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未來的父母官雖然是低調(diào)入縣,卻也瞞不過城門吏的耳目,傳說中微服私訪的事大約只可發(fā)生在戲文里,事實上宜陽縣這樣的望縣,全縣人口也就三千多戶,其中一多半都居住在鄉(xiāng)中,縣城就這么一千多戶人家,算是因為宜陽書院開辦在此處,這幾年來繁華了不少,不然,驛館客棧里入住的客人并不會太多,即使如今,有來路的客人一入住,不消半日,該上門打招呼的家庭,也都能知道此事。 再說,蕭傳中也并沒在書院過夜,而是住進了城門口的驛館里,這還能遮掩什么?第二天早晨,匆匆趕來迎接的縣官書吏和望門鄉(xiāng)紳,幾乎都要把驛館的門給堵住了,蕭傳中也不客氣,讓蕭禹在驛館里老實呆著,自己便是整頓衣冠,把胡三叔帶去撐門面,昂然出了驛館,和這些人應(yīng)酬去了。 縣官赴任,一般不會先把家眷帶來,不過隨從師爺都是少不了的,否則一個人也撐不起縣中實務(wù),到得下午,這群伴當(dāng)也都收到消息紛紛趕來,不過一群人還是住在驛館中,并沒搬遷進縣衙,因為蕭傳中還沒有接印,現(xiàn)在在進行的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盤點接帳。 蕭禹一開始還想聽從兄話,老實在家呆著,可憋了幾天,眾人都是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蕭禹在驛館里成天就對著幾本儒學(xué)經(jīng)典發(fā)呆,以他性子,如何熬得下去?這天實在耐不住,便出了驛館,在街上閑走。 他是自汴京城出來的,那是八荒爭湊、萬國咸通之地,和宜陽縣城比,自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最繁華的城門大街上走了幾個來回,茶館里坐下來喝了一碗茶,仍是無聊難耐,抬頭見到城郭外那小山包,便自忖道:書院內(nèi)現(xiàn)在正在上學(xué),不好打擾,不過都說踏青踏青,現(xiàn)在天氣剛開春,也頗為和暖,不如去山上走走。 如此矮的山包,又在城邊上,想必是沒有野獸的,更無危險可言,蕭禹也懶得回去喚隨從,掂掂袖子里還有些錢,便袖手往城外走去,不多時已到了山腳下,他沒走前日的那條大路,曉得那條路是通往書院的,而是走了另一條曲折通往山間的小路,一路走著,也見到許多踏青的人。 春日里,山間多是風(fēng)景,這無名小山山腰處開了一片桃花,猶如一條腰帶將山頭捆住,蕭禹貪看桃花,不覺已經(jīng)和人群分離,不知如何,又繞到了一條大路上。 從此處看縣城并不遠(yuǎn),他料得走下去拐幾個彎就可以入城,心里也不慌亂,又卷了袖子,欲要往山頂攀緣,誰知道這條路走到半山腰,忽然又是一拐,盡頭直通向一扇小門,隱約可見門后樓閣起伏,蕭禹暈了:轉(zhuǎn)了這半天,怎么還是轉(zhuǎn)到了宜陽書院里? 他興動而發(fā),也沒帶食水,走了這半日,也是渴了,便想著進去要口水喝,再問明白下山的路,好回驛館休息。也沒多想,推開院門便往里走,誰知走到院中,他還沒看見什么呢,堂屋里便傳來了整齊劃一的吸氣聲,聽那聲口,全都是尖尖細(xì)細(xì)的小姑娘聲音。 蕭禹這下便尷尬了,站在當(dāng)?shù)剡M退不得,頭皮一陣發(fā)麻:他本就是耳聰目明之輩,現(xiàn)在如何猜不出來,估計啊,他這是闖到后山的女學(xué)里了。 現(xiàn)在掉頭要走,那就更說不清了,蕭禹正無措時,堂屋門一開,一個老夫子皺著眉頭走了出來,“你這登徒子,何處進來的?” 說他登徒子,其實并不冤枉,蕭禹不但舉止莽撞,而且剛才走來走去,走了一身大汗,袖子挽起來不說,身上還有幾處泥污,反正看起來絕不體面就對了。