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自戕 轉(zhuǎn)眼間,二小姐在夫子家已待了月余,二月二龍?zhí)ь^,那鞭炮噼啪作響,預(yù)示著新年假期的結(jié)束,夫子終于要回歸他的本職工作了。一個月來,夫子每日里除了拉些家常外,也給二小姐講了不少奇聞異事,有書中的紅袖添香,也有民間的談狐道鬼,不得不說,不板著臉只傳授圣人微言大義的夫子真是可愛多了,講的故事比那說書先生講的還要精彩許多。除父親與來福外,二小姐的人生中終于又多了一位偶像。 然而,夫子節(jié)后第一個工作日后回家,表情卻意外有些凝重,二小姐拄著拐杖一瘸一拐走了過去跟夫子打招呼,夫子恍若不見,直到二小姐快要撞到夫子跟前時,他才仿佛受驚一般大叫一聲,兩撇山羊胡差點上了天, “原來是鳳軒啊,嚇死為師了”,夫子驚魂未定。 “夫子你有心事嗎?剛剛大老遠我就在打招呼了”,二小姐有些郁悶。 “哦哦,無事,就是有點累”,夫子有點心不在焉。 “難道有比我還搗蛋的家伙來學(xué)堂了?夫子您告訴我,我收拾他”,說著,二小姐一握左拳,一副流氓樣,夫子哭笑不得,“鳳軒多慮了,夫子真的只是有點累,快點洗洗手,吃飯去吧,我馬上就來?!闭f完夫子安慰的摸了摸她的頭,往后院臥房走去。 二小姐怔怔望著夫子的背影發(fā)了會兒呆,又一瘸一拐的回往后院飯廳去了。 昏暗的小耳房里,夫子對著燭火長吁短嘆,“唉,可惜我人微言輕,更沒有辦法贖回安宅,只能任由那''劉缺德''奚落,五百萬兩啊,眼看著二月初八就要到了,我們就是全副身家賣了,也湊不起這五百萬兩啊,這可怎么辦才好,我真是,好生對不起治兄……” “官人莫要憂愁了,唉,都是命,你也盡力了,不要太過自責(zé)了,只是可憐了這二小姐,小小年紀就要經(jīng)受這些”,師娘一陣低泣。 “說起鳳軒了,這件事兒可千萬莫要讓她知曉。鳳軒雖年幼,這性子卻倔強暴烈的很,我怕她會再吃那''劉缺德''的虧,治兄夫婦都已不在了,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鳳軒去送死?!?/br> “官人你放心,我都知道的,這苦命的孩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家宅到二月初八就會被夷為平地,徹底變成他人的門戶,她該多傷心?她還傷著呢,唉,你說,老天爺怎么就這么不開眼呢?安老爺一世本分的的好人,身后竟然落得這么凄涼,那些作惡多端的一個個的活得比誰都滋潤?我只是可憐這孩子,將來可該怎么辦?” “她要愿意,留在咱們家一世也好,我們總能照顧她的,只是,我觀二小姐這性格脾氣的,怕是咱們留不住她,此刻,我也只能盡力護她平安,別的,唉……?!?/br> “好了,官人,不要責(zé)怪自己了,我們該去吃飯了,時間太久了,二小姐會起疑的?!?/br> “吱呀——”屋門打開,一陣冷風(fēng)“嗖——”地沖進了低矮的臥房,吹散了那一室愁云。 “剛剛又起風(fēng)了嗎?”夫人問著,抬頭看了看天,晦暗不明的天空,無月亦無星,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中,二小姐拄著拐,一瘸一拐往曾經(jīng)的安府趕去。 二月初八?五百萬?不—— 她不知道為什么要趕回去,她只是,想要回家。 方才她去飯廳,剛剛還在生火的師娘也不在了,那飯菜倒是俱盛好擺放完畢,冒著騰騰熱氣。聯(lián)系到剛剛夫子的神態(tài),她越發(fā)覺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然后她就這樣一瘸一拐往夫子臥房走去,空著的左手抬起正準備叩門,忽然聽到了 “五百萬兩……” 二小姐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不知道怎樣聽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的。