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妤看了眼她手里的茶，又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點(diǎn)著燭火的屋子, 不答反問，“祖母呢？”

    “正準(zhǔn)備睡呢，這些日子因?yàn)樵剖嫘〗愕氖?，老夫人也睡不大好，這不，我便沏了安神茶。”歲秋心細(xì)，端看她面貌，便知她是有事來找，也不多問，領(lǐng)著人進(jìn)去。

    青花纏枝香爐中照常燒著安神香，角落里還放著驅(qū)蚊用的艾草。

    頭發(fā)有些花白的言嬤嬤正坐在床前，拿著一把扇，一面打一面同阮老夫人說著話，聽到腳步聲，只當(dāng)是歲秋，便和阮老夫人說，“喝了茶，您今日就早些睡吧?！?/br>
    “我哪里睡得著？”阮老夫人嘆一口氣，她手里照常握著佛珠，這會微闔雙目，一雙眉目微微耷拉，看著有些愁悶，“明日本來該是阿妤成親的日子，如今……”

    言嬤嬤聞言，手上動作一頓，正要安慰，肩膀就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她回頭，看到突然出現(xiàn)的阮妤，微微一驚，正要起身要給人行禮就見人擺了個(gè)手勢，她便沒說話，起身把手里的團(tuán)扇遞給人，自己和歲秋放輕腳步往外退去。

    阮妤拿過扇子，繼續(xù)言嬤嬤之前的活。

    “也不知道阿妤今晚睡不睡得著?！比罾戏蛉诉€未發(fā)現(xiàn)阮妤，沉默一瞬，又說，“你明日一早去把她接過來，省得她在家里難受?！?/br>
    “……祖母?！比铈ミ@才開口，聲音卻啞了。

    陡然聽到這個(gè)聲音，阮老夫人似沒反應(yīng)過來，捻動佛珠的動作倒是停下來了，她睜眼，偏頭一看，訥訥喊了一聲，“阿妤？”

    “我這是在做夢還是……”話還沒說完，手就被人握住了，溫?zé)岬挠|感讓她知曉這不是夢境，也同樣讓她皺了眉，“你怎么這個(gè)時(shí)候過來了？”

    又見她眼眶微紅，更是緊張地坐直身子，沉聲，“怎么回事？誰欺負(fù)你了？”

    “沒人欺負(fù)我。”阮妤搖頭。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在爹娘面前還能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但碰到祖母就一下子繃不住了，眼淚止不住似的一串串往下掉，擦掉，下一回掉得更多。

    阮老夫人不知道她怎么了，一面手足無措給她擦眼淚，一面把她攬到自己懷里，就跟小時(shí)候哄她睡覺似的，輕拍她的背，安慰道，“不哭不哭，有什么委屈就跟祖母說?！?/br>
    阮妤臉埋在她的肩上，說不上是委屈還是什么。

    其實(shí)算不上委屈，只是積壓在心里的情緒實(shí)在太久了，她怕爹娘擔(dān)心怕哥哥擔(dān)心，更怕霍青行自責(zé)，所以整日裝得一副鎮(zhèn)定從容的模樣，仿佛什么事都沒有。

    但心里的那塊大石頭早就把她壓得喘不過來氣了。

    也因此，在看到祖母，在聽到她說那番話的時(shí)候，再也收不住了。

    可阮妤終究不是愛哭的人，何況她還有許多事要做，沒時(shí)間耽誤在這突如其來的情緒當(dāng)中，她把臉上的眼淚抹干凈，又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坐直身子，看著祖母說道：“我明日要和霍青行去涼州?！?/br>
    阮老夫人一聽這話就皺了眉，“去涼州做什么？”

    阮妤沒瞞她，把今日去宮里的事和人說了一遭，連帶著李泓提的要求也和她說了一遍。

    李泓要求有二。

    第一，讓霍青行和她拿著立太子的圣旨去涼州。

    第二，讓李紹頒布退位詔書，移居皇家別院靜養(yǎng)清修。

    “混賬！”

    阮老夫人重重拍了下床，震得床邊懸掛的艾草香囊都掉了下來。

    阮妤彎腰撿起香囊，放在一旁，抬手撫著她的后背給她順氣，一面撫，一面說，“您放心，陛下已經(jīng)派了徐之恒隨行，至甘肅會率領(lǐng)州府將士擒拿李泓及其黨羽?！?/br>
    但這一招，能不能行，尚不可知。

    若李泓狗急跳墻，他們的努力也就白費(fèi)了，最主要的是，她已經(jīng)能夠想象到，到?jīng)鲋葜?，她和霍青行會面臨什么境況了。只這些，她并不愿同祖母說，怕她擔(dān)憂。

