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慶祥樓是個巴掌大的小酒館,字號夠老,門臉也夠破,又是在京城三教九流最為混雜的地方,往來進(jìn)出的多半兒不是什么善茬,所以景翊打心眼兒里不想去,更不想讓她去。 她功夫好是一回事,他不放心是另一回事。 但他又不能騙她說不知道慶祥樓在哪兒,因為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信。 于是景翊很坦誠地道,“我不想去,也不想讓你去?!?/br> 景翊對她向來是有求必應(yīng)的,冷月乍聽這么一句,有點兒詫異地側(cè)頭看他,一不留神緊了一下手里的韁繩,把馬勒得一個踉蹌。 好在還是在京郊林間小路上,前后無人,隨意勒馬無妨。 冷月索性揉揉馬腦袋,把馬停住,皺著眉頭問道,“為什么?” 景翊緊挨著冷月勒住了馬,有點兒無可奈何地牽過冷月還攥著韁繩的手,把她白嫩的手背貼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手被景翊捉住的一霎冷月就覺得不大對勁兒,手背觸到景翊額頭的時候,冷月手一抖,韁繩從手心里掉了出去。 這人燒得像是剛從蒸鍋里端出來的一樣。 “怎么燒得這么厲害?” 景翊有點兒委屈地看著她,“魚池里泡的?!?/br> 冷月有點兒想掐死那個抱著他跳進(jìn)魚池里的瘋子,也有點兒想把府上那個看起來挺像那么回事兒的大夫從院墻上面扔出去。 她生怕他少爺身子受不了涼水那么個泡法,特意給他煎了驅(qū)寒的藥,看著他喝下去的,居然一點兒效果都沒有。 冷月皺著眉頭抓過景翊的手腕,撩起他寬大的官服袖子,摸上他的脈,觸在他皮膚上的手指禁不住地有點兒發(fā)抖。 景翊卻像沒事兒人一樣,端端正正地騎在馬上,垂下目光饒有興致地看著冷月按在他脈上的纖纖玉指,“你還懂醫(yī)術(shù)?” 冷月沒搭理他。 “夫人秀外慧中,實乃女中楷模,今人若重編《列女傳》,夫人必當(dāng)自成一卷?!?/br> 景翊笑得很欠抽,但摸著他這樣的體溫,冷月實在發(fā)不出正經(jīng)脾氣來,只得沒好氣地剜他一眼,“跳一回魚池就燒成這樣,你在《武經(jīng)》里也能自成一卷了,就叫《習(xí)武強(qiáng)身健體之效因人而異卷》?!?/br> “唔……”景翊皺了皺眉頭,在眼角眉梢掛起了幾分rou眼可見的委屈,“夫人明鑒,我只會輕功,沒練過武,而且我跳了兩回?!?/br> 冷月一愣,“兩回?” 景翊坦然地點點頭,“你走以后,我又跳了一回?!?/br> 冷月差點兒從馬背上蹦起來,聲音高了一度, “那瘋子沒完了??!” 林子里的鳥兒被冷月這一聲驚得撲棱棱飛走一大片。 “不是臘八,我已經(jīng)讓人把他送到我二哥那去了……”景翊弱弱地道,“我是自己跳進(jìn)去的。” 冷月噎了一下,噎得眼神有點兒嚇人,“跳魚池還能上癮是不是?” “不是……” “那你自己跳下去干嘛?” 景翊輕輕抿嘴,垂下目光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又幽幽地看向冷月,“你說呢……不在涼水里浸一會兒,我能這么快就出門嗎?” “……” 冷月不知道他的頭疼不疼,反正她的在疼,一跳一跳地疼。 她確實是一氣之下故意撩撥他來著,但她真的沒料到他會用這種最笨的法子…… 早知如此…… 冷月默默嘆了一聲,“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有公務(wù)?!?/br> 景翊愣愣地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公務(wù)???” “……” 冷月噎得有點兒想咬人,“你沒公務(wù)你急著出來干嘛?” 景翊笑得很君子,看著就讓人下不了嘴,“陪你見我表哥啊,免得他欺負(fù)你?!?