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我哪有。”這個時候我必須反駁,我才不是嬌滴滴的男孩子。 族叔依舊是柔和地笑著,今日他換了一身深色外衣,全然看不出受傷的跡象,倒是顯出幾分尊貴持重。 太醫(yī)哥哥被我接連不配合還被反駁后,臉色越發(fā)沉重了,可見心情十分不好,“出宮一趟,元寶兒倒學會伶牙俐齒了?!?/br> “大概元寶兒是餓著了吧,一早起來還沒吃東西?!弊迨褰o轉(zhuǎn)移了話頭,“洗漱完了,就先去用早飯吧。大理寺和刑部的兩位大人,還等著見元寶兒殿下呢。” 我邁開圓胖的身軀,奔到族叔身邊,仰頭殷切問著:“有什么好吃的?有rourou么?元寶兒可以吃完早飯再去見那兩位大人么?” 族叔順著清早的晨光,俯視著我,抬手在我臉上刮了一下,一滑到底,笑道:“佛寺里哪有rourou給你吃,族叔只撿了簡單的食材給你熬了一碗蓮子粥,早間先吃些清淡的,待中午帶你出去吃點別的?!?/br> 初聽沒有rourou,確實讓人失望了一下下,不過族叔就是族叔,不會讓人失望到底,驚喜總在后頭。我頓時就雀躍了,一把抓住了族叔的手。 拉著族叔即將出門時,我忽然想起一事,回頭問道:“太醫(yī)哥哥,你有沒有吃早飯?” 柳牧云坐在房中桌臺前,一手擱在藥囊上,一手垂下,竟是什么表情也沒有,“吃了?!?/br> ※ ※ ※ 族叔帶我去飯?zhí)玫穆飞?,我關(guān)心了下族叔的傷勢,今日可曾痛之類。族叔卻不甚在意地說傷口無關(guān)痛癢。我以為就是不痛的意思,暫時放了心。 經(jīng)過松柏林蔭時,族叔停下了步伐。我以為是他傷口忽然痛了,忙也跟著停下來,緊張地望著他。 族叔低下頭,將我看了看,神情介于認真與戲謔之間,“元寶兒小小年紀,已是讓人牽腸掛肚了,這以后可怎么辦,你拿什么償還?!?/br> 我眨眨眼,表示聽不明白,“族叔是傷口疼了么,可是元寶兒沒有欠人錢呢。欠人錢的是少傅?!?/br> 族叔眼含晨光,笑了笑,慢慢半俯著身,看過來,“元寶兒,可不要招惹太多人呀,不要學你父皇,給人平添哀傷。” 完全摸不著頭腦,我當然是不會招惹太多人借錢的了,不然被人討債追殺好可怕??墒牵@么說來,我父皇也跟人借錢了么? 我不由陷入了深思。 而我深思的片刻,族叔一瞬不瞬地瞧著我,比我思考問題都要專注。 當前凝固的狀態(tài)結(jié)束后,族叔直起腰身,視線從我臉上轉(zhuǎn)過林蔭,再向前路,幾近耳語的聲音微微傳過。 ——“其實,被元寶兒關(guān)心傷勢,天大的傷也不覺得痛楚,元寶兒就是一劑止痛活血的良藥。” 奇怪的族叔走出一段距離后,我才意識到趕緊追上。 一路上,族叔恢復如常。 ※ ※ ※ 飯?zhí)美?,大理寺的杜正卿和刑部的撒尚書已?jīng)在了,齊齊坐在姜冕的對面。少傅一面同他們說著話,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一只無辜的饅頭。 我放開族叔的手,跨過門檻,風一般席卷到了少傅身邊,快速攥取了他面前盤子里的最后一只饅頭,往嘴里塞去。 對面的杜正卿和撒尚書急忙起身見禮,“殿下!” 我忙著解決饅頭,自然無暇顧及他們。 少傅見到我,便放下了手里無辜的饅頭。 