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jié)
他已然算不清時間,滿心只想著快一點再快一點。地面濕滑,早已全然無覺,只僵硬著身軀拼命揮動著馬鞭。 額頭的傷痛早已沒有了知覺,傾盆而下的大雨洗干凈了他滿臉的鮮血,發(fā)絲散亂,渾身狼藉,他就這樣一頭闖進了栽滿了松柏的蕭氏族陵。 蕭氏族陵依山而建,一眼望去便是長長的臺階。 馬兒再不能前行,裴邵竑翻身下了馬,朝著那臺階奔去。一道又一道的繪著壽字不斷頭花紋的巍峨牌坊被拋在了身后,他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爬到了臺階的最后一截。 一眼便瞧見遠處碑前的青松上那垂下來的白綾便是在雨中也飄蕩如浮萍一般,曲蓮一身白衣站在石上,正緩緩的將那白綾套在脖頸之上。 裴邵竑心神俱裂,朝著遠處嘶吼了一聲,咬著牙關朝著那青松奔去,只是腳下泥濘又身疲力竭,終是一頭栽倒。 仆婦在泥水之中,他拼盡全力也只能抬起頭,徒勞的伸出手仿佛想將那人攔住,卻只能絕望的看著遠處的曲蓮,一身白衣在雨中狂風里飄飄蕩蕩。 也罷了……到了這一步,卻只能眼睜睜的瞧著,裴邵竑心中絕望,只想著隨后便跟著她去。 便是這時,遠處那人仿佛感受到了他的這份絕望,手中一頓緩緩的轉(zhuǎn)頭看來。 她一下子便瞧見了倒在泥水中的他,整個人都愣了,手里還攥著那青松上垂下的白綾。幾個宮人見狀,便也瞧了過來。 立時便有人驚呼起來,朝著裴邵竑小跑了過來。 裴邵竑心中一松,只強撐著將手中金吾令舉了起來,咬牙道,“皇上旨意,赦免無罪!” 宮人撐了傘將他扶了起來,遠處更是有宮人將曲蓮扶下大石??粗铝舜笫?,便不顧一切的掙脫開了宮人的攙扶朝著他跑了過來,裴邵竑心中燦然開闊起來。 天地之間再無事物阻攔在他二人之間,他一用力,也掙開了宮人的攙扶,踉蹌著向她奔去,直至感受到她冰冷的身子撞進他的懷里。 終是趕上了! 這一刻,裴邵竑眼眶濕潤,臉上一陣熱意,沖開了冰冷的雨水,顫抖的緊緊抱住她,只聽她第一次這般大聲的哭泣,仿佛要將這一生一世的悲傷在此處傾卸一空。 天空漸漸放晴,蕭氏族陵之中,青山環(huán)翠,翠意欲滴。 曲蓮仰頭看著裴邵竑,慢慢伸手將他已然散亂的頭發(fā)一點點束好,牽了他的手去了父親與母親合葬的墓前。 兩人在墓前跪下,裴邵竑依舊緊緊攥著她的手,對著那墓碑道,“岳父岳母大人,小婿裴邵竑在此立誓,定會好好照顧阿姮,愛她一生一世,請二老安心?!?/br> 曲蓮側臉看著他,臉上盡是從未展露的笑容,比這雨后初晴的彩虹更加清麗無端。 艷陽之下,一輛黑漆平頭的馬車,離了蕭氏族陵,朝著京城之外的官道緩緩行去。 ☆、第136章 十年之后 時值仲秋,村子里便到處飄蕩著桂花的香氣。馥郁卻清甜,便是聞久了也不會覺得膩煩。 整潔的院子里,一個孩童正在院中石桌上臨字。 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梳著垂髫,穿著件蓮藕色的小褂,這般稚齡卻攥著筆寫的十分認真。只不過實在是年紀太小,他幾乎要匍匐在石桌之上了。 曲蓮出了屋子,見孩子整個人都趴在了石桌上,只笑著搖了搖頭,上前將他抱了下來??粗⒆訐P起瑩白的小臉,她溫柔的將他臉側沾染的墨跡拭去,溫聲道,“練字自是不能一蹴而就,阿宬這般年紀不必這般辛苦?!?/br> 阿宬在娘親懷里舒服的蹭了蹭,聽了這番話卻執(zhí)拗的搖了搖頭,脆聲道,“娘親說三舅舅在四歲時便識字逾千,阿宬怎能落后?!币贿呎f著,自娘親懷中蹭了出來,又爬上了石凳,攥了筆開始一筆一劃的描了起來。 一邊寫著,還瞅了瞅曲蓮的肚子,“娘親,meimei什么時候出來呀?” 他自小顯得格外老成,不過四歲,比起兩個哥哥來,卻顯得更加沉穩(wěn)。也只有在與娘親單獨相處之際,才會露出幾分稚童才有的模樣,問著這種問題。 曲蓮自旁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雖是仲秋,石凳上卻覆著厚厚的一層墊子。便是有著身孕,小坐一會兒也不妨事。想起丈夫十年如一日的心細如發(fā),曲蓮心中便覺的暖意融融。