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楊中元垂下眼簾,他安靜坐在楊中善左手邊,似乎在認真端詳桌上的晚膳。 楊中善和孔敏華都不是十分講究吃穿的人,這頓家宴也中規(guī)中矩,四樣冷盤,四樣大菜,還有兩樣燉湯及兩樣點心,倒也滿滿當當擺了一桌。 見他這樣認真盯著吃的,楊中善輕咳一聲,端起手邊的酒盞:“中元,大哥敬你一杯,歡迎你回家?!?/br> 楊中元倒沒想到他大哥這樣正式來了一句,忙站起來恭恭敬敬舉起酒杯:“大哥客氣了,能回來再見大哥,我心里十分高興?!?/br> 他說完,仰頭就喝干了盞中酒,然后眼巴巴看著楊中善。 孔敏華見他剛喝了一杯臉就紅了,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跟著也站起身:“弟弟,坤兄最近才認識的你,你是個好孩子,以后我們一家人好好相處?!?/br> 旁邊的仆役十分麻利,說話的功夫就給楊中元滿上了酒。楊中元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正端著酒杯笑盈盈看著他的坤兄,咬牙跟著喝了下去。 兩杯酒下肚,說話自然也就更直白了一些。 這期間,他大哥坤兄輪流找理由跟他一個人喝,甚至兩個侄子也被爹爹要求一人敬了楊中元一杯茶。等到半個時辰之后,楊中元已經(jīng)滿臉通紅晃晃悠悠,說話都捋不直舌頭了。 楊中善跟孔敏華對視一眼,揮手讓下人帶著兩位少爺離開正堂,兩個小侄子十分乖巧,走的時候甚至還跟楊中元道了聲再見。 楊中元半垂的眼中一片清明,哥哥坤兄打的好算盤,先用侄子讓他心軟,再把他灌得迷迷糊糊,等到這時候再談什么,都是事半功倍的。 只可惜,楊中元的酒量,他們估算錯了。 這一壇竹葉青算什么?他可是兩壇都醉不倒的,這會兒他還能撐著,卻也不想糟蹋自己身體陪他們玩了。 “大哥,坤兄,我真高興,真高興,能回家。”楊中元大著舌頭,突然拉住了楊中善的手。 跟他微熱的手心截然相反的,是他大哥一絲溫度都沒有的手,楊中元卻似乎毫不在意,緊緊抓著他大哥的手又說:“大哥,你們真好,真好。” 楊中善被他拉著,躲也不是,推也不行,只能看向自己的正君。 孔敏華微微皺起眉頭,他笑著站起身,走到楊中元身后拉開他的胳膊:“弟弟,趁著今天,坤兄有件事要同你講。” 楊中元滿臉都是迷茫,他呆呆看著孔敏華,仿佛不能理解他說的這句話。 孔敏華見他確實是喝多了,面上更是高興,忙從袖中拿出兩張灑金宣紙,在楊中元眼前晃了晃:“弟弟,你把這個簽了,算是幫我和你哥哥一個忙。” 楊中元瞇起眼睛,在這樣極快的速度里看清了那張紙上的內(nèi)容,那上面字他都認得,大概寫的就是他自愿放棄那間鋪子的繼承權,無條件轉(zhuǎn)讓給自己的親哥哥楊中善。 人心不足蛇吞象,楊中元本來不想狠狠跟他哥哥坤兄搜刮一筆,畢竟他在家中長到十歲,也實打?qū)嵪硎芰耸陾钚∩贍數(shù)拿^。他以前就想,只要他們能放他跟爹爹離開,他什么都不要也行,也全了父親生養(yǎng)他一場。 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這樣把他灌醉,哄騙他把金貴地段的鋪子都讓出去,還不說任何賠償?shù)脑拋怼?/br> 真是看他好欺負嗎?楊中元深吸一口氣,突然使勁甩開了孔敏華的手。 他站起身來,挺直了脊背,捋順了袖子上的褶皺,抬起下巴瞇著眼睛看他兩位“好兄長”。 如果這里還是御膳房,楊中元也還是那個冷酷無情的總管,他手底下的宮人們見到他這個樣子,恐怕早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都不敢出。 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楊中元生氣了。 “哥哥坤兄,打的好算盤啊,”楊中元突然笑了笑,走到一旁的茶桌旁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據(jù)我所知,金鱗街上的鋪子,地段好一點的,一月租金最少也有百兩,這樣算來,一年就是一千二百兩,五年就是六千兩?!?/br> 他聲音很冷,很輕,卻仿佛一把匕首,狠狠刺入楊中善和孔敏華的胸膛,讓他們兩個呆立在原處,仿佛還沒有從他驚人的轉(zhuǎn)變里回過神來。 楊中元看都沒看他們,自顧自倒茶品香,他動作優(yōu)雅而自然,渾身撒發(fā)出來的氣度,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少爺所能擁有的。 是,他是沒讀過書,他也確實在宮里做了許多年宮人??蓪m中金碧輝煌,他滿眼所見,只有大梁日益極致的繁華,他所接觸的,也全都是大梁最高高在上的主人。 就算本人不是這樣金貴,學,也能學出三分像來。 楊中善終于回過神來,他伸手拽了拽還在發(fā)呆的夫君,皺起眉頭說:“中元,你怎么?” 楊中元抬起頭,沖他淺淺一笑。 