族叔走進飯?zhí)茫峙c朝廷兩位命官一一見禮寒暄了,坐到了我身邊,端過了一碗蓮子粥,擱到我面前,“元寶兒別噎著了,先喝口粥?!?/br> 可惜我咽饅頭超過了預期,已經(jīng)噎著了。 左邊少傅與右邊族叔同時意識到了這一嚴峻問題,左邊茶水喂到我嘴邊時,右邊的清粥也已送到。我不知如何抉擇時,少傅已將茶水盡數(shù)灌進我嘴里了。族叔的清粥停在眼前,頓了頓后,粥勺放回了碗里。 吞下饅頭,咽下茶水,再接再厲啃饅頭。桌對面的兩位大人以及我身邊一左一右準備隨時救急的兩位一同緊張兮兮地看我用餐??型牮z頭再喝粥,風卷殘云把碗刮得干干凈凈。 少傅咳嗽一聲,試圖將對面呆呆盯著我的兩位大人的注意力轉(zhuǎn)移,“殿下自幼便知一粥一飯來之不易,悲世憫農(nóng)情懷尤為可貴,若是王孫貴胄都能如殿下這般,治世必在不久之將來?!?/br> 杜正卿露出一臉受教之情,點頭贊許。撒尚書依舊是肅然黑黝著一張臉,看不清神情。 我吃飽喝足,把臉轉(zhuǎn)向少傅那邊,對吃個早飯跟治世之間莫測的隱晦關(guān)系展示出了極大的好奇和不解。 少傅將我沉沉一瞥后,便無視了我。 我依舊不解著。右邊伸來一塊雪白帕子,給我嘴邊和臉頰的飯粒抹掉。是族叔骨節(jié)堅韌有力曾執(zhí)劍的手。 “元寶兒長身體的時候,容易餓,吃得多,無需驚訝?!弊迨褰o出了入情入理的人道主義解釋。 “侯爺所言極是。殿下尚不足十三,正是成長階段。不過說起來,殿下也快到了選妃年紀了?!贝罄硭碌亩耪湟躁P(guān)心儲君身心成長的口吻道。 “咳……”這回少傅是真的嗆到了,轉(zhuǎn)過臉去,好一陣調(diào)理。 “姜少傅,你沒事吧?”撒尚書半傾著身,關(guān)切詢問。 我顧不得身嬌體弱的少傅了,被杜正卿的一句話提了神,頓時略感興奮,神采奕奕地望向杜正卿,“真的嗎?元寶兒什么時候可以選妃?是元寶兒自己選,還是父皇幫元寶兒選,還是大臣們替元寶兒選?是選一個太子妃嗎?還有側(cè)妃嗎?可以選好幾個的嗎?” 大理寺的杜正卿好似被我一連串的問題驚嚇住了,啞然了片刻,不知從何答起,“這個,臣也不是很清楚?!闭f著,望向了身邊的撒尚書。 撒尚書顯然對此類問題極為不感興趣,臉色又肅了一肅,“這個問題,自然是要問禮部了?!闭f著,望向了我身邊的族叔。 族叔提著一壺茶斟著,意識到了聚攏來的視線,眼未抬,曼聲道:“大概會到元寶兒十五歲的時候吧,不過十四歲也差不多了,早些定奪下人選,也好考察其品行。正妃側(cè)妃孰先孰后倒是無定數(shù)。正妃一名,良娣、寶林、孺人各若干?!?/br> 杜正卿與撒尚書一同對我投注以某種意味不明的目光。我克制著自己,沉湛著目光,大義凜然道:“為了我朝振興不久之將來,元寶兒一定會努力的!” 忽然感到側(cè)后方一道幽冷的注視。 “奏折尚未學會批閱,監(jiān)國也未嘗試,國事一竅不通,倒是先考慮上了一堆妃妾。我倒看不見振興的樣子?!睗娎渌氖青渎暳税肷蔚慕?。 潑得我心拔涼拔涼。 族叔斟完茶,不禁笑出聲來,“姜少傅所言極是,元寶兒還需了解些朝政,并助你父皇處理國事,才好做個名副其實的東宮儲君,到時納多少側(cè)妃,也不會有人阻止了?!?