原來,蒼天從未饒過她;原來,她以為可以得到的安樂都只是一廂情愿,她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繼續(xù)留在夫子身邊撒嬌生活,可是,之后呢?安家的人在她眼前一個個死去了,安家的一切也在她手中一樣樣失去了,最后,這充滿她回憶的家,也要失去了。而她,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原來,自始至終,無用的,只有她,而已。 安家大宅一如一個多月前,大門緊閉,暗夜里,那蔓延至宅院墻上的層層荒草如同鬼魅,緊緊扼住了二小姐的喉嚨,她有些窒息,想要逃離,最終卻仍然避無可避的,一步步踏上臺階。那臺階上,春雪仍未消,掩蓋了那斑斑血漬,卻沒有掩蓋那滿宅肅殺。 二小姐使勁一推大門,“吱嘎——”一聲,大門嘶啞的一聲低吼,在一片死寂的暗夜里尤其凄厲,二小姐恍若不聞,踏進了墳?zāi)挂话愕?,家?/br> 家還是那個熟悉的家,二小姐拄著拐,在冰涼的海石子路上,“篤篤”作響,那高大的梧桐樹,那沉默的秋千架,那安靜的鳳軒亭,那幽然的紫竹墻,全部隱沒在,這荒草萋萋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篤篤”的回聲漸遠,她慢慢走向主屋,父親過世三年,他的氣息似乎仍然留在這里,雖然主屋已是,空無一物。 二小姐推開落滿灰塵的大門,門內(nèi),是比門外的暗夜更加深邃的漆黑。雖然知道已是再無一物,她仍然留戀的用三條腿一步步丈量著,曾經(jīng)她生活過的每一寸青磚。 “篤——篤——”回聲繼續(xù)在屋中回旋。 “篤——噗——”回聲被打斷了,拐杖踩到了什么? 二小姐松開拐杖,慢慢蹲下身子,摸索著那個“異物”,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是一根紫竹洞簫。 她就這么跪在了地上,抱著那根洞簫,眼淚無聲的滴落在上面。是父親吧?是他引導(dǎo)著她回來,是他讓她找到他留在世上最后一件遺物,那yingying的竹簫硌著她胸前那依然完好的紅球,仿佛無聲的打了一個招呼, 嗨,你來了,我還在! 二小姐就這樣,抱著父親的遺物靜靜哭著,哭累了,就地躺倒在了冰涼的青磚地上,她絲毫不覺得冷,父親的氣息似乎一直縈繞在身邊。 帶我走吧,父親! 她衷心向上天祈禱著,帶著殘夢,沉入一看深黑中。 天光透進窗欞時,二小姐緩緩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兒,她又躺回了夫子家客房的小床上,懷里,仍舊緊緊抱著一根竹簫。 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昨夜,夫子久等二小姐未歸,心下一陣嘆息,看來,還是讓她知道了。夫子沒有猶豫,起身往安家走去。安宅大門敞開著,看來,她已經(jīng)回來了。夫子一路走到主屋,只看到昏倒在青磚地上的二小姐,懷里緊緊抱著一件什么東西,夫子使勁扒了扒二小姐的手,即使昏過去了,她手里依然抱得死緊,夫子認命的將她連人帶物扛在了背上,拄起一旁的拐杖,一步一步,又把二小姐扛回了家。 當(dāng)二小姐醒來時,夫子和師娘依然圍在旁邊,夫子看著她,張了張口,依然,欲言又止。滿室沉默許久,二小姐聲音嘶啞著問道,“夫子,我可以去祠堂嗎?” 夫子有些詫異的看著她,最后嘆著氣,答應(yīng)了。 自從安治老爺過世后,祠堂幾乎沒有人來過,夫子只是安氏遠親,平日一直謹守禮儀不敢踏入祠堂半步,是以那祠堂里積灰甚厚,一推門,一股腐朽的枯木味道撲鼻而來。二小姐燃著三炷香,插入了案上的香爐,然后跪在了案前的蒲團上,揚起了塵灰層層。 案后,一排排的烏木牌位黑壓壓注視著底下這個瘦小的少女。安氏乃世家大族,禮儀甚足,女子從來不能進祠堂、不能祭祖墳、更不能把牌位供在這里,諷刺的卻是,如今只有一個女子肯走進安家的祠堂,為這幫列祖列宗燃上一絲線香。少女望著最低層中間那個比較新的牌位,它屬于安家最后一任名正言順的族長安治,此后,再也沒有人來過這里,安氏祖宗們,想必也很是寂寞吧? 曾經(jīng)的安宅里,也有一座祠堂,供奉著海神娘娘,二小姐第一次挨打后就是在那處罰跪。