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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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朝中為了兵權(quán)的事分成了幾派,一派主張四鎮(zhèn)叛亂已平,桓煊以親王身份掌神翼軍不合制度,當交出虎符,另一派以右相與戶部侍郎為首,認為朝廷養(yǎng)著重兵耗費大量稅糧,應當裁撤軍隊,又有一派主張神翼軍非但不能裁撤,還該再征發(fā)數(shù)萬健兒,由齊王統(tǒng)領,趁著河朔內(nèi)亂把三鎮(zhèn)吞下來。 其中最曖昧的是天子的態(tài)度——太子大婚后不久,皇帝便將朝政交給太子,自己回了溫泉宮。 但軍國大事、五品以上官員委任,仍舊決于皇帝。 高邁在桓煊身邊伺候,知道皇帝與太子之間也并非表面上那般父慈子孝。 皇帝、太子、朝臣和中官們各懷心思,這時候不能行差踏錯半步,一著不慎,就會落得個滿盤皆落索。 他稱病避居山池院,連自己的幕僚都不見,便是不愿給人任何把柄。 高邁不禁在心中感嘆,三年前那個喜怒形于色的盛氣少年終于沉淀下來,有了超越常人的城府。 桓煊吩咐完便回了自己的清涵院。 高邁辦事利索,當下便吩咐仆役將梧桐小筑收拾出來,讓鹿隨隨一院子人搬了過去。 接著他又去了趟王府,在日暮前,把齊王殿下素日穿的衣裳、愛看的書卷、摹寫的字帖、習用的琴劍、文房、棋枰,全都搬到了山池院。 隨隨本以為桓煊要回王府,卻見仆役們魚貫往清涵院搬東西,方才知道他竟是要長住。 她略一思索便知端的,看來朝中的情況比她探聽到的還要劍拔弩張。 桓煊身處風暴中心,倒也沉得住氣——換個性子急躁些的,恐怕要日夜不休地與幕僚商議對策了,他卻將自己關在山池院中避嫌,連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見,做出這樣的姿態(tài)來,自然是給皇帝看的,也讓太子挑不出錯來。 隨隨不禁對這位年紀輕輕的親王有些刮目相看,看來他不止會將兵,城府也比她料想的深。 桓煊宿在山池院,幾乎每晚都召隨隨去侍寢,不過白日里卻多是獨處,在書齋中讀書習字,撫琴打譜。 他偶爾興起,將她叫到書齋教她弈棋,可教不了幾著,他便要想起暴雨那日的事,免不得溫故知新一回,最后棋學得七零八落,別的事上倒是熟能生巧。 桓煊終于發(fā)覺自己不是當先生的料,便扔了本簡單的棋譜給她,讓她回去背。 不成想這獵戶女記性不錯,不出三五日便將一本棋譜全都記了下來,漸漸的也能與他走上幾步棋了。 約莫過了半個月,棲霞館終于修葺一新,正式更名為棠梨院。 春條望著那匾額上的三個字,問替他們搬箱籠的小內(nèi)侍道:“咱們這院子里既沒有海棠又沒有梨花,為什么改名叫棠梨院?” 小內(nèi)侍是知道底細的,心虛地覷了一眼隨隨的臉色,笑著道:“海棠是有的,高總管特地派人去殿下的南山別館移了好幾株稀罕的名品來,階下那棵西府海棠還是前朝禁苑里移出來的,到了春日滿樹的花,像粉雪一樣,可好看了!至于梨花……那只是取名時湊個順口,沒什么旁的意思?!?/br> 見春條仍舊皺著眉將信將疑,那小內(nèi)侍忙岔開話題,對隨隨道:“鹿娘子你瞧,這匾額上的字可是齊王殿下親筆題的呢!” 隨隨抬頭望了一眼,桓煊的字寫得著實不錯,遒勁中不失飄逸秀雅,那“棠”字寫得尤其好,想必不知練過幾千幾萬遍。 她由衷道:“殿下的字寫得真好?!?