/br> 我不滿地托著臉撐在桌上,“處理朝政跟元寶兒納妃又不沖突,可以先成家,再立業(yè)嘛。不給我側(cè)妃的話,我就要米飯做我的側(cè)妃。” 族叔自顧自地品了口茶,“米飯不是小太監(jiān)么?” 我便說出腹內(nèi)打算的自暴自棄計劃:“不多給幾個側(cè)妃的話,元寶兒就拿太監(jiān)湊數(shù),哼,說不定,還要拿男人湊數(shù)呢,元寶兒找男妃去……” 族叔茶盞里的茶灑到了手上。 少傅一手撐頭,與我劃清界限。 ☆、第59章 永遠不知族叔的預謀 對于男妃一事,飯?zhí)脙?nèi)各人都用沉默表明了態(tài)度。 杜正卿與撒尚書看著我,流露出了對未來主上的無盡憂慮之情,大約覺得振興我朝實在是個遙遠且不靠譜的未來。 姜冕直接將我無視了,徹徹底底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大理寺與刑部公務繁忙,二位大人今日清早便趕了過來,姜某感激不盡。請二位大人前來,是有案情相商?!?/br> 一聽有案情,兩位斷案愛好者立即精神抖擻。 大理寺卿正色問道:“可是此地有命案發(fā)生?” 刑部尚書肅然問道:“可是作案手法離奇刁鉆?” 姜冕將二人掃視一圈,緩緩道:“事情是這樣的,昨夜有數(shù)十黑衣人持械飛入廣化寺,欲要行刺太子殿下,且要活捉姜某?!?/br> 兩位命案愛好者齊齊吃了一驚:“竟有這等事?可曾查明是何人指使?” 姜冕搖頭,“未有活口,刺客身上也未有特殊標識?!?/br> 撒尚書主動請纓:“可否帶我們一觀現(xiàn)場以及刺客尸首?” “自然?!苯崞鹕恚岸淮笕苏?,姜某也有些細節(jié)想同二位相商……侯爺可要一同前往?” 正給我投喂獨家斟茶法斟出的茶水的晉陽侯一抬眼,“我于斷案之事并無專長,就不去打擾你們了,我?guī)г獙殐壕秃??!?/br> 姜冕遲疑了一下,望向挨在族叔身邊從族叔手里啜茶的我,半是商量半是勸誘的語氣道:“那元寶兒呢,來歷不明的刺客背景,要不要一同去調(diào)查……” 我一面吸溜著茶水一面思索了一下,便要答應下來,身體將要挪下凳子時,一只手卻被按住了。 少傅見我沒行動,便道:“不去算了?!?/br> 接著就同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一起出了飯?zhí)?,斷案去了?/br> 我扭頭看向族叔,他卻若無其事地品起茶來。我再低頭看向壓住我手的地方,正是族叔堅韌有力的手掌。 族叔品了半晌的茶后,淡淡道:“族叔的茶不好喝么?” 我點頭:“好喝?!?/br> “那喝了族叔的茶,還要跑,不愿陪族叔?”聽不出語氣。 我把腦袋湊到族叔手邊,巴巴討好:“那元寶兒當然是愿意陪族叔的?!?/br> 于是,果然就見族叔嘴邊生了一縷微笑,且我目前的姿勢十分方便他挪開手指就地將我臉上一捏,打趣道:“抹了柳太醫(yī)的獨家秘制香脂,果然滑膩了不少?!?/br> 我抬起腦袋,想起來:“啊,太醫(yī)哥哥?!?/br> 從族叔手底下跑開,在飯?zhí)美飳っ艘蝗?,果然找到一只裝飯食的木桶,幸運地還有一只饅頭躺在里面,讓我成功撈到了手。 族叔看我忙碌:“做什么?還沒吃飽?” 我將饅頭捧在手里摟在心口,“給太醫(yī)哥哥的?!?