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安樂 爆竹聲中一歲除。 昏迷中的二小姐在一片熱鬧的爆竹聲中睜開了腫脹的雙眼,眼前,是一盞如豆兒的燈芯。 “二小姐醒了?我去叫官人!”一個欣喜若狂的聲音響起,然后是一串急匆匆的腳步聲,二小姐費力的扭動了一下頭,想要看看那位發(fā)聲者,卻不料,“嘶~”一陣鉆心的疼。她認命的將頭慢慢回正,抬頭看著上方,那方低矮的房頂和柱梁下,燈光昏暗。 這是哪兒? 然后那陣急促的腳步聲又趕回來了,來人一張放大的臉出現(xiàn)在二小姐仰躺著的視線中, 兩年多未見,熟悉的山羊胡, 夫子? “鳳軒?你可還好?還能認得出我嗎?”夫子眼中的焦急讓二小姐的心頭忍不住的酸澀了起來,一滴清淚順著她腫脹的眼角滑落,夫子輕嘆一口氣,拭了拭她的眼角, “唉,鳳軒,你受苦了?!?/br> 原來二小姐已經(jīng)重傷昏迷三天了。 三天前,夫子突然有些心悸,似有事要發(fā)生,于是便心血來潮,想去看看二小姐,卻不料正瞧見了安府門口那場血淋淋的屠戮。 “散了,散了都散了”,那個推推搡搡散開眾圍觀者的人好像安氏宗親,叫什么來著?竟然與那安家的“仇人”沆瀣一氣、狼狽為jian,果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夫子心里一陣沉痛,也慶幸,自己總算來著了。他在旁邊的大樹陰影里等了半個多時辰,直等到那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沉,家家戶戶閉門關戶,路上行人一個也無,這才悄悄溜過去,將奄奄一息的二小姐背回了家。 除夕已至。 二小姐努力睜開那腫成包的“縫眼兒”,眼神中透著疑問和焦急。 “鳳軒放心,那群貓狗我已斂了,就埋在安老爺夫婦旁邊,貓狗尚且如此忠義,可嘆這人心不如??!”夫子不住搖頭嘆息。 “你傷勢過重,你這師母的娘家以前也是赤腳大夫,所以她粗略會點推拿按摩,定能助你早日康復?,F(xiàn)如今你既無處可去,就且先在此將養(yǎng),等身體恢復了再做打算如何?”夫子用著商量卻不容置疑的語氣將她留了下來,“放心,沒有人知道你在這兒的”,像是看懂了二小姐的眼神一般,夫子主動打消了她的顧慮。 也許是突然放了心,二小姐頭一轉(zhuǎn),又陷入了沉沉的深黑中,像墮入一個永遠都不會醒的夢境中一般, 但愿長昏不復醒。 然而事與愿違。 不知道昏睡多久后,二小姐再次在震天的鞭炮聲中迷迷瞪瞪醒轉(zhuǎn),這次眼睛卻勉勉強強能睜開些許,脖子也將將能扭轉(zhuǎn)幾分了。 然后她看到了眼前這個面目和善的婦人,正欲掙扎著起身,跪謝師娘救命之恩,卻被她一把摁住,“可使不得,你這背上的肋骨斷了三根,沒戳進肺臟已是萬幸,右大腿骨折了,手腳也已脫臼,好不容易給你復位了,不可亂動,我去叫你夫子過來?!?/br> 二小姐張了張口,聲帶如撕裂般疼痛,竟是無法多發(fā)一言。不一會兒,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夫子那熟悉的山羊胡飄進了她的眼簾。 “鳳軒,醒了?” 二小姐張了張口,空無一聲。 “她這是怎么了?”夫子轉(zhuǎn)頭問師娘。 “二小姐這是急怒攻心導致心火上炎,這幾天我雖一直喂著她水,到底不如她醒來自己喝有效,不要緊的”,師娘的臉也湊了過來,握著她那纏滿了布帶的手,柔聲安慰著,“二小姐不要緊的,醒過來慢慢喝點水,幾天就能養(yǎng)過來了,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二小姐怔怔看著眼前溫和夫子夫婦,兩顆豆大的淚珠終是掉落了下來,她使勁點了點頭。 而后她便住在了夫子家中。 夫子的家便在那安氏學堂正后方,那學堂西北方處便是安氏宗祠,與學堂和夫子家宅成正邊三角分布,那宗祠常年無人前往,積灰甚厚,尤其在這一任族長安治老爺過世以后。 二小姐躺了十天后,已經(jīng)勉強能站立了。正月里的夫子沒有課業(yè)任務,是以,他趁空當給二小姐做了一根極粗的拐杖。 