/br> 她和蕭允德誰有本事欺負(fù)誰是一目了然的事兒,即便如此,冷月還是被景翊說得鼻尖酸了酸。 一直以來欺負(fù)她的人就很多,進(jìn)刑部當(dāng)差這幾年尤其的多,起初她還會躲到?jīng)]人的地方哭一哭,日子久了連她自己都麻木了,也就只有這個人還把那些其實不痛不癢的欺負(fù)放在心上。 冷月垂目看了看景翊這一襲紅色官衣。 景翊長得好,好到她小時候一直以為他是從畫里走出來的,以至于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是好看的,就連那天早晨他錯穿了她的衣服,冷月看在眼里也覺得別有幾分滋味,但景翊從小就是喜歡穿一身白,各種各樣的白,除了穿官服,冷月就只在成親那天見他穿過紅色的衣服了。 她以前沒仔細(xì)看過,景翊和景家其他男人一樣,不管官階大小,穿起官服來就是有種渾然天成的氣度,跟他笑成什么傻樣兒無關(guān)。 “你穿成這樣……是為了嚇唬蕭允德?” “那倒不是,穿官服是為了去豫郡王府。我跟蕭允德不熟,總得先把他的糟心事兒摸摸清楚才好來見他。”景翊討賞一般地笑著,“比如他成親之后就一頭扎在瓷窯這邊沒回過家,自己都不知道他媳婦已經(jīng)有六個月的身孕了?!?/br> 冷月承認(rèn),后面幾句景翊說得都有理,但是…… “去豫郡王府為什么要穿官服?” “這個顏色顯得精神。” “……” 一直回到家門口,冷月都沒再跟他說話,于是景翊從衣服顏色與臉色的關(guān)系說到了京城各家成衣鋪的優(yōu)劣比較,繼而又說到京城各綢緞莊的好壞,一個人說了整整一路。冷月原本還心疼得很,被他一路說下來,開始懷疑他那樣剛出鍋一樣的體溫是用什么歪門邪道的法子弄出來的了。 都是發(fā)高燒,人和人的差距不會這么大吧? 冷月不知道景翊原本打算就這個話題一直說到什么時候,從門口下馬的時候他還在興致盎然地說著,進(jìn)院門一眼看到揉搓著兩手在影壁前面打轉(zhuǎn)兒的齊叔時,景翊就戛然而止了。 因為景翊一眼看出來,齊叔很糟心,但以齊叔在景家大宅里見過的世面,尋常的糟心事兒是不會把他逼到這個份兒上的。 冷月看見這副模樣的齊叔,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的耳根子舒一口氣就在心里嘆了一聲。 這是一天之內(nèi)齊叔第二回在影壁前面轉(zhuǎn)圈圈了,第一回是因為景翊把自己泡進(jìn)了魚池里,這一回應(yīng)該也喜慶不到哪兒去。 “爺,夫人……”齊叔快步迎上來,猶豫了一下,才望著景翊支支吾吾地道,“府上……府上的錦鯉,死了……死了。” 冷月提起來的一顆心“咣當(dāng)”一下落回了原處。 據(jù)她觀察,那魚池里養(yǎng)了有近兩百條錦鯉,景翊再怎么寶貝它們,死上幾個也是很正常的事兒吧? 齊叔還真是拿景翊當(dāng)親孫子一樣寵了…… 景翊皺了皺眉頭,那池錦鯉雖多,但不管死了哪個他都是心疼的,不過看著齊叔這副自責(zé)已深的模樣,景翊也不忍讓齊叔再難受,只應(yīng)了一聲,心平氣和地道,“不要緊,你忙你的吧,我過去看看再說?!?/br> “哎……哎,好……那個,那個臘八,已經(jīng)送到二爺那兒了,二爺說沒什么大事兒,留在他那兒養(yǎng)幾天就行了?!?/br> “好,我知道了?!?/br> 齊叔一走,景翊就朝魚池去了,冷月跟著景翊一塊兒去的,她也慶幸自己跟他一塊兒去了。 沿著小徑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彎,一眼看見池面的時候,景翊腳步踉蹌了一下,險些一頭栽到地上。 冷月忙扶了他一把,眼睜睜看著景翊的臉色變成煞白一片,先前準(zhǔn)備好的寬慰他的話全都噎在喉嚨口,愣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那些安慰人的話她是照著死了三五條魚的量來準(zhǔn)備的,可眼前池面上飄滿了翻著肚皮的死魚,打眼看過去整個池面都是白森森的一片。 