    可阮老夫人是什么人？

    親生經(jīng)歷兩任皇帝登基，也見證過朝堂政治交迭，豈會不知這其中要害？可一面是丹陽的名聲，一面是兩個(gè)孩子的安危，若能選，她自然選后者，便是丹陽還活著，也絕對不希望兩個(gè)孩子出事。

    可問題是，如今根本輪不到她來選。

    握著阮妤的手不自覺收緊，她緊繃著一張臉，神情陰沉得可怕。

    只想到一事，又皺了眉，“李泓讓明光去，我能理解，可信中怎么還要求讓你去？”她微微蹙眉，見眼前少女微垂眉眼，心不由一沉，“怎么回事？”

    剛才被這消息沖擊得頭腦發(fā)昏，現(xiàn)在倒是清楚些了，也因此，剛才遺漏的那些關(guān)鍵更讓她疑惑。

    “李泓是怎么知道明光身世的？”

    “我上次聽方惠說，他們收到一張字條就是關(guān)于明光身世的，你已經(jīng)知道這人是誰了？”

    她一句接著一句，聲音越來越沉，阮妤耷拉著眼皮，知道自己瞞不過祖母，沉默一瞬后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誰？”她的聲音低沉，還隱含著未加掩飾的怒火。

    阮妤抬起眼簾，看著她，紅唇微張，輕吐三個(gè)字，“阮云舒?！?/br>
    阮妤看到祖母怔楞的臉，看到她微張的嘴唇還來不久閉合，只是還不等她說話，簾子就被人掀了起來，夾雜著憤怒和不滿的女聲在身后響起，“你胡說什么！”

    是徐氏。

    沒想到她會來，更沒想到這事會被她聽見，可阮妤也只是驚訝了一瞬，頭也沒回地繼續(xù)掖著祖母的錦被，沒去回應(yīng)徐氏的話。

    不和爹娘說，是因?yàn)榈飳θ钤剖嬗惺甑酿B(yǎng)育之恩。

    沒隱瞞祖母，一是因?yàn)樽婺负腿钤剖娴那榉植凰闵詈?，即使知曉也不會太傷心，二來也是知曉祖母的手段，即使她不說，她也能查到，既如此，又何必再費(fèi)這個(gè)心力。

    至于徐氏——

    她知曉也好，不知曉也罷，與她沒什么關(guān)系。

    “我明日就得出發(fā)，回去還得整理東西，今日就不陪您了?！边@一會的功夫，阮老夫人也已經(jīng)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了，看了一眼悲憤交加的徐氏，又看了一眼面前神色淡淡的阮妤。

    她握著她的手，沒再問也沒再勸，只沉聲發(fā)話，“平平安安回來。”

    “好。”

    阮妤唇畔微彎，笑容在橘色燭火的照映下顯得十分明媚，“您還要給我?guī)Ш⒆幽??！彼痪渫嫘?，若放在從前，阮老夫人必定是要刮她的鼻子笑話她，可今日她看著阮妤卻什么都沒說，只是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半晌才語氣沉重地答應(yīng)，“好?！?/br>
    “回去吧?！?/br>
    阮妤點(diǎn)頭，起身又同她行了一禮，這才轉(zhuǎn)身。

    她看見了依舊站在屏風(fēng)旁的徐氏，也看見了她眼中和臉上流露的悲憤，傷心和怒火全在那張臉上沒有一絲遮掩，而她身后，歲秋、方嬤嬤還有盛嬤嬤都在。

    阮妤目不斜視，沒看她，也沒理她。

    知道擦肩而過的時(shí)候，她的胳膊被徐氏用力握住了，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說啊，你為什么不說！云舒和你究竟有什么仇怨，你要這樣詆毀她！”

    有那么一瞬間，阮妤仿佛回到了前世。

    好像也有過這樣的話。

    忘記是因?yàn)槭裁词铝?，只記得阮云舒坐在一旁小聲啜泣，而徐氏就是這樣憤怒地握著她的胳膊，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詆毀阮云舒。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動去找徐氏，也是最后一次。