那老夫子雖然并不健壯,但也盡力對他怒目而視,仿佛他是要進來擄走哪個姑娘的強盜一般。 “老丈有禮了。”他忙給老夫子行了禮,“小生是春游迷路,誤入此地,本想討口水喝,不想竟打擾諸位女學(xué)生,如今便退出去?!?/br> 那老夫子還懷疑地看著他,“外頭難道沒有門?。亢脗€誤入!誰不知道后山是女學(xué)所在,你別是窺伺已久,就想進來sao擾的吧?” 蕭禹簡直百口莫辯,更是發(fā)急:這登徒子的名聲要是坐實了下來,自己還怎么進書院讀書? 他把心一橫,也不顧避諱了,轉(zhuǎn)頭便看向堂屋內(nèi),滿屋子鶯鶯燕燕的少女,雖然不曾嬉笑一片,但見他望來,不是垂頭而笑,就是捂嘴聳肩,眼睛倒是都頗有興致地盯著他不放。蕭禹被看得越發(fā)紅頭漲臉,只好揚聲道,“宋三姑娘,請出來為我做個證。我確實初來乍到,不知此處是女學(xué)所在?!?/br> 隨著他的說話,屋內(nèi)眾人連老夫子都望向了房間一角,蕭禹也跟著看去,果然見到宋粵娘正坐在那里,滿臉的端莊雅正,瞧著和那日的扭股糖幾乎不像是一個人。 按說兩人隔得遠(yuǎn),蕭禹也看不見她面上的表情,不過不知如何,他就覺得在她淡然的態(tài)度之下,埋藏的是深深的得意——想到那日她扮的鬼臉,蕭禹忽然有些不好的預(yù)感,可卻又不好再多說什么了。只聽得宋粵娘在屋內(nèi)甜甜軟軟、不疾不徐地道,“先生,先未辨認(rèn)出來,這一說倒是認(rèn)得了,蕭衙內(nèi)是城內(nèi)剛上任蕭明府的從弟,那日我去爹爹跟前時,正巧遇見他們兄弟來拜見爹爹——果然是才抵步不久,有此誤會倒也說得過去。” ……你狠! 我不就是笑了幾聲嗎,至于記恨這么久?蕭禹不禁咬牙切齒,只恨不能瞪宋粵娘幾眼:要擺出身,他剛才就擺了。不就是因為這么丟人的事,不愿和自自己的名號聯(lián)系起來嗎?宋粵娘只需說她見過他拜見宋先生就可以了,把出身說這么清楚,是故意的呢,是故意的呢,還是故意的呢? 其實,說是故意也有點牽強,無意的可能更大,但想到那日的那個鬼臉,蕭禹心里已是肯定:這絕對就是故意的吧! 好……你給我等著…… 他在心底下了決心,又一咬牙,把種種情緒拋開,謙恭地再對老夫子舉手致歉,“是在下莽撞了,還請先生勿怪?!?/br> 既然是蕭知縣的從弟,還得過宋粵娘的認(rèn)證,那老夫子的態(tài)度自然又有些不同了,雖然仍是冷淡,但已是少了敵意,多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玄岡是多么穩(wěn)重的人品,怎地你卻如此莽撞?唉!且隨老夫來?!?/br> 說著,到底還是給他端了一碗白水來,又為蕭禹指出了下山回驛館的路,還數(shù)落了蕭禹幾句,方才翻身進去教書。蕭禹在院門口站了站,見一個門子系著褲子,急匆匆從遠(yuǎn)處樹叢里過來,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才拔足而去,徑直回了驛館。 # 雖說女學(xué)內(nèi)一向都是安靜肅穆,即使休息也不可能三姑六婆地大聊八卦,但今日畢竟和往日不同,多了蕭禹這么個插曲,眾女學(xué)生都是有些興奮,先生才一走,屋內(nèi)便嗡嗡地議論了起來,除了蕭禹以外,還能說誰? 因有宋苡在,顏欽若不敢過來和宋竹搭訕,便用手肘推了推自己身邊的趙元貞,沖她大打眼色,宋竹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禁心中好笑,更有些爽快之感:誰讓他自己做錯事?這完全是自找死路,這蕭禹要是自己好生解釋也就罷了,非把她給扯進來,她要不說他的出身,也難取信先生。說了以后嘛……就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咯。 