜,她今日盛裝華服,著妃色錦繡衣, 披帛結(jié)綬, 云髻高聳,簪了金釵, 傅粉涂朱,額間貼了花鈿, 腮邊飾以面靨。 她本是淡雅如菊的氣韻,顯得出塵絕俗,只宜淡妝不宜濃抹, 這樣打扮倒把原來的特點也掩蓋住了。 桓煊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逗留, 只一瞬便移了開去,向皇帝和太子行過禮,再向幾個年幼的弟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便即入了座。 阮月微的目光卻叫他牽住了。 桓煊十二歲離開后宮, 自那時起兩人見面的機會便少了,三年前他離京時看著也不過是個半大少年郎。 然而不知不覺中,他已脫去一身稚氣,長成了氣宇軒昂的男子。 他入座時脫下狐裘交給內(nèi)侍,一身優(yōu)曇花紫的蜀錦袍用玉帶一束,盡顯寬肩窄腰。 一段時日未見,他身上似乎少了些原先的沉郁陰冷,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猶如寶劍出匣,鋒芒耀目,直叫人挪不開眼,又不敢逼視。 阮月微恍惚了一下,驀地回過神來,連忙垂下眼簾目不斜視。 她低頭時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太子,只見他正轉(zhuǎn)頭和豫章王說笑,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只聽太子對桓明珪道:“許久不見你來我宮中,在忙什么?” 桓明珪笑道:“太子殿下知道我的,無非就是風花雪月、吟詩作對?!?/br> 太子笑道:“你這日子過得倒是逍遙。” 說罷嘴角的笑容淡了些,因他忽然想起,自己如今被卸去了監(jiān)國之任,也是個閑人了,可他卻逍遙不起來。 桓明珪笑道:“殿下若是有興致,下回小王府上設宴,叫人送帖子去東宮,請殿下務必賞光?!?/br> 太子道;“久聞你府上雅集群英薈萃,有機會我定要去看看,你可別說話不算話?!?/br> 陳王在一旁插口道:“六堂兄的筵席有沒有英彥不知道,群美薈萃是一定的?!?/br> 他瞇了瞇眼,瞟向阮月微,勾唇一笑:“恐怕到時候二嫂攔著二哥不讓去呢。” 他的聲音像油里拌了醋,又酸又膩,阮月微只覺倒胃口,卻不能形于色,耐著性子應付:“五弟說笑了。” 太子聽著實在不像話,可大節(jié)下的與這種糊涂人計較,倒顯得自己氣量狹小,只得當作沒聽見,在案下安撫悄悄握了握妻子的手以示安撫。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內(nèi)侍走來,朝皇帝小聲耳語幾句。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變。 桓煊認出那內(nèi)侍是皇后身邊的大太監(jiān),電光石火間,便猜到了是什么事——母親連這一年一度的家宴都不肯出席,只因筵席上有他。 他說不上來心里是什么滋味,大約是早有所料,說不上難受,只是心往下墜著,像是灌了鉛水。 果然,皇帝臉上的慍色藏也藏不住,他對那內(nèi)侍道:“難得一家人團聚,難道要朕親自去請她?” 桓家的血脈里大約有什么緣故,男子個個寵愛妻子,即便皇帝不像兄長一樣癡情,與皇后也是少年夫妻、鶼鰈情深,他貴為天子,后宮也簡單,多是潛邸的舊人,即便皇后帶發(fā)修行,后宮里也沒進新人,他去溫泉宮甚至連個伴駕的嬪妃都不帶。 皇后性子孤高狷介,他一直很包容,她要帶發(fā)修行,他二話不說便在后宮中修了尼寺,卻仍將后位留給她。 可包容也有限度,皇帝這回是動了真怒,三子三年未在宮中過年,太子又娶了新婦,他以為即便看在夫妻情分上,她也會露個臉,沒想到竟執(zhí)拗至此。 皇帝的氣性也上來了,站起身,一拂衣擺:“也罷,她要朕去請,朕便去請?!?/br> 那內(nèi)侍臉色煞白,“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叩頭謝罪:“陛下息怒,娘娘的確是染了風寒……” 皇帝冷笑了一聲。 天子動怒,殿中眾人都停了說笑,眼觀鼻鼻觀心。優(yōu)伶也不敢再奏樂歌唱,束手垂頭而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大公主起身道:“阿耶,女兒去請母親吧?!?/br> 太子也道:“阿姊寬坐,還是我去吧?!?/br> “不必,朕自己去?!?/br> 皇帝知道妻子的脾氣,縱然是她疼愛的長女去請也無濟于事,但他親自去請,她到底不能拂了他的臉面。 就在這時,桓煊站起身,走到皇帝跟前行禮:“兒子前日心疾未愈,方才飲了冷酒又有些發(fā)作,便先行告退了,還請阿耶見諒?!?/br> 皇帝的怒氣像是瞬間被人抽干,他看了一眼兒子,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無力感,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佳節(jié)帶來的一點喜氣被沉沉的暮氣沖散。 