明明都是他在笑,可剛剛的那種羞澀卻已全然不見,剩下的,只有篤定與自信,仿佛他笑,也不過只做出一個表情來,讓人猜不透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想問我,你怎么變成這樣?”楊中元低聲笑起來,好半天才繼續(xù)道,“你去宮里待幾年,說不定比我還厲害呢。” 他站起身,臉上淡淡的沒什么表情,只說:“我跟我爹的兩間鋪子,我是都不打算要的,原本啊,我想著你們要是同我坦承講,我什么都不要也可以放手,就當給我兩個侄子的見面禮了,他們長這么大,叔叔還沒給過什么東西。” 孔敏華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他神色復雜地看著這個青年,卻什么都沒有講。 這主意是他出的,他這會兒無論說什么,也都會令楊中元心生厭煩,況且,楊中善是他親兄弟,打斷骨頭也連著筋,到底不一樣的。 他腦子里轉(zhuǎn)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想通這里的癥結所在,忙神色蒼白地退后幾步,哆哆嗦嗦說:“弟弟,你別怪你大哥,都是我的錯?!?/br> 孔敏華此時神色倉皇,好似犯了天大的錯處,楊中善回頭看了自己正君一眼,心里頓時涌上愧疚。 雖說主意是孔敏華出的,可也是他拍板定下來的,為了不讓他們兄弟反目,孔敏華這樣主動承擔了錯誤,也是全心都為他著想。 這樣想著,楊中善藏在桌下的手緊緊攥住拳頭,咬牙沒有說出話來。 楊中元挑眉,似有些稀奇地看著他們二人,好半天才說:“坤兄,你這番做派,要是做了戲子,肯定會成名角?!?/br> ☆、015反擊 他這話說得有些過了,楊中善皺起眉頭,低聲喝道:“中元,怎么跟你坤兄講話呢!” 楊中元嗤笑道:“怎么,做了這么多虧心事,罵兩句都不行嗎?和著只有你們一家人才是人,我跟我爹死了都沒人管?!?/br> “我不是這個意思?!睏钪猩朴行╇y堪,卻還是反駁一句。 楊中元見他們兩個一下子被自己堵住了嘴,心里多少有些暢快,他把晚上的事情早就想了個七七八八,因此這會兒趁熱打鐵,直接道:“我肯留在你們楊家這幾天,只有兩個目的,如果你們都答應我,那我二話不說,就會簽下這份契約?!?/br> 楊中善聽到他稱呼自己家為“你們楊家”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好受,就算這位是他一直不待見的庶弟,也總歸是在他眼前長大的。 是可惜,本來就并不深厚的親情被十五年無情的歲月分薄了個干干凈凈,如今楊中元在歸家,他們相顧無言,也只跟陌生人一般了。 “你說吧?!睏钪猩评酌羧A坐到他身旁,緊緊握住了他有些冰冷的手。 他們倆個手心都偏冷,說起來都是天生涼薄之人,他們對外人甚至是親人都沒有多少感情,卻偏偏對對方生了情,也和該他們成了一家人。 楊中元直直看向他,嘴角揚起一個嘲弄的微笑來:“我爹的那間鋪子,我要換成他的賣身契,以后他跟我離開楊家,你們無權再管他一分一毫。” 楊中善終歸沒想到,他心里連這個家都不想要了。著整個楊家里,他只惦記他爹一個人,也只要他爹一個人。他和兩位父親,當年的決定真的是正確的嗎? 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他的性格也絕不容許他回頭,楊中善聲音很穩(wěn),答應下來了這第一件事:“好,泉叔以后跟你走,我會跟爹交代清楚,以后我們都不會再管他任何事情。” 達成了第一件事,楊中元心里頗為高興,他緊緊攥住拳頭,又說了第二件:“我的那間鋪子,我要換成一千兩銀票,一個銅板都不能少。” 說真的,以金鱗街的繁華,一個鋪子的即使位置不好,光賣也能賣個幾千銀子,楊中元只要一千兩,實在不多。 他說完,楊中善卻沒有馬上回答。他陷入長長久久的糾結之中,似乎這件事比第一件還要難辦。 孔敏華見他不說話,便嘆了口氣,開口道:“中元,實話同你講,當年父親過世之前,家里生意遭逢很大挫折,那兩間鋪子當時全部抵了出去,很長時間才還清了當時的欠賬,坤兄這次真的沒騙你,那間鋪子一直到今年才重新回到楊家手里?!?/br> 楊中元聽他這樣講,原本氣定神閑的面容終于裂開一絲縫隙,他因喝酒而漲紅的臉頰慢慢褪去顏色,只留一片慘白。 他扭過頭,直接問他哥哥:“大哥,你說,爹知道這件事嗎?” 楊中善閉上眼睛,沉默地點了點頭。 “哈哈哈,他真是我的好父親,”楊中元突然大笑起來,他厲聲道,“我十歲就被他送進宮里,你知道一路上有多少洛郡的人嘲笑我嗎?哪一家不是過不下去才把孩子賣了給人當下人使喚,我呢?楊家差這幾兩銀子嗎?” 在弟弟幾近哽咽的逼迫下,楊中善終于睜開眼睛,他覺得自己幾乎都要喘不上氣來,當年場景歷歷在目,他明明可以勸阻父親一句半句,最終卻任由事情發(fā)生。 “是我們對不起你?!弊罱K,話到嘴邊,也只剩下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