當(dāng)時,廚娘香玲和娘的侍婢春花毫不知情的躲在祠堂背面說著悄悄話: “噯噯香玲你聽說了嗎?那個瘋道士又來了,老爺今天心情很不好呢?” “為啥?。俊?/br> “聽說,好像那個道士說什么,二小姐是災(zāi)星降臨,一定會害得安府家破人亡,還不如早早舍給了他,讓他帶著出家去呢?” “啊?真的假的???這道士果然瘋的不輕?!?/br> “可不是?不過老爺好像認識他一樣,據(jù)說大小姐出生時也是找這人看過呢,還說咱們大小姐是個興家旺夫的貴命!” “噯?這道士很靈嗎?什么來頭?” “大家都偷著說很靈,可惜老爺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據(jù)說姓方,瘋瘋癲癲的,說自己是什么國師來著?” “不過被他這么一說,感覺二小姐好可憐??!” “可憐什么?你沒見,二小姐出生就是個啞巴,三歲才會說話,那道士就說這是妖異呢,要是留著她,安家更可憐,老爺還是太心軟了,不信你看著點兒,她遲早會害了安家?!?/br> “……” 而今,她終于如那道士所言,將安家害了個家破人亡。 天意如此,誰能奈何? 少女靜靜看了會兒烏木牌位們,鄭重其事的磕了三個響頭,說,對不起,以后,我都不會再來這里了,然后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夫子一直站在門外,有些擔(dān)心的看著門里的二小姐,直到看到二小姐安靜的走出來,一直懸著的心突然放下來了,但看到她此刻的神態(tài),突然又有些說不出來的,害怕。眼前的少女安靜的像一灘死水,面無表情、目不斜視的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往前走去。 “鳳軒?” 夫子欲喊住二小姐,喉嚨卻像突然卡住了一般,她終于決定要怎樣走下去了嗎? 是夜,二小姐跪在夫子面前,深深的三個響頭,向夫子辭行。 夫子知道無法挽留,只是問道,鳳軒打算去往何處?二小姐搖頭不語。夫子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頭,建議道, “鳳軒不若去齊州府尋木犀如何?畢竟她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了,木犀嫁得頗好,她的夫家或許能給你些許庇佑!” “謝謝夫子建議,只是……” 只是,她已經(jīng)無法相信這種“血親”了。 三年前,父親過世,她一封急書遙寄齊州府,半年后,來福失蹤時,她終于收到了jiejie的回信,上面只有十六個大字兒: 產(chǎn)后虛弱,不勝遠行,逝者已矣,生人保重。 那確確實實是jiejie的字跡。 父親護佑她16年,卻只能換來她16個字問候,沒有歸期,沒有心疼,只有路人一般的節(jié)哀順變,那一刻,二小姐的心降到了冰點。 曾經(jīng),jiejie說她羨慕二小姐,曾經(jīng),jiejie說她想為自己活一回,結(jié)果,她嫁人生子后,活成了她自己最不想成為的那種人。是她的夫家不準許她回來嗎?還是她自己的選擇,嫁了人此生便是夫家的人,娘家的人再無瓜葛? 她不知道為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不能再讓母親傷心了。然后,她燒掉了那封信,母親幾次催問,修兒可曾來信,可曾說何時回來?她都說,快了快了,可能后天吧,于是,后天復(fù)后天,終于,母親不再問了。而小小的少女第一次知道了,原來,血緣是這么脆弱不堪的東西。 “只是……” 只是什么呢?少女苦笑著搖搖頭,夫子了然的看著她,慢慢摸著她的頭,柔聲說道, “我不知道木犀做了什么,只是,眼見未必為實,何況耳聽?難道鳳軒不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即使她真的讓你失望了,也應(yīng)該當(dāng)面問清楚不是嗎?況,三歲看老,以我對木犀的了解,她定不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或許其中有何苦衷呢?” 