    去的時(shí)候還揣著希望，覺得無論如何，她們也曾相處了十多年，無論她們關(guān)系再不好，徐氏也該了解她的為人，可她得到了什么呢？是失望，是可笑。

    那個(gè)時(shí)候她已經(jīng)不是小時(shí)候那個(gè)哭著向徐氏尋求母親溫暖的稚童了，可在聽到她說出那樣的話時(shí)還是覺得如墜深淵。

    也是那個(gè)時(shí)候，她才知道，原來她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如今再聽到這樣的話，阮妤已經(jīng)不會生氣也不會傷心，她甚至連一點(diǎn)波動都沒有，不等歲秋等人上前，她抬手握住徐氏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掰開她的五指，然后看著她，輕描淡寫的一句，“這不是該問夫人您嗎？”

    “……什么？”

    徐氏愣了一下，似是沒有明白。

    阮妤啟唇，她其實(shí)有滿腹惡毒的話可以說與徐氏聽，在前世，她心中所滋生出來的陰暗面其實(shí)并不比阮云舒少，可看著徐氏這副搖搖欲墜仿佛隨時(shí)都能摔倒的模樣，她抿了下唇，終究是什么都沒說。

    輕拍衣服上的褶皺，而后一言不發(fā)，徑直抬腳往外走去。

    “阮妤，你給我站?。　?/br>
    徐氏想去追，可言嬤嬤三人攔著她，身后還有阮老夫人的怒斥，“夠了！你那么想知道就自己派人去打聽！”

    “現(xiàn)在，回到你的屋子去！”

    腳步粘在原地，徐氏只能眼睜睜看著阮妤離開她，離開她的視線，不知道為什么，她恍惚覺得這樣的情形好像發(fā)生過，熟悉地讓她恐慌害怕。

    而最讓她害怕的，不是這一份熟悉感，而是——

    她居然信了阮妤的話。

    她相信她說的，這一切幕后主使就是云舒，她跟阮妤生活十六年，她是什么樣的人，她最清楚不過，她絕不會拿這樣的話來騙他們?？扇绻娴娜缢f，那……她該怎么辦？

    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兒，好不容易找回來想悉心疼愛照料的女兒，她日后該怎么面對她？

    ……

    走出屋子，阮妤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那好不容易被她壓下去的負(fù)面情緒又回來了，讓她整個(gè)人仿佛跟外界隔了一層屏障，她出不去，別人也進(jìn)不來。

    蕭英本就不善言辭，見她這般，雖心中擔(dān)憂萬千，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直到走到門外看到一個(gè)熟悉的身影，她才松了口氣。

    阮妤也看到了，本來疾行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她看著攬著月色朝她走來的霍青行，好一會才啞聲問道：“你怎么來了？不是讓你在家里等我嗎？如想呢？她怎么樣了？”

    她一口氣問了許多，霍青行也不覺得煩。

    牽起她的手，攏到自己的手中，然后一個(gè)接著一個(gè)回答，“睡不著，便想著來接你回家，如想哭了一場倒沒有什么大礙，我出來的時(shí)候已經(jīng)睡了?！?/br>
    阮妤這才放下心。

    她任霍青行牽著他朝馬車走去，心里的那一堆負(fù)面情緒早在他出現(xiàn)的那一刻消失殆盡，只有一些疲憊和不知道為何存在的難過。

    到馬車旁，霍青行被阮妤牽住了袖子。

    “怎么了？”他低頭看她。

    “我這會不想坐馬車，你背著我走一會，好不好？”阮妤仰頭看他。

    她還是白日那一身大袖衫，銀線繡成的流云紋在月色的照映下仿佛活了一般，被風(fēng)一吹，恍如漣漪，而她的臉上也有著幾乎從未出現(xiàn)過的脆弱，仿佛下一刻就會支離破碎。

    但也只是一會，她就搖了搖頭，“算了，還是回去吧?！彼仓皇悄敲匆徽f，實(shí)則，看到霍青行眉眼之間的疲憊就后悔了。

    這陣子，最辛苦的便是他了。

    可還不等她把手扶到車轅，男人就松開她的手，到她身前半蹲下來，“上來?！彼麃頃r(shí)換了一身常服，竹青色的圓領(lǐng)長袍，頭發(fā)也未全部梳起，插著一根玉簪半披在身后，晚風(fēng)輕撫他的長發(fā)，而他偏頭朝她笑，狹長的鳳眼仍是獨(dú)屬于她的寵溺和縱容，“背你回家?！?/br>
    阮妤也不知怎么，看著這樣的霍青行只覺得心里又酸又甜，“這么長的路，你背我回去，還不累死？”卻也沒再推辭，她趴到他的身上，任他把她背起來。

    “能背多久背多久。”霍青行笑著背起她。

    蕭常在后面趕馬車，蕭英騎一匹牽一匹，而她靠在霍青行的肩上，只覺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霍青行?！彼p聲喊他。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