雖然說讀書人家不該嚼舌根,不過以宋竹所見,天下不喜歡嚼舌根的人還沒出生呢,頂多看怎么嚼罷了,如她二姐宋苡,即使嚼舌根也會嚼得很文雅含蓄,低端點的就和顏欽若一樣,閑聊中慢慢套話了,其實本質(zhì)上也都和聚在巷頭巷尾輕聲細(xì)語的三姑六婆沒什么區(qū)別,一件新鮮事被爆出來,不用三天就能傳遍全城,要不是認(rèn)識到這一點,她平時在學(xué)堂也不會這么謹(jǐn)慎。 “粵娘,”趙元貞果然熬不住顏欽若的懇求,笑瞇瞇地和宋竹套起近乎了,“適才那人,真是蕭家子弟么?都說蕭家一門錦繡,家風(fēng)嚴(yán)正,怎么竟養(yǎng)出了這樣的冒失鬼?” 來了。宋竹心想,接下來該問房號和父母出身了。“那日我去爹爹跟前侍奉,他隨蕭明府進來拜訪的時候,確然是如此介紹的。不過當(dāng)時也沒說是哪房出身,也許是偏支亦未必?!?/br> 被她堵了一句,趙元貞也沒什么好問的,只好輕輕地嘆了口氣,感慨道,“唉,現(xiàn)在蕭家也是沒落了,若是鼎盛時,家里隨意走出一人來,都是豐神俊朗,又哪會如今日一般丟人現(xiàn)眼呢。” 這口氣有些大,不過趙元貞也有這個底氣,她和顏欽若一般,都是宰相后人,家中富甲一方,乃是地方大族。蕭家雖然也出過宰相,但論現(xiàn)在在朝中的聲勢,卻又不如趙家了。 “可不是,生了個繡花樣子,行事卻無分寸,還偷窺我等容貌,真是無禮?!鳖仛J若似乎是在貶低,可宋竹聽到的卻是繡花樣子這四個關(guān)鍵字,她不禁暗自一笑:別看眼下滿屋里沒蕭禹一句好話,可心底對他印象深刻,覺得他生得極好的姑娘,只怕不會少的。只是不便直言,只能這樣藏著夸一句罷了。 雖然是明貶暗褒,但這點小花招,也沒能瞞得過宋苡,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都是大姑娘了,還是少議論外男為上吧?!?/br> 屋內(nèi)在一剎那間,頓時又寂靜得落針可聞,宋竹不著痕跡地瞥了瞥顏欽若的臉色,在心底嘆了口氣:得,看來二姐和她的怨仇,算是越結(jié)越深了。 唔,不過話又說回來,之前擔(dān)憂他把鬼臉的事四處亂說,壞了她的名聲,現(xiàn)在他的名聲倒是先壞了,自己還算是搭救了他一把,即使蕭禹有心再傳揚什么,只怕也沒人會信了…… 這么想著,宋竹的心情又輕松了一點,尤其是想著自己叫破他身份的那瞬間,蕭禹眼中閃過的氣惱,她便更是愉快了起來:該啊,嘻嘻,本來還不知該怎么報仇呢,他就撞上來了。瞧他那氣惱在心又無處發(fā)作的樣子,想來也是該知道自己那天的感受了吧? 至于日后蕭禹會否報復(fù)的問題,她卻是不擔(dān)心的,要知道男女有別,雖然還沒到大忌諱的年紀(jì),卻也不是說兩人見面的機會就很多了。連面都見不到,蕭禹該如何報復(fù)她?這筆小小的恩仇帳,最后終將是以她宋竹的勝利而告終。 這般想著,她這一天都過得愉快,等到下學(xué)時分,也是含笑收拾書本。因見顏欽若沖她招手,便笑瞇瞇地走了過去,“明早要回洛陽了吧?我等著你給我?guī)Юt絡(luò)呢。” “正是和你說這事兒,讓你等著。”顏欽若現(xiàn)在雖然不和宋苡說話,但同宋竹倒是要好,也是笑笑地和她說了一句,然后……就不說話了,低著頭卻也不走。宋竹看她這樣,不免有些詫異,她也不動聲色,只在一邊等著,過了一會,顏欽若抬起頭瞥了宋苡一眼,似乎是鼓足勇氣,將宋竹拉到一邊,悄聲細(xì)語地說,“粵娘,我托你一件事,不論你應(yīng)不應(yīng),且先答應(yīng)我,別同你jiejie說。” 宋竹心中有些猜疑,面上笑著道,“什么事???我不告訴二jiejie,你只說吧?!?/br> 顏欽若飛了她一眼,面上有些發(fā)紅,猛一咬牙,道,“我想托你幫我打聽打聽,那個蕭衙內(nèi)……他定了親沒有?!?