/br> 走進院中一看,欄桿墻面都重新刷過一遍,朱闌粉壁煥然一新,庭中的雜草都除去了,那株老梅樹也被連根挖去,栽上了那小內(nèi)侍所說的西府海棠。 隨隨覺著可惜,到底沒等到花開,再也不能知道那株梅花的顏色了。 主仆倆走進屋子,春條頓時發(fā)出“啊呀”一聲驚呼。 室內(nèi)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不但幾案屏風帷幔都換了個遍,那些器物之精巧華美,春條別說沒見過,連做夢都夢不出來。 隨隨自比一個刺史府的小婢女見多識廣,但也不禁暗暗驚愕,她看得出來,這些器物大多是內(nèi)造之物,甚至不乏珍貴的古董,金玉器皿自不必說,單是床前那一架當世丹青大家所繪的海棠梨花屏風,便是萬金難求的珍品。 床前新鋪的宣州絲毯上用金絲繡著海棠紋,巧奪天工,叫人不忍心踩踏上去。 不止陳設,房中的梁柱也新涂了漆,屋頂平闇每格中間都用金漆輝了海棠團花。 唯一幸存下來的是那張平平無奇的床榻——這床榻又窄小,還不甚結(jié)實,也不知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齊王殿下看上它什么。 除此之外,這陳設便是挪到蓬萊宮去給后妃住也夠了。 別的倒還罷了,最有心的是在寢堂后修了間浴堂,與清涵院那間構(gòu)造相仿,也用石管直接引熱水,只是浴池小一些。 春條只覺琳瑯滿目,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摸摸香爐,扯扯錦帷,神情像在做夢,半晌方才對著隨隨道:“娘子,殿下待你真好?!?/br> 頓了頓又道:“殿下很喜歡海棠花么?怎么屏風上畫的是海棠,帷幔、地衣上繡的是海棠花,連這香爐也鏤著海棠紋……” 隨隨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春條傻樂了半天,終于想起收拾東西,將兩人的箱籠衣物歸置好,也到了亭午時分,便去廚房傳膳去了。 這一去卻耽擱了好一會兒,提著食盒回到棠梨院時,春條臉上的欣悅之色已經(jīng)蕩然無存,眉宇間滿是不忿,看著隨隨欲言又止。 隨隨道:“怎么了?” 春條抿了抿唇,揭開食盒:“沒什么,娘子用午膳吧,天氣冷,飯菜都該涼了?!?/br> 食盒是金銀平脫海棠紋的,碗是鎏金海棠花瓣紋的,碟子是海棠套碟——五個小碟組成一朵海棠花。 隨隨從春條手中接過玉箸——連玉箸尾端都嵌著小小的金海棠。 一見那些海棠花,春條的嘴撅得更高了。 隨隨夾起一塊海棠花糕:“誰惹春條姊姊不高興了?” 春條向來不是個心里能藏事的:“奴婢方才去廚下,碰巧聽到幾句閑話,不說出來心里憋得慌,說出來又怕惹得娘子難過?!?/br> 隨隨笑道:“春條姊姊還是說出來吧,說出來我不一定難過,不說姊姊肯定要憋壞的?!?/br> 春條咬了咬牙道:“娘子可知這院子里為何到處是海棠紋樣的東西?” 隨隨道:“為何?” 春條壓低聲音道:“原來太子妃喜歡海棠花,這是全長安都知道的事,太子為了她在東宮建了個海棠園,栽了千本海棠。而且……” 她頓了頓:“聽說太子妃小時候養(yǎng)在太后宮里,住的地方就叫棠梨殿?!?/br> 隨隨不以為然地笑笑:“就這樣?” 春條抬起眉毛:“娘子不覺著委屈膈應么?” 隨隨咬了口海棠糕,慢條斯理地咽下,環(huán)顧四周道:“這屋子不漂亮么?” 頓了頓又道:“這些東西不好么?” 這些東西太好了,甚至好得過頭,好到以鹿隨隨的身份,本來連摸一下、看一眼都不配,別說是用了。 春條不甘心地點點頭:“東西是很好,可是……” 方才她還聽見一句話,沒敢告訴鹿隨隨,王府的下人們說齊王殿下這么待鹿娘子,全是因為她生得和太子妃有幾分相似。 