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房中忽然一暗,濃團似的烏云遮住清明月光,瞬間潑墨似的染開,似宣紙上流出的層梅圖。燭光跳幾跳,在這黑暗中瞬間現(xiàn)明亮。 蕭護下定決心,跪到父親面前。一線鴉青色衣角垂在他面前,這是蕭大帥的。蕭護垂眸只對這衣角,不再遲疑清晰地道:“請父親,允我剛才所說!兒子不孝……”他吃力的停頓下來,似有千斤壓力讓他背更彎,他只能看到蕭大帥的絲履,蕭護直直這鞋子看,他知道父親要是不答應(yīng),會一腳把自己踹開。 可他胸中滾滾洪流,再不說就要炸開,頭一昂,對上父親的眸光,話也流利了:“求父親!……兒子求父帥答應(yīng),”他咬牙道:“我要清君側(cè)!” 清君側(cè)! 三個字長久縈于胸懷,終于說出來。不僅是痛快,還震得自己心頭動。窗外天明月高懸,是秋高的好夜色,繁星明亮過于平時,并沒有一星半點的烏云遮攔。 可蕭護還是隱隱覺得頭上青天烏沉沉。 國舅,哼!擅自弄權(quán)。 貴妃,哼!插手外臣。 皇帝若是昏庸,臣子們不諫怎么行? 不諫,枉為臣! 不諫,任由皇帝繼續(xù)昏下去,這不叫為國為民的好忠臣! 文死諫,武將呢?當(dāng)然是武諫! 蕭護說過清君側(cè)三個字后,不敢看父親臉色,他低頭尋思著還想說出一些話來,表示自己并不是把妻子冤仇放在首位。 是以他要先回家里來,要先得到父親的支持。十三娘雖然軍功高,能得到皇上的一個應(yīng)允??赡鞘寞偟目ぶ?、心眼狹窄的國舅、還有那一對喪心瘋兒的郡王郡王妃,外加一個干涉外臣的貴妃。 他們怎么肯罷休? 此次京中行,必然不是好走的! 他正低頭,就覺得面上一熱,父親的手放到自己臉上。這只手是那么溫暖,是那么的撫愛。少帥停住了! 他且驚且顫地抬起頭,見到父親含笑看著自己,并沒有意想中的可能大怒,可能罵自己會連累蕭家,可能…… 頭一回見到父親的臉色這么慈祥,在燭光下有著清澈的明了。他眸子里笑意加濃,一種來到唇邊,直到唇邊也噙上笑。蕭護這一刻熱淚盈眶,他跪直身子,帶著nongnong感激地叫了一聲:“父帥!” 扯過蕭大帥的手,貼在自己面頰上。 這般真情流露,蕭大帥更覺得自己做對了。哪怕只為了兒子這種深切的感激,蕭大帥覺得也值得。 再說局勢不穩(wěn),如兒子所說,這事非做不可! 他知道自己對兒子從來是嚴厲的,是自己的獨子,怎么會不心疼他?鄒國用老匹夫,你不知道本帥膝下就這一個兒子! 虎子怎配犬媳? 就是郡主又如何?不是虎媳本帥都不要! 蕭大帥回想起自己久不在家,生怕慈母慣壞他,人在軍中,心沒有一刻不牽掛著蕭護。大帥雖在外,也知道妻子縱容兒子外面玩樂,五舅兄親自帶著去。 蕭家千里駒,動一動,去哪里,滿城里沒有人不知道。蕭大帥更是微微的笑,我這樣千般嬌貴萬般周護養(yǎng)大的兒子,會為著一樁前途不明的親事,由著什么國舅捏長捏短? 中宮早就不在,去他娘的國舅! 五舅老爺如果在這里,見到此時蕭大帥臉色會大吃一驚,再聽蕭大帥說話會吃第二驚。蕭大帥今天不想嚴厲,他一生經(jīng)歷戰(zhàn)場官場,無處不兇險無處不驚心。他今天不想再約束兒子,特別是兒子一側(cè)面頰正摩挲著他的大手,蕭大帥心不知軟到哪里去。 “護兒,”他笑容滿面:“你是為父的命根子!”