這已經(jīng)不是心疼與否的事兒了,冷月自己都覺全身發(fā)涼,汗毛倒豎,何況是拿它們當(dāng)寶貝的景翊? 景翊就僵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池面,冷月緊扶著他的手臂,能感覺到他發(fā)燙的身子僵得像木塊一樣。 冷月驀地想起那只半年前被剝盡毛皮血rou模糊地扔在他房門口的貓,心里狠狠一揪。 “景翊……” 冷月輕聲喚他,景翊卻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浮尸密布的池面僵立了一會兒,一直站到臉色減緩,才轉(zhuǎn)頭看向冷月。 “你懂藥,對吧?” 景翊的聲音溫和得跟平時沒什么兩樣,眼睛里泛著星星點點的期待,把冷月看得一怔。 他期待什么? 他要是期待她用藥把這些死魚救活過來,她鐵定是一點兒法子都沒有的。但此情此景,景翊要是真的開口求她,她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腦子一熱就應(yīng)了他。 猶豫了片刻,冷月到底沒點頭也沒搖頭,只輕輕問了一句,“你想讓我做什么?” 景翊淺淺地蹙起眉頭,“我不大懂勘驗……但是我覺得,能讓一池的魚突然一起死掉,最容易的法子應(yīng)該就是下藥吧?!?/br> 冷月微怔,點了點頭。 下藥不是唯一的法子,但如景翊說的,這是最容易的法子,也是她乍看之下想到的第一個原因。 “你能不能查出來這到底是什么藥?” 冷月又是一愣,他希望她懂藥,是為了這個? “你是說……你想知道這些魚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要是有這樣的想法,她倒是也可以理解,就像所有死者的親人一樣,即便接受了親人已逝的事實,也想要知道親人生前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景翊點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慘不忍睹的水面,聲音和徹底緩下來的臉色一樣溫和平靜,“魚死了就死了……就怕水里的藥是對人也有害的,還是搞清楚得好,早點兒處理干凈,免得府里的人出什么意外,你說呢?” 冷月呆了半晌,景翊就一聲不吭地等著她。 呆到最后,冷月不能不承認(rèn),景翊說得有道理,這確實是眼下最要緊的事兒,而景翊不管看起來還是聽起來,都溫和平靜得跟平時沒什么兩樣,平靜到連她原本緊緊揪著的一顆心也跟著放松了不少。 “嗯……我試試吧?!?/br> 景翊展顏笑了一下,嘴角彎得很好看,“夫人勞苦功高,我讓廚房給你燉只老母雞補(bǔ)補(bǔ)吧?!?/br> 冷月笑不出來,抬手探了探景翊仍然燙得嚇人的額頭,“補(bǔ)什么補(bǔ),你先給我回房里躺著去……我搞清楚了就告訴你。” “好。” 目送景翊頭也不回地走遠(yuǎn),冷月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白森森的水面,心里就只有一個念頭。 就算是刑部的差事不干了,她也要親手宰了這個在她眼皮子底下撒野的畜生。 ☆、家常豆腐(十二) 冷月是頭一回給魚驗尸,生怕出什么差錯,特意汲了一罐池水,裝了兩條死魚,囑咐護(hù)院把魚池守好,然后跑了一趟安王府。 從安王府回來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冷月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臥房,床上是空的,被褥整整齊齊,景翊不在房里。 冷月心里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