/br> 還沒等宋竹回答呢,她又急急地解釋道,“也不是我不知廉恥,見了個男的,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了。只是我上回回家,聽女使們的口風(fēng),家里后年有意給我定親了,我怕……他們是要榜下捉婿呢!” 宋竹其實并無看不起她的意思,她也明白顏欽若的顧忌——她是太明白這種酸楚的滋味了。 說白了,這整座學(xué)堂內(nèi),除了她二姐宋苡,四妹宋艾以外,其余人多多少少在婚事上都有點同病相憐,她們這些女孩兒,不是出嫁難,便是嫁得不好,婚姻生活如意的,實在是鳳毛麟角,那個蕭禹雖然冒失,但出身名門、長相俊俏,也難怪顏欽若見了以后,就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說起來,他應(yīng)該的確算是個不錯的郎君呢。 要說原因嘛,那就要分幾種了,對于顏欽若這樣的大家女兒來說,她們最恐懼的就是榜下捉婿,偏偏這又是富貴人家擇婿的一條重要途徑,在本朝的官宦人家中,婚姻的交易意味,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很重的…… 要說本朝優(yōu)待文臣,自然是沒得說,朝廷中雖然不是沒有勛貴的位置,但和宰相文臣的威風(fēng)相比,即使是皇親國戚,也都遠(yuǎn)遠(yuǎn)不如。‘官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算是半公開的說法,由是便延伸出了一個很簡要的邏輯:要保證自家富貴延綿,最好的辦法,就是家中一代代都能出現(xiàn)高官。 可考進士又不是殺雞,哪有那么簡單?雖然蔭補也是得官的重要途徑,但歷來能進政事堂的相公全都是進士出身,沒有這個身份,在官場上想要青云直上,那是難比登天。在現(xiàn)有高官的家族里找夫婿,誰知日后能否爬到高位?所以退而求其次,最好的保險便是在每榜進士中選取女婿,這是最穩(wěn)妥也最便捷的投資,從高高在上的參政相公,到民間富商,或明或暗,打得全是這樣的主意,每年皇榜下,手執(zhí)麻繩預(yù)備捉著年輕進士回去成親的家仆,從來都是幾十上百,甚至連五十余歲才中進士的老光棍,都有得是人家要。別看女學(xué)中的學(xué)生,多數(shù)家中都出過高官,但到這個年紀(jì)都沒定親的,只怕十有八.九,她們的親事也將在皇榜下決定。當(dāng)然,宰相人家,未必要親自執(zhí)麻繩去捉那么露骨,但一般也都是從當(dāng)年的進士中挑選出長輩最看好的對象,再由媒婆登門說親。 能嫁給什么樣的人,是由不得她們自己挑選的,不論年貌還是性情,都得為政治前途讓步,當(dāng)女兒的并無能置喙的余地。甚至于說得難聽點,在這個普遍早婚的年代,二十好幾才中進士的人,為什么一直都沒有成親,其實也就是待價而沽……這樣的夫婿,心里對妻子能有多少真情,也是難說得很。 既然說穿了,這種婚事是最穩(wěn)妥的政治投資,那么家里對女兒的福祉,考慮得就很少了,哪怕女婿是夜夜笙歌的風(fēng)流人物,只要其能在官場上高歌猛進,和岳家的關(guān)系就不會差到哪兒去,顏欽若不想嫁給這樣的進士夫君,宋竹完全理解,若是能在家里人打定主意之前,說動父母把她嫁入蕭家,嫁給蕭禹這個起碼見過一面,各方面條件又都不錯的夫君,那估計她做夢都會笑醒。 這是顏欽若這樣大家姑娘的煩惱,宋竹這邊,和她的煩惱卻又不太一樣……她自己立志要嫁個不納妾的丈夫,便只能在宋學(xué)學(xué)子中尋找對象了——其實,也未必是一定要嫁個不納妾的丈夫,只是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家里沒多少錢,置辦不了太多嫁妝,若是嫁給尋常官宦人家,在厚嫁成風(fēng)的如今,注定要被親戚妯娌們看不起,也就是講究薄嫁的宋學(xué)門人,不會在乎她的嫁妝。 