事實證明,不會做木匠活兒的讀書人不能成為一個好教書匠,夫子用自身行動證明了這點,他有一雙極巧的手,而他宅子前側(cè)西南處也有一顆與安宅差不多高大的梧桐樹,應該與安家那顆料是雙生。天時地利人和,二小姐的拐就地取材做好了。 桐木細軟,自古以來,除了斫琴外便是做壽材,夫子卻給它賦予了新的職能。那是新一年的元日,一大早二小姐便聞聽院子里一陣斧劈刀磨聲,不等她好奇完,夫子就拿著一根比她胳膊還粗的桐木棍子走了進來,比量了下二小姐的身量,又出去一陣吱吱啦啦。日上中天時,夫子拿進了一根古棕色的拐棍,遞給了二小姐。 “這些時日,鳳軒怕是憋壞了吧?喏,給你這個,十余年沒有碰過這活計,還是有些手生了?!狈蜃泳谷挥行┖π?? 二小姐接過一看,碗口粗的拐棍通身上了色,拐棍頭被雕成了一只張口欲鳴的鳳,那本來疲軟的桐木竟如鐵石般堅硬,“夫子你真了不起!”這是二小姐認識夫子十年來,第一次發(fā)自肺腑的,崇拜著眼前的山羊胡老頭兒,結(jié)果倒把夫子嚇了個不輕,結(jié)結(jié)巴巴招呼著師娘前來照顧,他自己反而像被調(diào)戲了的小媳婦兒一般,落荒而逃,只留二小姐站在原地,拄著拐棍兒,啞然失笑。 這是給夫子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陰影面積??? 少年人終究恢復得快些,二小姐在夫子家中呆的這些時日,臉上的青腫已消,背肋也沒有初時那般,翻身都要呲牙咧嘴大半天的疼痛,只剩一條右腿還略有些跛,每日里,二小姐就用這三條腿來回閑晃,偶爾幫師娘摘個菜打個下,夫子每日里也去幫個忙說個閑話兒,講講最近街上的新鮮事兒,順便滿足一下二小姐的好奇心。 “吶,夫子,你是從哪兒學來這么棒的本事???街上那譚木匠都沒有你這般手藝,得空教教我行不?” 不經(jīng)意提起了曾經(jīng)的街坊,二小姐突然有些啞然,接著自嘲般吐了口氣,搖了搖頭。 “說來慚愧”,夫子見狀,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安樂幼時家貧,父母早亡,跟著叔父學了點手藝糊口,后來遇見了遠房表兄,也就是你父親,資助我略讀了些書,奈何安樂資質(zhì)平庸,未曾求得半點兒功名,這些年就一直在這里,守著這方學堂和那處祠堂,當個教書匠了此殘生吧”,夫子似比二小姐更加感嘆人生。 “不是的,夫子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夫子,您別這么說”,二小姐把雙手搭在夫子臂彎上,活像大黃昔日那般,可憐兮兮的,將夫子望著。那日她只道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素日里被她欺負最慘的夫子卻肯收留她?每每思及往昔沒心沒肺的時日,她只覺得,自己真是混賬到極致,而夫子只是和藹的摸摸她的頭,但笑不語。 那人世繁華萬千,卻抵不上這一方安樂凈土。他幾次落第也曾心灰意冷,但是這些年看著這族中一干子弟們長成,他的心里卻突然明白,原來,師者,才是他的天職,尤其是木犀初來,那滿身靈氣的少女第一次讓他感受到,即使自己長不成參天大樹,也可以去親手栽培一顆能長成參天大樹的樹苗,他終于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也看到了此生真正的希望。 雖然,曾經(jīng)頑劣不堪的二小姐一度讓他的教職生涯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巨大陰影,但好在,安家得了個好書童,只可惜這短命的孩子早早落海溺亡,否則,今日這二小姐怕不會如此狼狽,好在,二小姐終于長大了,雖然,這代價確實有些大。 看著眼前這個日益乖巧,話語漸少的少女,夫子竟然有些懷念起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老虎,那個明媚如陽光般的少女,怕是一去,再也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