蕭護更是大喜,這一喜,把父親另一只手也貼臉上,忽然哽咽了:“父親?!?/br> 這飽含親情的一聲,蕭氏父子同時濕了眼眶。一個為護兒子,一個為了這世道,他們同時沉重的有心酸。 蕭護不是個羅嗦人,這一點緣自于他的父親蕭大帥,也是個簡潔惜言的人。可這一對父子今天話語絮絮,不盡的羅嗦。 說過朝政說軍中,說過軍中說至交,最后蕭大帥對兒子道:“封家對你媳婦是花了心思教的,這幾天管家但有煩惱,你不要管,由她自去!”蕭護心下忐忑,他原來還有為慧娘出氣的想法。聽父親這樣說,馬上醒悟:“是是,兒子在人前敬她不算敬,要別人自己敬她才行?!?/br> “就是這話,讓我看看封家教導(dǎo)的如何?”蕭大帥滿面笑容說過,又嘆氣:“可惜了你岳父岳母死得冤。”這不是傷心的時候,又展顏笑:“幸好媳婦逃了出來。小子,幾時清靜了,把這一出子故事重新給我講講,為父好下酒?!?/br> 蕭護再次討好地道:“我有虎父,怎么敢不娶虎媳?”恭維得蕭大帥渾身舒坦,別人說得再好,也不如自己兒子說的中聽。他微笑:“天不早了,去吧,她若訴煩惱,你再安慰她?!币妰鹤硬蛔?,在身前只是笑。 “又是什么?幾時學(xué)會吞吞吐吐的毛病?”蕭大帥不悅。 蕭護紅暈上臉:“這圓房的事兒,我求了五舅舅,他把兒子罵一頓,又對姑母們說,又把兒子罵一頓,四叔公耳朵不清,” 對四叔公說:“求您成全,” 四叔公笑呵呵:“我不乘船,我坐車來的?!?/br> 再說:“幫忙說我要圓房,” 四叔公大受驚嚇:“護哥兒,你落的什么毛病,至今還尿床?” “哈哈哈哈哈……蕭大帥大笑不止。笑聲飛出窗外,驚得廊下鳥在籠子里亂撲騰。 蕭護紅著臉道:”請父親成全,兒子實實的是沒轍了?!?/br> 蕭大帥笑完以后,也不幫他,反而要看笑話:”這是你的難題,讓為父看看你如何應(yīng)對?去吧,我對張同海說你身有舊疾,又被鄒國舅打重了,先在家中養(yǎng)養(yǎng)身子,最近皇上聽說身子不快,晚進京沒什么。你時間寬裕,且看你如何辦理?!?/br> 把兒子攆出來。 蕭護對著父親滿面笑容,點頭哈腰稱是。出來就愁眉苦臉,自己嘀咕一句:”您晚抱孫子,可別怪我。“ 處處磕頭,處處陪笑,處處挨說。 這圓房的路兒,怎生這么難走? 直到院外蕭護才重打笑容,慧娘如今接回家中撫慰,再大的心事也不愿讓她一起憂愁。再說這小丫頭片子,沒親幾下子就求饒,沒抱幾下子就眼淚汪汪,她要知道,估計也是個看笑話的。 若荷來打簾子,已然是睡妝,問過慧娘才睡下,蕭護不客氣地抬腿進來。見雕刻青鶴烏梅楠木大床上,慧娘倚著壽面枕擰身子要起:”少帥回來了?“ 她眼睛一亮,如燈花兒爆了。再羞澀上來,又如新霞初生云空中,一絲一縷上盡是情意。 把蕭護眼饞的,坐過來就要親。想想又住了手,臉色如別人欠了他八百大錢:”你想我一回不容易,再親怕了你,下回怎么親?“ 慧娘早縮到床角,抱著紅綾薄被哄他:”以后……已是你的人了。“蕭護無奈笑笑,要出來,見慧娘眸子忽閃,他習(xí)慣性地問:”有話對我說?“ 心中閃過父親才說的話。 ”沒,“慧娘笑得如牡丹花,又改口:”有,“恬然一笑:”夫君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蕭護輕笑:”沒有?!?