二小姐抬眼看著夫子,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使勁點了點頭。 夫子欣慰的拍了拍她的頭,然后從身后拿出一個包袱遞給了她,“我知留不住鳳軒,所以提前給你備好了。此去齊州,山高路遠,夫子沒有太多錢糧,這里有千兩銀,還是當(dāng)年治兄送我的謝師儀,安樂清貧,也不需此物,一直放在這里,給你留做盤纏吧?” 二小姐低頭怔怔看了那包袱半天,又跪下,朝夫子深深磕了一個頭,抬起頭來,眼神堅定,“謝謝夫子好意。我爹曾說,卿本無罪,懷璧其罪,是鳳軒無能,不夠強大,守不住家業(yè),致使家破人亡,此刻,即使夫子給我千兩銀,鳳軒怕也沒有辦法好好使用,可能反招禍患。而且這是父親送給夫子,謝謝夫子對我姐妹倆的教育之恩的,鳳軒謹記父親教誨,斷不能做那般忘恩之人,這些銀子,夫子還是收回的,鳳軒無礙,夫子放心?!闭f完給了夫子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笑容里,卻染了幾分不屬于少女的滄桑感,夫子怔怔看了她半晌,嘆了口氣,然后又拿過拐杖,再次遞給了二小姐,“那這個總能收下吧?” 二小姐有些疑問的看著夫子,“今日下午,我將這根拐杖中挖空,將那洞簫塞進去了,對鳳軒來說,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吧?喏,拿著吧!”二小姐怔怔接過那看起來毫無變化的拐杖,心里一暖,再次跪伏在地。 拜別夫子,二小姐拄著拐杖一路往城西走去,走出西門,往南拐,兩年半多,她再沒有去過那個“秘密基地”,將死之人,選擇那里作為自己的埋骨之地怕是再也合適不過了。 兩年半沒來,那山中林木越發(fā)茂密,饒是二小姐以前天天在此游蕩,也費了許久功夫才找到那個曾經(jīng)的山洞。一大片低矮灌木耐著嚴寒,極為霸道的塞住了洞口,活像個把門的將軍,二小姐拖著尚跛的右腿,深一腳淺一腳爬到了山洞口,用拐杖扒著灌木叢,極為艱難的鉆了進去。那小小的山洞被灌木叢一塞,倒是正正好好夠一個人容身躺倒,好一個天然的墳?zāi)梗B老天都在幫自己??! 二小姐沒有生火,靜靜躺倒在山洞中,“爹,娘,他們說得對,我真是一個災(zāi)星,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安家在我手上一點點被人奪走卻無能為力,將安家害的家破人亡,所以,我要去找你們,這次,我們一家終于可以團聚了!”二小姐閉上了眼睛,默默等待著,死神降臨。 她的右腿有些不舒服,所以她放棄平躺了,準備給自己換個舒服點的側(cè)臥姿勢,最后一次了,不要難為自己了,她這么想著,往左一翻,卻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石頭一般堅硬的觸感。 二小姐扒開那山洞潮濕的苔蘚稻草,一伸手,摸出了那個“石頭”,愣了。 那是一個白色的小小瓷瓶,她有印象,那是,來福的寶貝? 兩年半前,來福突然失蹤那個夜里,她忙著找尋來福,未曾關(guān)注這瓶子的下落,結(jié)果兩年半過去了,這灌木叢將這山洞保護得極好,看來這些日子倒是沒有人光顧過他們的秘密基地,她再次感嘆,原來,真是天意?。?/br> 她記得來福說過,這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只有來福服下沒事兒,那么她呢?吃下這個,也許就能見到爹娘了吧? 這么想著時,二小姐顫顫巍巍拔開了瓶塞,五紅五黑十顆藥靜靜躺在里面,那股聞之欲嘔的腥臭氣撲面而來,這藥的藥效果然非一般的好??! 二小姐倒出了一粒黑色的藥丸,扣上了瓶塞,將瓷瓶塞進了懷里,眼瞅著那小小的正方體在她手心中散發(fā)出黑曜石般的光芒,看起來,就好難吃啊,二小姐咬了咬牙,一把將它塞進了口中,頭一仰,生生吞下去了。 這下,終于可以,毫無顧慮的,離開這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