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緩緩點頭:“那便早些回府歇息吧,若是痛得厲害,叫人去尚藥局請個奉御看看?!?/br> 桓煊道是,又行一禮,向著兄弟姊妹們一揖,便即向外走去。 齊王走后,殿中的氣氛不復方才融洽,皇帝向內(nèi)侍揮了揮手,示意讓樂舞繼續(xù)。 笙簫聲起,空落落的大殿總算顯得熱鬧了些。 漸漸的,方才的事如一片陰云散去,眾人又開始談笑起來,其實在座諸人中,只有桓明珪和齊王來往多些,其余兄弟姊妹也就是見面點個頭問候一聲,與陌生人不差多少。且他去西北三年,歲除宴缺了他也不覺得少了什么。 皇帝不知是被子女們的歡聲笑語感染,還是不想在嘉節(jié)掃興,不一會兒依譁也拾起了笑容。 太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問豫章王道:“對了子玉,上回奇遇的那位佳人,后來可有下落?” 桓明珪本不欲詳談,但架不住太子追問,只得含糊其辭道:“略有眉目?!?/br> 太子來了興致:“哦?怎么說?” 皇帝注意到他們這邊動靜,也笑著問道:“在聊什么?這么熱鬧?!?/br> 太子趁機揭過方才的話題:“回阿耶的話,方才是在說,子玉前些日子兩度邂逅同一位絕代佳人的事。” “哦?”皇帝看向桓明珪,“愿聞其詳?!?/br> 男人無論到了多少歲,說起佳人總是興致勃勃。 皇帝問話不能不答,桓明珪只得便將兩度邂逅言簡意賅地講了一遍。 皇帝捋著胡須笑道:“以你的性子,恐怕不惜掘地三尺將長安城挖一遍,也要將那女郎挖出來。” 桓明珪道:“知我者莫若陛下。” “可尋到芳蹤了?”皇帝道,“若是門當戶對,朕給你賜婚?!?/br> 老豫章王去得早,王妃又是軟性子不管事,皇帝便將這三個侄兒侄女的事也攬了去。 桓明珪謝了恩道:“有些眉目,不過下人不得力,跟到常安坊的一座山池院門前,將人跟丟了?!?/br> 常安坊的山池院只有一座,在座諸人,只有太子對此事一清二楚,不過他佯裝想不起來:“那是什么地方?” 皇帝前些時日在驪山,只知道三子在城郊別院里養(yǎng)病,并不清楚是哪座園宅,半晌才記起來,常安坊那座壽安公主的廢園,似乎是賜給了桓煊。 太子不言,皇帝卻是皺了皺眉,問身邊的中官:“孫福,若是朕沒記錯,常安坊的園子是賜給了三郎吧?” 孫太監(jiān)道:“回稟陛下,若是老奴沒記錯,應當是賜給了齊王殿下?!?/br> 皇帝臉色微有不豫,養(yǎng)外宅不是什么大事,但到底不是好事,容易落人話柄,他微微頷首,對桓明珪笑道:“子衡許是遇仙了?!?/br> 一句玩笑話便將這事輕輕揭過。 眾人聞弦歌而知雅意,都不再拿此事打趣,繼續(xù)飲宴談笑。 酒過三巡,照例要賦詩,桓家人多擅詩文,精通音律,皇子皇女們又自小習詩作賦,詞采都不錯。便是齊王這樣當了武將領兵出征,也有倚馬萬言的本事,只有陳王一個異類,每逢宴會上吟詩作對,總是抓耳撓腮憋不出兩行字。 不一時,內(nèi)侍捧了筆墨詩箋來,在各人面前置了小案。 阮月微是京中久負盛名的才女,自然也要一顯身手。 她飽讀詩書、才思敏捷,賦幾首詩難不倒她,但她提起筆,心中卻紛亂如麻,全都是方才豫章王說的那番話。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又和桓煊有什么關系?是不是那個下人看錯了?抑或那女子只是個下人?難道桓煊真的養(yǎng)了外宅? 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失望和難過像潮水一樣向她涌來。 她拈著筆管,腦海中卻連一句詩都想不出來,其余人都已打好了腹稿開始寫起來,耳邊都是春蠶嚙桑似的“刷刷”聲。 太子碰了碰她的手,小聲道:“怎么了?得句了么?” 阮月微驀地回過神來,見中間的蓮花漏壺中的水已只剩下一小半,忙定了定神,小聲道:“正在想?!?/br> 雖然時間已過去一大半,但寫首中規(guī)中矩的應制詩還難不倒她。 皇帝笑著看向他們:“太子妃的詩朕讀過,詞采斐然,不愧有‘女翰林’之稱,朕等著你大顯身手。” 阮月微手心滲出冷汗,勉強笑道:“陛下謬贊?!?/br> 本來她可以用一首平庸的詩作應付,還能落個謙遜的美名,可皇帝這么一說,她便得使出渾身解數(shù)了。 可賦詩作文本就不是能急出來的,到最后漏壺中水已快見底,她還是沒得出佳句,只能將平日熟記的詩句拼拼湊湊、改頭換面寫了上去。 內(nèi)侍待墨跡稍干,將各人的詩箋送呈皇帝品題。 皇帝令內(nèi)侍一首首念出來,到阮月微那首,眾人都翹首以待,誰知念出來卻都是陳詞濫調(diào),在這些詩中只能落個中下游,甚至不如年僅十二歲的七皇子作的詩有意趣。 皇帝也有些詫異,仍是夸了兩句。 阮月微一張臉漲得通紅,幾乎抬不起頭來,她知道這時候所有人眼中都寫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