/br> ”那,我說,“慧娘眨著眼睛,很是俏皮:”我想對夫君說,家人們欺生是家家都有的事情,熟了,知道了我,自然好了。我可以放過的事,不會對夫君說,我不放過的事,到了夫君面前,夫君可以放過的,再定奪不遲?!八Σ[瞇:”遲早讓他們服了我。“ 一股暖流潺潺又在蕭護心中,他今天既得父親支持,又得嬌妻心語,又可以明天去父親面前自豪一番。 看看,怎么會娶錯人! 見那一朵子小小牡丹花似的人嬌癡純美,蕭護再也忍不住,一把揪過來按懷里,剛喊一聲好人,脖子被人攀住,耳朵邊多了濕潤的嘴唇,慧娘低聲道:”只有一件事,那兩個丫頭,和夫君可有情意?“ 正情熱時問這話,蕭護愣住,見慧娘縮頭在自己懷里,剛才的當(dāng)家小娘子又成懷中怯怯小媳婦。蕭護啼笑皆非,有情意還會趕出去? 自己又不是怕媳婦的人,要喜歡,就留著,看你怎么辦?他很想把眸子下面那粉紅淡茸的小耳朵咬上一口。 家里也呆了兩天,難道沒看出來?這不是一般的家,不是隨隨便便進來人,隨隨便便出去人的那種家庭。 他的手借勢不老實起來,再低低地問:”什么叫情意?十三對我可有情意?有多少,一一說來,說不出來今天我就不出去了。“ 猛地想到五舅父說的,你今天晚上你就只管圓房的取笑話,為圓房而生的沮喪悶氣這就有了發(fā)泄的渠道。 慧娘抱緊他脖子,像是這樣可以少受他的狼爪,被蕭護硬揪出來。房中又有了低泣的求饒聲:”人家還小,又不是面團子…… 慧娘今年十七歲。 少帥壞笑:“十七歲,你還???” 最后“好夫君,十三的好夫君,”亂叫一通,蕭護也能自持,滿面漲紅的放了她,心滿意足地往隔壁去。 慧娘抱著被子,都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想。像是每一回過,就更想他??伤麃頃r,沒輕沒重的……如母親在世時說的,是慧娘偷聽的,封夫人對封大人道:“當(dāng)兵的人都有力氣,我的好孩子還小,哪里禁得住他揉搓?對蕭家好好的說,再等一年吧?!?/br> 這一夜,她淚濕了被枕,又夢到了父母。 蕭護第二天見到眼睛紅腫,自己后悔沒節(jié)制。早飯后夫妻同往父母處請安,院子里叩頭就院子里吧,少帥先見天兒陪著。 哄慧娘去看魚,讓跟的人先走。就在小石橋下面抱著慧娘哄了半天,慧娘原本就不怪他,哄得心情好,就嬌嗔:“你以后輕些,” “讓人怎么輕,在外面忍這一年多,回家來還要忍?”蕭護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才展笑容,慧娘定定神把丈夫看來看去,還是問出來:“你幾時知道我是女子?”蕭護笑嘻嘻:“從你進軍營的時候?!?/br> 慧娘惱羞成怒:“你!”她不是不怕他,也舉起拳頭給了蕭護一下,又不愿承認:“分明胡說,你一定是后來才知道?!彼謿庥謵?,要是知道,那貼身當(dāng)小廝,同床共枕,分明調(diào)戲。懷揣進京為父申冤后,就表明身份心思的封慧娘啼哭起來,本想把妻子哄笑,卻把妻子哄哭的蕭護多說了一句話,又哄了半天。 花叢后忽然一響,碩大的花朵簌簌搖動。 蕭護斷喝:“誰?”懷中一顫,出其不意的被他這一聲,慧娘嚇得一哆嗦,蕭護抱緊她親親:“別怕,我罵別人呢。”目視那花深處,就是慧娘也看出來那里有個人。衣著不是輕紅就是淡黃,色澤在綠葉中妖嬈嫵媚。 