/br> “柳太醫(yī),他不是說已經(jīng)吃了么?!?/br> 我瞇了瞇眼睛,深邃透徹道:“太醫(yī)哥哥一早趕到這里,哪里有時間吃早飯。” 聽我如此透徹深邃的分析,族叔點了點頭,又漫不經(jīng)心問:“那假如族叔也沒有吃飯,眼下有且只有這一只饅頭,元寶兒會怎么辦?”問完,好整以暇地望著我,趣味盎然的樣子。 我面上神情呆了一呆,不假思索道:“假如族叔也沒有吃飯,那元寶兒肯定也沒有吃飯,一定很餓吧,有且只有的這一只饅頭,元寶兒肯定就吃掉了?!?/br> 族叔為我的回答停頓了一個剎那,眼里流露出別樣光彩,不知是否意識得到,在吃貨元寶兒的面前,提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有著原則上的錯誤。 不知是我高估了族叔的覺悟,還是低估了族叔的預謀,他竟不折不撓再接再厲提出設(shè)問:“假如元寶兒已填飽了肚子沒有饑餓之虞,族叔和太醫(yī)哥哥卻都沒有東西吃,眼下有且只有一只饅頭,元寶兒會給誰?不許平分?!?/br> 我在心內(nèi)飛快盤算,臉上便又開始呆滯了。一只饅頭而已,明明可以用平分一人一半掰開解決的問題,卻被加了個刁鉆的限定條件,族叔顯然是在為難我。這樣復雜的問題堪比民間某個類似的千古難題。 我只好給出合情合理的解決辦法以及推導過程:“聽說太醫(yī)哥哥在成為太醫(yī)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民間行醫(yī),為了在山間采藥,以及給窮苦病人看診,時常風雨中行路數(shù)十里,風餐露宿,食不果腹,所以就……餓習慣了,一只饅頭而已,并不會計較的呢??墒亲迨迨腔视H,封侯以來,雖然居住生活條件艱苦,但也從不曾缺衣少食,相對來說比較養(yǎng)尊處優(yōu),怎么可以餓著呢。”于是,我機智地得出結(jié)論,“所以這唯一的一只饅頭,自然就給族叔了。” 族叔毫不留情給予反駁:“誰說族叔養(yǎng)尊處優(yōu)?族叔封侯之前,行軍作戰(zhàn),風雨兼程便是尋常,饑腹行軍上百里更是等閑。但是,并沒有元寶兒的餓習慣了一說。嘗過艱難,便更會珍惜。勿說一只饅頭而已,便是粒米,也是計較的。族叔可不見得是個大方的人。所以,柳太醫(yī)未必就不是同族叔一般?!?/br> 我為難地抱著饅頭站在飯?zhí)美铮瑳Q定賴皮:“那元寶兒拼死拼活也要去再搶一只饅頭回來,給族叔和太醫(yī)哥哥一人一個!” 對于我目前的為難狀態(tài),族叔絲毫不予同情,甚至更加殘酷地繼續(xù)出題:“鑒于你的犯規(guī),族叔就再加大一點難度。假如還有個姜少傅,同族叔和柳太醫(yī)一般,都處于饑餓中,你那少傅卻更加計較,絕不會拱手相讓。你再要如何?” 痛苦而呆滯的情緒將我繼續(xù)籠罩,再賴皮的話,也許會遭遇更加殘酷的未來吧。 若說族叔和太醫(yī)哥哥還能用理論推導,那少傅就是個完全脫離理論的存在,是個完全不可控因素,讓人捉摸不定,更加拿捏不起。 饅頭案,實在是個千古難題。 而少傅的加入,將這一千古難題升級到了無解之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