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外時(shí)，他對付著吃了些東西，權(quán)當(dāng)晚膳?；氐礁现螅挥X疲乏得睜不開眼，略一清理，便睡下了。

    孟潛山小心地伺候江隨舟在床上躺下，便抬眼往旁側(cè)看去。

    就見窗下的坐榻旁，霍夫人正端坐在輪椅上，低頭靜靜翻著手里的書。

    孟潛山大致記得，平日里霍夫人不會(huì)睡得這么晚，不過……也許不是在等王爺，只是因?yàn)樗掷锬潜緯貏e有意思呢？

    孟潛山不敢問，靜靜退了出去。

    房門被掩上了。

    霍無咎手里的書嘩啦又翻過了一頁。

    書本上，貧窮的才子書生翻過丞相家的院墻，與貌美嫡女月下私會(huì)。嫡女羞答答地遞給他一方自己親手繡的絲帕，卻被書生一把握住了柔軟的手……

    霍無咎的眼睛落在書冊上，目光卻是空的。

    書翻了半本，他卻壓根沒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本什么書。

    片刻之后，他抬眼，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隨舟躺在那里，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

    霍無咎的手指緩緩捻上了書頁。

    他從今天入夜時(shí)獨(dú)自用完了晚膳開始，就莫名有點(diǎn)煩，煩得他一個(gè)字都看不進(jìn)去。

    霍無咎只當(dāng)這煩躁來源于他的雙腿。

    他腿上的傷逐漸好了，卻一直沒什么知覺。直到前幾日，天開始變得陰沉，他的腿上才有了些許感覺。

    卻是來源于他腿上經(jīng)脈斷處的隱隱刺痛。

    這種疼與割裂的劇痛不同，并不太嚴(yán)重，卻像鈍刀刮骨。不過因著那痛感并不強(qiáng)烈，幾日下來，霍無咎也并未受它影響。

    一直到今天，下雨了。

    潮氣蒸騰，他的傷處像是有所感應(yīng)一般，牽扯著一道經(jīng)脈，一直到他腰椎處，一片噬骨的疼。那疼痛來得綿密洶涌，且經(jīng)久不絕，直像有人將手探進(jìn)皮rou里，一個(gè)勁地拉扯他的筋骨。

    霍無咎只靜靜捱著。

    但是，卻又有些奇怪。他安靜坐在原處捧著書冊發(fā)呆，卻每當(dāng)外頭有腳步進(jìn)出時(shí)，他都會(huì)下意識地凝神，去聽那腳步的聲音。

    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等什么，只是每次聽完，心下煩躁的感覺就又多了幾分。

    偶爾還能聽見孟潛山遣別的下人出門去問江隨舟什么時(shí)候回來，底下的小廝跑了好幾趟，回來都只說王爺在忙。

    霍無咎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一直到窗外雨聲漸小，更漏打到了二更，霍無咎才聽到了那道腳步聲。

    有些浮，并不快，一落入霍無咎的耳中，他就知道，是江隨舟回來了。

    他垂下眼，翻了一頁書。

    今日不到他的妾室那里過夜了？

    霍無咎唇角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嗤，心下積攢了一晚上的煩躁，居然隨著這道嗤聲，漸漸消散了個(gè)七七八八。

    甚至牽著他的嘴角，都拉起了一道弧度。

    不過，江隨舟今天并沒跟他交流，徑自收拾了一番，便栽倒在床榻上睡著了。

    直到此時(shí)，四下無人，霍無咎才抬起眼，目光靜靜落在他身上。

    病秧子。單是昨天，在那個(gè)手無縛雞之力的和泥棍那兒過了一晚上，就虛弱成了那副模樣。都這樣了，還要學(xué)著人家充盈后院？

    真是不要命。

    這樣的病秧子，合該安分一些，被護(hù)在羽翼之下，在溫室里不受日曬雨淋地將養(yǎng)著，不教他受罪，也決不讓他生出那些花心思，惹些亂七八糟的蜂蝶。

    想到這兒，霍無咎的心竟跳得有些快，像是被什么念頭撩動(dòng)了似的，心口有點(diǎn)癢。

    他頓了頓，淡淡收回目光，像是試圖壓住什么一般，重新拿起了手上的書。

    【張生將那柔荑攥入手中，只覺柔若無骨，只教他心神都蕩漾了。便見那小姐雙頰之上飛起紅霞，雙目帶怯，有道是……】

    ……孟潛山尋來的書冊，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霍無咎臉色一黑，將那書一把丟在一邊。

