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存在，有著“黑暗的沖動”，于是向善性與惡魔性在人的心靈之中展開了激烈的摩擦、沖突和斗爭。浮士德說:“在我的心中啊，盤踞著兩種精神，這一個想和那一個離分!一個沉溺在強烈的愛欲當中，以固執(zhí)的官能貼緊凡塵;一個則強要脫離塵世，飛向崇高的先人的靈境”。這兩種精神，一個指向塵世，滿足于官能的享受，一個則從不知道滿足，一次又一次地擺脫塵世生活的羈絆，追求真理，永無止境地指向未來。這兩種精神的沖突，支配著浮士德的自強不息的一生。

    有人把歌德對人的這種向善性的肯定，等同于“性本善”的思想，這是一種誤解。歷史上，東西方(主要是東方)曾出現(xiàn)過不少“性本善”論者。他們認為人從本性來說是“白璧無瑕”的，“人之初，性本善”;是后天的影響破壞了他的善，甚至使他走向惡。而歌德首先承認人是從動物進化而來的，人具有動物性，有惡的一面，但是人又具有向善性.自強不息地追求善，善與惡在人的身上展開沖突，最后善能夠取得勝利，使人逐步擺脫惡而走向善。前者把人性的善看作是天生的，是靜態(tài)的，歌德則把人性看作是動態(tài)的，是發(fā)展著的，向善的;前者主張避世，以保持其善不受玷污，歌德則主張入世，主張在收造外在世界和內(nèi)在世界的實踐活動中追求善;前者認為人能排斥后天的影響，成為至善之人。成為圣賢，因而號召人人向圣賢學習，以“禮”約束自己，修身養(yǎng)性，時時處處謹慎小心，最后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位列圣賢，因而不能容忍人有“惡”念，有“惡”行，人必須是“完人”;歌德則認為人處于追求善的過程之中，有“惡念惡行”是可以理解的，只要自強不息地去追求善就可以得救，人不是“完人”，也不可能成為“完人”。所以歌德不是“性本善”論者，與之有著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但是歌德對人存在惡魔性”的肯定，也決非是與“性本惡”論者同列?！靶员緪骸闭撜呋?qū)θ诵缘膼撼挚隙☉B(tài)度，或是對人性的發(fā)展持悲觀態(tài)度，認識不到人對惡的逐步揚棄，認識不到人對善的不倦的追求，認識不到人性的發(fā)展進化，這與歌德顯然是大相徑庭的。歌德以人自身內(nèi)在的向善性與惡魔性的沖突來看待人性的發(fā)展，把人的生命存在看作一個復雜而又生機勃勃的過程，表現(xiàn)出他對人性存在的偉大寬容和對人性發(fā)展的堅強信念。這是歌德從善惡沖突的世界觀出發(fā)，對人類進化、人性發(fā)展所持的獨特觀點，也是他的世界觀在人生價值觀上的具體表現(xiàn)。

    天帝與魔鬼、魔鬼與浮士德、浮士德自身的向善性與惡魔性，善與惡的這三重沖突，一重比一重具體，一重比--重豐富;前者決定后者，后者體現(xiàn)著包容著前者。它們從一般到個別，從抽象到具體.聯(lián)為一體，成為歌德獨特、系統(tǒng)而又充滿活力的世界觀、歷史觀和人生觀，在人類的思想史和文學史上閃耀著不朽的光輝。