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走動,只有花枝子還在微搖。 蕭護怒聲:“反了嗎?出來!”衣襟緊了緊,慧娘小聲道:“放我下來,要讓公公婆婆知道,”蕭護心想知道正好,反正我要盡快圓房。眼光回到慧娘身上,見她面頰不是羞就是漲紅,水靈靈的鮮艷動人。 又俯身親了親,笑嘻嘻:“你放心,我挖了他眼珠子!” 對面有人小小驚呼一聲,有人慢騰騰走了出來。是個高挑個子細腰的少女,輕紅衫子,削肩膀,襯上她發(fā)上的紅花,好似一個作工精致的長個子梅瓶。 青春動人。 她驚慌失措,面上忍著痛,卻又一臉的痛苦,淚水花花的模了滿臉,又強擦去似要看清蕭護,又不敢擦,伏身跪在泥地上,泣不成聲:“請……少帥安?!?/br> 蕭護認出來是香荷,懷中又一緊,是慧娘緊緊抱住自己。蕭護差點兒要笑,十三是個醋壇子,此時醋缸傾倒。 他猜錯了,慧娘此時卻不是吃醋的心思,她猜出來這必是那兩個丫頭之一,見她姿容秀美,怕蕭護真的挖她眼睛。 十三娘要的,就是無風(fēng)無波嫁出去這兩個人,也怕她們因此鬧騰。 伏地前一瞥,也見到那一雙眸子如紅玉雕成,飛彩流光地紅腫著,像夜夜泣哭的人。 背上被丈夫輕拍拍,慧娘忘了自己在他懷中,昨夜還想尋究竟,人這樣在面前又為她擔(dān)心,抬眸見蕭護面如寒霜,這種臉色慧娘太熟悉,她害怕地面龐埋到他胸膛上,想說什么,嗓子眼里干澀難當(dāng)。 只扯動他衣襟,嬌怯怯的扯著。公婆還不待見十三呢,你千萬別惹氣生。 “誰讓你進來的?”蕭護打發(fā)出去的人,他不會忘,冷冷逼視得香荷不敢抬頭。見她泣得不能自己,蕭護火大的吼一聲:“來人!” 這附近打掃院子的,路過的,摘花的人全過來了。人人膽戰(zhàn)心驚,少帥這一嗓子氣不小。 慧娘掙扎著要下來,蕭護只不放。聽背后腳步聲響,慧娘哭出來,這以后怎生做人? 蕭護摟定慧娘不放,存心給父母親傳個話兒,這房再不圓,當(dāng)兒子的等不急了。見管家小跑著也過來,不客氣地道:“父親常說,家門不嚴是大罪!送她母親那里去發(fā)落,再請母親查看二門上的人,誰私放了人進來!”他自回家來,就到處賠不是,活似磕頭蟲兒,這就越說越動氣:“如今我回來了,我是第一個不答應(yīng)的!” “少帥!”香荷不知哪里來的膽量,或許是心碎了后反而不在乎,撲上前一步,雙手抓地,死死地揪住不多的草根子,草尖扎了手,血珠子一閃沒入了泥中,她癡癡仰面淚如斷線,似要把蕭護從此留在眼中。 有人拉走了她。 慧娘沒看到,卻聽到身后哭聲漸遠,那如入骨中的癡戀聲也遠:“少帥……。少帥……”慧娘聽得毛骨悚然。 大家都太過震驚,忘了堵她嘴。等到走遠了堵上,這聲氣兒已經(jīng)說了好幾句。 慧娘耳邊盤旋的全是這凄楚聲,被蕭護抱在懷里走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兩個人到了蕭夫人院中,慧娘已是自己走,見墻角里跪著香荷,她像是挨了打,低著頭沒了哭聲,半死不活的在那里。 蕭護問也不問,慧娘當(dāng)然更不問。對著正房叩了頭,還是只有龐mama出來,蕭護讓人代回:“兒子媳婦來請安?!甭犂锩鏌o音信,扯著慧娘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