春條設身處地一想,若是換了她,身邊全是心上人為另一個女子精心準備的物事,她怕是沒法像鹿隨隨那么豁達。 她寧愿不要這些好東西。 隨隨無所謂道:“我們能搬去別處嗎?” 春條不明就里地搖搖頭。 “既沒得選,多想有什么用處?”隨隨笑道。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人有七情六欲,又哪是道理可以左右的。 可鹿隨隨真似絲毫不介懷。 春條疑心隨隨只是裝得若無其事,但悄悄觀察了好一會兒,她的神色卻一如往常,胃口也絲毫沒受影響,吃完一碟海棠糕還有些意猶未盡。 隨隨吃飽喝足,擱下玉箸,和春條一起收了碗碟,便道:“上回打的酒快見底了,今天左右無事,我們?nèi)|市逛逛,再打兩壺酒回來吧?!?/br> 春條嘴上不說,其實最喜歡逛市坊,當即道:“正好,奴婢替娘子打絡子用的青色絲線沒了,再去買一些。” 兩人就這么說定了。 隨隨回臥房里更衣,春條則去知會高嬤嬤,順便找仆役安排車馬。 隨隨換好出門穿的短衣,拿起帷帽,正要出門,忽有一個小內(nèi)侍跑來傳話:“鹿娘子,殿下請你去趟清涵院。” 隨隨微微一怔,這時機實在湊巧,簡直像是桓煊盯著她一舉一動,得知她出門便攔下來。 她隨即一哂,自己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應當只是湊巧而已。 于是她放下帷帽,跟著那小內(nèi)侍去了清涵館。 桓煊正在書齋里打棋譜,聽見動靜,將指間一枚白玉棋子扔回棋笥里,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搬回去了?” 他態(tài)度隨意,隨隨卻不能逾矩,行了福禮:“回稟殿下,民女搬回去了?!?/br> 她神色如常,頗有點寵辱不驚的意思。 桓煊掃了眼她身上的褐色胡服:“要出門?” 隨隨點點頭:“民女打算去東市,買點東西。” 桓煊挑了挑眉:“這種事吩咐婢女去便是?!?/br> 頓了頓道:“上回你不是說想習弓馬么?本王今日得閑,帶你回府挑?!?/br> 隨隨沒想到桓煊會主動提起這事,可他近來都很閑,為何偏偏今日忽然起了興致? 難道真是巧合? 桓煊見她愣怔著不吭聲,不滿道:“不想去?” 隨隨回過神來:“想去。請殿下稍待,民女回趟院子?!?/br> 桓煊不耐煩地揮揮手:“快去快回,晚了本王可不等你?!?/br> 隨隨不禁莞爾:“民女知道了?!?/br> 回到院中,隨隨吩咐春條去沽酒,又道:“你再去趟常家脂粉鋪,找一個十六七歲,左眉有道疤的店伙,告訴他一個姓鹿的客人來取上回訂的面脂?!?/br> 春條道:“娘子安心跟殿下回王府,這些小事便交給奴婢吧。” 這可是齊王殿下第一次帶鹿隨隨回王府,春條也替自家娘子高興,即便只是個替代品,受寵也比被冷落強。 …… 到得東市,春條先去常家脂粉鋪。 她一進店堂就看到了那眉上有道疤的年輕店伙。 不等她說明來意,店伙已認出她來,笑著道:“小的認得娘子,可是來替鹿娘子取東西?娘子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庫房取?!?/br> 說著便轉(zhuǎn)身跑上樓去。 春條心道難怪這脂粉鋪生意如此紅火,一個店伙都不簡單,連他們這樣寒酸的客人也記得。 片刻后,小店伙從樓上下來,手里多了個桐木匣子。 “娘子看看,東西可有錯?!钡昊锏?。 春條接過來一看,里頭裝著兩個黑瓷盒子,一大一小,用蠟封著口,盒蓋上貼著紙簽,寫著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