可,不在乎嫁妝,不提倡納妾,宋學(xué)士子對自己的妻子也不是毫無要求——宋學(xué)士子可能是全天下對妻子的素質(zhì)要求最高的群體了,追求的是夫妻兩人‘志同道合、夫妻一體’,也就是說,做妻子的最好在學(xué)術(shù)上也有所造詣,能和他們互相唱和,夫妻之間不但是生兒育女、cao持家務(wù),而且還是相知相惜的靈魂伴侶,頗有些一生一對、生死相隨的感覺。 這也是宋竹之所以這么用心讀書的原因,因為按她現(xiàn)在的學(xué)識,若是要找個高水平的夫婿的話,說真的,人家還真未必看得上他…… 噯,說到這婚事,也不能不佩服顏欽若眼力鋒銳啊,宋竹轉(zhuǎn)念一想,也是有些詫異:這蕭禹,家世又好,生得也不錯,要是品性還可以,又真的入讀書院,做了宋學(xué)門人的話,那還真是個不錯的夫婿人選,不是嗎? ……嗯……小姑娘心思動了幾下,又是一個轉(zhuǎn)念:再不錯,也遮掩不住他那討人厭的輕佻氣質(zhì),哼,這樣的人,注定不會有什么成就,頂多也就是個紈绔子弟罷了,顏欽若會看上他,那是她眼光不好,反正……反正她宋三娘,可看不上他! 在心底又哼了幾聲,把自己給說服了,宋竹眼珠子一轉(zhuǎn),也就笑著應(yīng)允了下來,“要是有機會的話,我就幫你問問,不過,只怕爹爹也未必知道哩……” 顏欽若已是滿臉感激,仿佛將她當(dāng)作了知己般,握著她的手只是說不出話來。宋竹哭笑不得,只好由得她激動。 偶然一個顧盼間,又見到趙元貞在不遠(yuǎn)處站著,她唇邊露著微微的笑,一雙眼略帶戲謔地望著顏欽若,見到宋竹看過來,便對她會意而同情地一笑,仿佛已經(jīng)是把兩人的對話,盡收耳中。 宋竹心中,便是一動,她忽然間想到了母親偶然間和她提起的事情:雖然現(xiàn)在都是北黨的一員,但當(dāng)年趙元貞的祖父趙芒公,與顏欽若的祖父顏月公,在朝中卻是你死我活的大仇家…… 她心底頓時有了幾番警醒,不覺間,也有了些后怕——小小一個書院女學(xué),其中潛伏著的艱險,恐怕都不亞于朝堂,自己剛才是有些莽撞了,不該瞧著顏欽若可憐,便答應(yīng)她的,眼下還如何收場,還得仔細(xì)思量…… 第7章 受罰 宋竹所料不差,蕭禹的事情,的確是和長了翅膀一般,飛速地就在某個特定的圈子里傳開了,這一日蕭傳中回來和他一起吃茶時,都打趣地問他,“聽說我們家出了個登徒子?” 蕭禹從書院回來以后,便再沒有出門游逛的興致,連這幾日都悶在驛館讀書寫字,倒也無人上門擾他。他心中多少還抱了一絲僥幸,以為這件事大概也就這么過去了。沒想到蕭傳中才從縣治下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回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他不禁好一陣氣餒,沒精打采地說,“這丑事不會都傳到鄉(xiāng)下去了吧?” “那倒是沒有,我也是剛回了城以后,在茶樓聽幾個書生議論才知道的。”蕭傳中雖然一臉的笑模樣,可卻也是一點都未曾放松。“究竟怎么回事,你自己說給我聽吧?!?/br> 蕭禹也沒什么好隱瞞的,竹筒倒豆子般把當(dāng)日的倒霉境遇和蕭傳中說了,又訕訕地說,“要不是宋粵娘故意多嘴,哪會傳得這么開。” 也就是因為他是新任知縣的從弟,眾人自然都是關(guān)注,這件事才會傳成這樣,若是個無名男學(xué)生,別人議論幾句也就丟下了。蕭禹想到宋粵娘當(dāng)眾點出他身份時的那幾句話,越想越覺得冤枉,要把心里想法說出口,又怕被從兄訓(xùn)斥,只是在心里恨恨地想:‘將來若有契機,一定要報復(fù)回來?!?