    四

    歌德這一思想顯然受到基督教世界觀的影響。中世紀基督教神學構(gòu)筑了一個善惡對立的世界。光明、真理、幸福、愛，一切的善都在天堂，而地獄則充滿黑暗、痛苦和罪惡，是萬惡之源，亦是萬惡之歸宿;處于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則是人世，它距離地獄更近一步。因為人類自從受邪惡的引誘偷吃禁果被趕出伊甸園之后，愈來愈陷入罪惡的泥坑，上帝就曾因不忍再看人世的罪惡橫流要毀滅他親手創(chuàng)造的人類，幸而還有挪亞為他所垂愛，人類才得以重新繁衍下來。為了救贖人類的罪惡，基督降臨人世，走向十字架，以身獻祭，人類才有了一座通向大堂的橋梁。那些信仰上帝、贊美基督、能夠擺脫“惡”的引誘、“清心寡欲”的人，就可以得救，靈魂就可以超脫塵世的罪惡，升入天堂，與善同在;否則就會永墜地獄，與黑暗同在，忍受因自身的罪惡而應得的懲罰。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基督教思想對歌德有著多么大的影響。首先，基督教神學確立了一個天堂(至善)與地獄(至惡)對立并把人世夾在中間的世界、而歌德也確立了一個“天帝“(至善)與靡菲斯特(至惡)相對立并以凡人浮上德為中間沖突點的構(gòu)架，作為作品的基本結(jié)構(gòu)，它們之間的淵源關系一望而知。其次，基督教關于人的生存和人生出路的觀念也深深地影響了歌德。洪水之后，上帝又讓人類繁衍，祝福人類并與人類訂約，這多少表現(xiàn)了上帝的悔改之意，表現(xiàn)了上帝對人類存在罪惡的一種默認和他對人類的希望;人世不可能是清平善界，但是人應該追求善;基督的出現(xiàn)，更為人類的得救架起一座通向天國的橋梁。指出人生的罪惡又給人生以希望。歌德的人生觀從這里所受到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基督教強調(diào)以信仰求救贖，這種人生追求是一種純粹的精神追求。它強調(diào)生命的意義完全在于靈魂因而徹底拋棄rou體;它視人的世俗欲望為邪惡，要人們在內(nèi)心建立起對上帝、對天國的堅定信仰，以抵制魔鬼的引誘。然而，生命只要存在，就離不開吃與喝，人類要繁衍，就離不開性生活，因而人類的這些基本欲求——物欲與**都是不可能完全棄絕的?！澳Ч怼钡恼T惑是不可抗拒的，因為“魔鬼”就在人們體內(nèi)，就在人們自己的靈魂和rou體之中，每一個生命個體，每一一個洋溢著生命活力的個體，就是一個“魔鬼”。所以，在神學的人生觀里，人們對善的追求與人自身本能的生命欲求就形成了尖銳的沖突;這種沖突造成了人性的分裂。

    歌德用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主義思想對他所繼承的宗教精神進行了根本的改造。人文主義者反抗神學對人的自然本性的壓抑，肯定甚至鼓勵人們放縱自己心靈之中的“魔鬼”，享受世俗的感官的快樂。善惡對立的舊世界的秩序被打破了。但是，世俗的享樂、rou體生命力的放縱，就是生命追求的價值所在嗎?顯然，歌德站在巨人們的肩上又向上進行了可貴的攀登。他的革命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最突出的體現(xiàn)，就是把發(fā)展觀引進基督教善惡對立的世界之中，建立起一個嶄新的善惡沖突的世界。他認為，世界是運動的，社會是發(fā)展的，人也處于不斷的進化之中，因而善與惡不是靜止地對立，而是不斷地沖突、碰撞，并產(chǎn)生強大的能量，推動世界的發(fā)展。這種沖突，首先是本體論意義上的至善與至惡之間的沖突，這是最根本的宇宙中的第一沖突;在社會的發(fā)展之中，則是由至善所體現(xiàn)的浮士德精神與至惡所體現(xiàn)的靡菲斯特的“否定精神”之間的沖突，它

    推動著社會歷史的前進，其它一切的矛盾和斗爭，都只不過是它的表現(xiàn)形式而已;更深入一層的體現(xiàn)是在浮士德一亦即人類自身內(nèi)部的向善性與惡魔性之間的沖突，它們推動眷人的進化、人性的進化。整個世界，包括人類社會和人自身，就是這樣不斷地從低級到高級運動著、發(fā)展著，時間的存在有了重要的意義。