    啪地一聲輕響，竟是將床榻上那人驚得肩膀一顫。

    霍無咎聽到了那細(xì)微的響動(dòng)，轉(zhuǎn)頭看去，就見床榻上的人緊緊裹著被子，似被驚到了，卻又像沒醒，翻了個(gè)身，仍舊睡著。

    ……有點(diǎn)奇怪，江隨舟往日睡覺，沒見把被子裹得這么緊的。

    霍無咎皺了皺眉頭，便聽到來自床榻上的呼吸有些沉，似乎比平日里費(fèi)勁兩分。

    難道是病了？

    他不太想管，也懶得生事，覺得還是把孟潛山叫進(jìn)來比較好。

    但是他的手卻似乎不大聽指揮，分明是應(yīng)該將輪椅搖到門口去的，卻莫名其妙地徑直到了江隨舟的床邊。

    床上那人裹得很嚴(yán)實(shí)，只露出了烏黑柔順的發(fā)絲，鋪展在枕上。

    霍無咎遲疑著伸出手，隔著被子握住了江隨舟的肩膀。

    這人消瘦，肩膀很單薄，即便隔著厚重的被子，也被霍無咎輕而易舉地單手握住。

    霍無咎沒怎么使勁，就將他轉(zhuǎn)了過來。

    ……臉色白得不正常，在發(fā)抖，呼吸也是顫的。

    他緊閉著雙眼，嘴唇也沒什么血色，睫毛有些抖，呼吸也很吃力。

    陡然撞上了他這幅極度脆弱的模樣，霍無咎驟然一愣，接著像是怕自己把他攥疼了似的，觸電似的匆匆放開了他的肩膀。

    接著，他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覆在了江隨舟的額頭上。

    ……好像是這么試人發(fā)沒發(fā)燒的？

    手下的溫度不燙，卻涼得厲害，應(yīng)當(dāng)是被凍著了，尚沒有發(fā)起熱。

    霍無咎便要收回手，去把孟潛山喊來。

    卻在這時(shí)，一只涼冰冰的手從被子里費(fèi)勁地伸出來，一把將他的手握住了。

    冰冷又柔軟，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卻讓霍無咎的手僵在了原處。

    “別去?！贝采夏侨寺曇舳即蛑?，分明躺在被窩里，卻像是墜入冰窟中的人，顫抖著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霍無咎聽見了江隨舟囈語般的聲音。

    “別告訴我媽，我睡一覺就好了?！彼f。

    霍無咎不知道“他媽”是他的什么人，但他能從江隨舟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里，聽出恐懼和迷茫。

    像是生怕給人添亂似的。

    霍無咎頓了頓，鬼使神差地回握住了江隨舟的手。

    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頗為修長，只輕松地一收，便將那只稱得上細(xì)弱的手握進(jìn)了手心里。

    床榻上意識不清的江隨舟似是驟然尋到了一處熱源，輕輕喟嘆了一聲，竟是費(fèi)勁地將那只手拉近了。

    下一刻，冰涼又細(xì)膩的臉頰，貼在了霍無咎經(jīng)脈凸起的的手背上。

    ——

    江隨舟躺下之后，便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識。

    他像是被個(gè)亂糟糟的夢包裹住了，時(shí)間和世界都是錯(cuò)亂的。

    一會(huì)兒是他年少時(shí)，他在他父親的大宅里，被幾個(gè)媽是誰都不知道的同父兄弟推搡欺負(fù)。他委屈巴巴地去找他母親，卻隔著門看見他母親獨(dú)自坐在房中無聲地哭，哭得像是沒了魂魄，讓他心生膽怯，什么委屈都不敢再說出口。

    一會(huì)兒又是后主令人生厭的笑臉，還有一眾他只在畫像上見過的朝臣，神色各異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dòng)，讓他緊張而畏懼，半點(diǎn)不敢妄言。

    一會(huì)兒又是霍無咎，手里握著滴血的刀，雙眼就像他揭下蓋頭那天一樣冷，緊盯著他，好像是要立馬把他的頭砍下來，拿到城墻上去風(fēng)干。

    江隨舟想跑，雙腿卻定在原處，眼看著霍無咎走上前來，沖他伸出了染滿鮮血的手……

    江隨舟干脆緊閉上雙眼等死，卻沒想到，霍無咎沒殺他。

    ……他居然伸手，摸了他的臉。

    江隨舟只當(dāng)他是要摸清從他脖子哪處下刀，摸歪了才碰到臉上。

    卻沒想到，霍無咎的手貼著他的臉，就不撒開了。

    江隨舟也是在這時(shí)幽幽轉(zhuǎn)醒的。

    像在夢中一樣，他腦中混沌一片，渾身燙得厲害。他迷蒙地睜開眼，只看得見一片燭火搖曳，亮得他睜不開眼。

    他只覺渾身沉得難受，緩緩吸了一口氣，沒等說話，便先嗆出了一陣沙啞的咳嗽。

    “王爺！”

    是孟潛山的聲音。

    江隨舟咳得眼前發(fā)花，就在這時(shí)，他手里握著的個(gè)什么東西，忽然回握住了他的手。

    微微發(fā)涼，且非常有力，一把就將他扯得坐了起來。

    接著，另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緩緩拍著，將他的咳嗽漸漸順了下去。

    江隨舟這才淚眼朦朧地睜開了眼。

    他看見，通明的燈火之中，孟潛山跪在他的床榻前，趴在床沿上，急得眼睛都紅了，緊緊盯著他，抖著嘴卻不敢出聲。

    而他自己的手里，握著一只骨節(jié)分明、經(jīng)脈縱橫的大手。

    江隨舟發(fā)著燒，腦子正遲鈍著，看到那只手，便愣愣地順著手的胳膊往上看去。

    就對上了一雙冷冰冰的黑眼睛。

    江隨舟嚇得一把撒開了那只手。

    就見霍無咎淡然停下了拍他后背的動(dòng)作，順帶拽過了個(gè)引枕墊在他的身后，一把按著他，讓他靠上去，便轉(zhuǎn)過頭，淡聲道：“醒了?！?/br>
    便見一個(gè)年輕府醫(yī)匆匆上前，在床榻前跪下，替江隨舟搭上了脈。

    霍無咎按著輪椅，往后讓了兩步。

    誰也沒注意到，他方才被江隨舟握在手里的那只右手，放在膝頭，緩緩捻了捻手指，握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