/br> 此事純屬蕭禹倒霉,蕭傳中倒沒訓(xùn)斥他,只是笑道,“你要游山玩水,直接去西邊的錦屏山么,那個山頭都是書院的地,你又非得亂走。如今倒好,人還沒進書院呢,冒失的名頭倒是傳出去了?!?/br> 蕭禹也知道,這么一來,自己要融入書院就要更難了。他不愿再多說此事,嘆了口氣,便轉(zhuǎn)而問蕭傳中,“幾個鄉(xiāng)治的情形怎么樣?” “還可以,畢竟是西京所在、形勝之地,”蕭傳中道,“這幾年也算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各鄉(xiāng)各村都是蒸蒸日上的樣子,據(jù)說已有幾年沒出過人命了。” 若是換做從前的蕭禹,聽了這話也不覺得如何,可他隨表哥一路走來赴任,也不知見識了多少被強盜□□得不成樣子的村莊鄉(xiāng)鎮(zhèn),即使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難以飽食果腹的人家,真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那么多,任意一個顛簸,不論是雨少下了幾日,還是糧食價格跌了那么十幾文錢,都可能讓一個脆弱的農(nóng)家家破人亡。不出人命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卻又有哪個鄉(xiāng)縣能做得到? 他有些驚異,“這……宜陽縣難道是傳說中的桃源鄉(xiāng)?別的不說,就是去年,我記得洛陽還報了旱情吧——” 蕭傳中唇邊逸出一絲自豪的微笑,他不覺挺了挺胸膛,以士子特有的矜持口吻淡淡地說,“雖說有旱情……可宜陽縣里卻有先生在!” 言下之意,宜陽縣這幾年的繁華之治,并非是縣官勵精圖治,而是因為有宜陽書院,有宋先生…… 蕭禹驚訝之余,卻也立刻就想到了蕭傳中這個說法的破綻,“——可前日胡三叔不還說,城門吏那邊……” 蕭傳中面上也掠過了一線陰影,他道,“正是因為此事,我們才一直住在驛館里?!?/br> 兄弟兩人到宜陽縣也快十天了,再怎么交接,也該盤點完畢可以走馬上任,可蕭傳中看來半點也不著急,反而是篤篤定定的,仿佛要在驛館里住到天荒地老,蕭禹本就有些疑惑,現(xiàn)在蕭傳中主動提起此事,怎有不問的道理?蕭傳中被他發(fā)問不過,只好嘆道,“罷了,就說給你聽也好——只盼你回了家別四處學(xué)嘴,又給我招惹麻煩?!?/br> 蕭禹自然是拍胸脯保證,蕭傳中喝了口茶,用手蘸著壺身滑落的水珠,在桌上描繪了起來,“你還記得建功三年,朝中的那場動蕩吧?也就是因為那一次對壘,朝中才有了南北之分,形成了今日的對壘之勢。” 如今是建功十二年,那都是九年前的事了,九年前的蕭禹不過是個無知童子,怎會關(guān)心這些?他茫然地?fù)u了搖頭,蕭傳中嘆了口氣,“反正你就記著,南黨冒起,也就是建功三年的事,自那以后到如今,五六年間北黨只能采取守勢,許多賢能都被排擠出中樞,到地方上任職,有些和先生一般的大能,甚至是辭官還家著書立說,朝中政樞兩地,多為南黨把持,北黨已是寥寥無幾,呈獨木難支之勢?!?/br> “但這樣的局面,在建功十年時得到緩和,南黨魁首姜相公丁憂回鄉(xiāng),這之后圣意似乎也有了轉(zhuǎn)移,隨著戰(zhàn)事逐漸緊張,北黨又有再起之勢,新秀如小王龍圖,耆宿如陳參政,都得到重用。”蕭傳中隨意帶過,“總之北黨這幾年有了再起之意,而許多人,是可以同患難,卻不能共富貴的?!?/br> 這說的無疑是茅立了,蕭禹一頭霧水,“眼下北黨局面大好,茅立不正該是銳意進取之時么?如何反而剝削縣治,和吏員離心離德,以至于鬧出城門之事來。難道他就不怕宋先生知道了以后——” “茅立就是要找事?!笔拏髦泻攘艘豢诓杷Z調(diào)有些森冷,“就是要膈應(yīng)著先生?!?