    這一沖突的構(gòu)成，使善惡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在基督教的善惡對立之中，善是世界的主宰，一切是由它創(chuàng)造，支配的;惡對于世界的存在來說只有純粹的消極意義。但是在歌德的善惡沖突論中，惡被提到了幾乎與善并列的位置上來。在《浮士德》中，正是由于魔鬼向天帝提出挑戰(zhàn)，才使善惡之間的沖突得以形成;不是善自身而是善與惡的沖突推動一切，創(chuàng)造一切。歌德對時代精神進行藝術(shù)總結(jié)，突出了“惡”在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的作用。天帝與魔鬼進行賭賽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認為:“人的活動太容易遲緩，動輒貪求絕對的晏安，因此我才愿意給人添加這個伙伴，他要作為魔鬼來刺激和推動人努力向前”。的確如此。見到靡菲斯特之前的浮士德，埋首于中世紀的書齋而與世隔絕;對他來說，沒有青春，沒有歡樂，沒有世俗的幸福生活。作為一個學者，他鉆研魔術(shù)、煉金術(shù)，渴望掌握預言的本領，點石成金的能力，這一切使他年華虛度，一無所獲。這種生活不正是中世紀那種拋棄現(xiàn)實生活、追求空幻的“永恒幸?！钡纳鏍顟B(tài)的最好寫照嗎?是靡菲斯特把浮士德引出死氣沉沉的書齋，喝了神水，恢復了青春，讓他去追求愛情、功名與事業(yè)，走向廣闊的世俗生活，去領略‘真正”的人生。因此，在《浮士德》中，靡菲斯特是促使人類走出灰暗的中世紀的“天國”，走向五彩繽紛的世俗生活的這種感性生命力的象征，是人類自身這種最生動、最自然、最卑下而又最神圣的生命本能欲求的象征，是人的原始生命力的象征。這種追求官能享受的基本生存欲求，這最初的生命力，始終伴隨著人類，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動力之一。

    在悲劇的后半部，浮士德開始追求他的事業(yè)。他要圍海造田，靡非斯特便利用一場戰(zhàn)爭為他贏來海邊的封地。在浮士德的產(chǎn)業(yè)之內(nèi)，靡菲斯特使用的是經(jīng)濟剝削甚至是超經(jīng)濟剝削的方式:

    “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命，深夜里響遍了慘痛呻吟”。

    他還放火燒死了不愿搬出領地的一對老夫妻。在浮士德的產(chǎn)業(yè)之外，靡菲斯特在海上更是干盡了罪惡的勾當:

    “有強權(quán)就有公理!戰(zhàn)爭、海盜和買賣，三位一體不可分開，

    否則就是不懂什么叫航海!”

    這正是資本主義發(fā)展早期原始積累的秘密!魔鬼刺激人們的欲望，使人們瘋狂地崇拜金子，瘋狂地追求財富，并不惜伴隨著征服、掠奪、剝削和壓迫，人欲橫流，罪惡橫流，但與此同時人類前所未有的巨大生產(chǎn)力產(chǎn)生了，與這種生產(chǎn)方式相適應的政治社會制度逐步確立下來了，歷史掀開了嶄新的一頁。靡菲斯特就是近代以來刺激資本主義飛速發(fā)展的各種物質(zhì)欲求的象征，也是在這一過程中所伴隨的各種罪惡的總和。

    人類處在一個兩難選擇面前:讓魔鬼來刺激、推動人的努力，文明就向前發(fā)展，但社會中的“罪惡”就會增多;害怕這些罪惡的出現(xiàn)，壓制魔鬼對人的刺激，人的進化、杜會的發(fā)展又會停步不前，顯然歌德選擇的是前者:

    “你們這些真正的神于啊，應欣賞這生動而豐富的美!那生生不息的造化，

    將把你們納入愛的幸?；▏?。

    罪惡并不可怕，世界的真諦，生命的真諦，就在于發(fā)展;只有發(fā)展，才有進化，只有進化，人類才能在前進中一步步地克服獸性，拋棄罪惡，走向真理與至善。生生不息，這才是生命，才是世界，才是善，才是美!

    歌德拋開狹隘的道德評判和淺薄的同情，對歷史進行深刻的洞察，強調(diào)了惡對善的挑戰(zhàn)，使之構(gòu)成真正的沖突，在此基礎上提出世界的運動觀、社會的發(fā)展觀和人的進化觀。

    善惡沖突論的構(gòu)成，使善與惡的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宗教神學中的善，其中心內(nèi)容是虔誠的信仰和高尚的情cao;與之相對的惡則是信仰的缺乏或在生命本能的驅(qū)使下所犯下的罪過。以善惡的沖突來看待世界的發(fā)展，看待人類從惡到善的進化，則至善所體現(xiàn)的中心內(nèi)容就是自強不息的追求和發(fā)展，停滯、滿足、裹足不前，就是最大的惡;在發(fā)展過程中所借助的外在形式只是惡的外在表現(xiàn)，魔鬼是想借助于這些形式達到讓人滿足并停步不前的目的;人類也正是借助于這些形式揚起追求真理、追求未來的風帆，于是這些具體形式和伴隨的“罪惡”，就不再是“惡”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