/br> 他如何從北黨局勢大好轉(zhuǎn)到茅立在找事要膈應(yīng)宋先生的,蕭禹還有些迷糊,“二十七哥,你意思是,茅明府這是成心故意刮地皮,就是要做給宋先生看?” 蕭傳中冷冷一笑,“枉你們家人素日夸你聰明……你倒是想想,茅立是誰的得意門生?” “呃……陳參政?”蕭禹不確定地說,見從兄白了他一眼,又趕忙思索道,“噢噢,宋先生是小王龍圖的恩師。若是因為茅立刮地皮的事和他對上了,這段公案傳到京城,北黨的兩大赤幟頓時要起齟齬,好容易扳回來的大好局面又要出變數(shù)了。茅立這是仗著局勢,算準(zhǔn)了宋先生不好輕易壞了朝堂大局,所以嘔他呢?” “倒還算是有些腦子。”蕭傳中話中不免也帶了些贊許,他點頭道,“你在東京城長大,沒有去過地方,不知道時人對家鄉(xiāng)的看重。先生以宜陽為號,這里是他的鄉(xiāng)土……鄉(xiāng)郡人物,有誰不回護故里的?之所以把書院放在宜陽,也是要帶動鄉(xiāng)中文氣。打從先生回鄉(xiāng)到現(xiàn)在,六年間宜陽縣人口多了兩成,商稅都多繳三成,一片大治景象,幾任知縣都沒有敢在任上伸手的,便是都明白先生看重父老福祉的性子。茅立要和先生置氣,便是借勢壓人、隔山打牛,從縣治百姓開刀了?!?/br> 這……蕭禹幾乎瞠目結(jié)舌,萬沒想到國朝官員竟能如此草菅人命,以壓迫那些在溫飽線上掙扎的小民來為自己出氣——他口中也改換了稱呼,“這茅立又是為什么要和先生過不去呢?” “我當(dāng)日也是想不明白此點,所以才連幾日都等不得,當(dāng)天就要求見先生?!笔拏髦幸菜闶墙忉屃艘幌伦约寒?dāng)日的行事理由,“若是私人恩怨,倒都無妨,就怕是茅立年前上京詣闕時,從他老師那里聽到了什么口風(fēng)……又或是收了誰的信,才鬧騰出這般動靜?!?/br> 蕭禹也明白他的意思:蕭傳中是怕這等小事,埋伏的是北黨分裂的大勢。他迫不及待地追問,“那,可查明白了,到底是為了什么?” “哈!說出來你都不信!”蕭傳中一雙眼亮得怕人,死死地咬著牙關(guān),話是一字一字地往外蹦,“茅立是今年三月和先生交惡的……他癡心妄想,代他們家那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胖兒子向宋家求親,想要求娶宋二娘,遭拒后又要求三娘,又被回絕,據(jù)說茅立當(dāng)時就勃然大怒,揚言一定要報復(fù)先生……” “——?。俊笔捰矶伎鞎炦^去了,“這——這——就這德行,還是陳參政的得意門生呢?這陳參政也太沒眼光了吧!” “誰說不是呢?”蕭傳中嘿了一聲,“此事該如何了局,就看陳參政的態(tài)度了,若是他一意回護茅立,我看日后北黨還有誰服他!” 蕭禹道,“啊,宋先生給小王龍圖寫信了么?” “沒有?!笔拏髦休p蔑地道,“先生是何等人物,豈會被區(qū)區(qū)一個茅立為難?這一陣子文案cao勞,難免有所疏忽,并不知道茅立中飽私囊盤剝百姓之事——他畢竟還做得隱秘,只怕是想要等到我和他交接完了再揭開包袱……待知道此事以后,先生便給趙文朗寫了一封信?!?/br> 趙文朗乃是趙元貞之父,前度宰相趙茂公之子,也是洛陽名流,蕭禹眼睛一亮,他明白了?!斑@陳參政也是趙家女婿,正是趙衙內(nèi)的連襟。” “從西京到東京,快馬來回也就是四五日?!笔拏髦械卣f,“算上文書來往送信的邊角時間,這一兩日內(nèi),也該有個結(jié)果了?!?/br> “所以二十七哥你也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一面由幕僚出面緩緩交接著拖時間,一面去鄉(xiāng)鎮(zhèn)巡視,吃透宜陽的底子。”蕭禹笑著說,“掐準(zhǔn)了時間回來,卻是等趙家回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