此時見幼子這般好奇,她笑了笑,“你怎知就是meimei?” 阿宬聞言便撇了撇嘴,“阿宬想要個弟弟,哥哥們總不跟我玩耍,要是有了弟弟阿宬就能教導弟弟讀書寫字?!闭f到這里,他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無奈道,“可是爹爹和哥哥們都盼著是個meimei,阿宬不忍爹爹與哥哥們失望,便盼著是個meimei了。” 曲蓮聞言,再也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一手卻溫柔的撫著幼子的額發(fā),溫聲道,“阿宬每日跟著娘親在家里,可是有些孤單?很想與哥哥們玩耍么?” 阿宬聽了,立時瞪了那雙與曲蓮如出一轍的杏眼,撥浪鼓一般的搖著小小的腦袋,急聲道,“阿宬不孤單!阿宬就想這樣每日跟娘親在一塊兒!哥哥們每日玩的身上皆是泥水,阿宬不喜歡!” 曲蓮聽了又是一陣大笑,再次將幼子抱進懷里,阿宬這一會沒有再掙扎出來,只是服帖的趴在娘親身前,看著頭頂上那飄著香氣的一樹桂花。喃喃道,“娘親,你給我做桂花糖吧?!?/br> 曲蓮最是疼愛這個幼子,聽了他的話自是立時應允。 她與裴邵竑來到這個靠近北地的小鎮(zhèn)已有十載。 那隨她歷經(jīng)了艱險的長子,在臘月里一個漫天飛雪的日子里降生,裴邵竑看著那個與他長得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孩子,淚灑衣襟。 因著終于得到了寧靜的日子,他給長子起名為寧。 那孩子,許是隨了他的性子,自小十分活潑好動。在書桌之前,便是半個時辰也坐不住,只愛跟著他舞刀弄棒。 裴邵竑極愛這個長子,自小便不離身,去哪里都帶著他。也是隨了裴家的根骨,裴寧自小便練了一身好功夫,如今便是跟父親比試也不落下風。 次子八個月便早產(chǎn),裴邵竑深夜騎馬捶開了穩(wěn)婆家的大門,將驚魂不定的穩(wěn)婆一路拎了回來。 孩子雖是早產(chǎn),卻如長子一般生的十分順當,不過一個多時辰便落了地。因生在了黑夜之中,萬籟俱寂,裴邵竑給次子起名裴寂。 再來便是這個小家伙,曲蓮愛憐的撫了撫在娘親懷里已然有些昏昏欲睡的幼子。前兩胎都是順產(chǎn),沒想到到了第三個孩子竟是難產(chǎn)。 曲蓮在房里掙扎了兩日才將這個孩子生了出來,裴邵竑一直守在她身側,直到孩子落地,曲蓮才抬眼看了他一眼,見他臉都綠了,一雙眼睛卻也陪她熬得通紅。 頭兩個孩子都與裴邵竑肖似,這個幼子卻長得極像曲蓮。 便因如此,裴邵竑并未像對待長子與次子那般嚴厲。每每看到幼子目中帶淚的模樣,他就覺得心都要碎開一般,也因著如此,對于幼子竟是百依百順。 好在幼子越大越乖巧,全然不似兩個哥哥那般上躥下跳每個安靜的時候。每日里便只陪著曲蓮在家里讀書習字,不僅僅是面相而言,便是這性子都有幾分蕭家人的模樣。 仲秋的午后,這坐落在山腰上的小小院子寧靜恬淡,遠處澄空便如水洗一般一片云彩也無。偶爾一陣輕風吹來,落在身上也是十分和煦,更帶著些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氣。 “娘!餓死了!” 一聲清脆的童聲在此時傳來,打碎了這一院子的寧靜。 懷中的孩子似收到了驚嚇,倉皇的睜開了眼睛,曲蓮笑著輕拍了幾下安撫了他,這才抬頭看向院門處。 山路崎嶇,一大兩小三個人正朝著院子行來。 長子裴寧打頭朝著院子小跑著,次子裴寂坐在裴邵竑的肩頭正朝著她揮手。 幼子裴宬見兩個哥哥歸家,一個轱轆便自曲蓮懷里跳了下來,又恢復了往日的乖巧老成,站在曲蓮身邊瞅著爹爹與兩個哥哥。 裴邵竑開了院門,將次子放了下來,見幼子乖巧的立在曲蓮身邊,心頭一軟幾步上來將他抱了起來。這才對曲蓮溫聲道,“今日可覺得乏悶?” 曲蓮沖他笑著搖了搖頭,身上這個如今已經(jīng)六個多月,早過了不適的日子,他卻仍舊每日一問。 長子與次子此時湊到了跟前,見兩人滿頭大汗,曲蓮有些心疼,掏出帕子給兩個孩子仔細的擦了汗,這才道,“去洗了手,這就吃飯?!?/br> 自十年前兩人在這個鎮(zhèn)子上落腳,裴邵竑便尋了武館教拳的工作。昔日侯府世子、三軍統(tǒng)帥如今只落得武館教拳,曲蓮也曾為他暗自傷懷,他卻攜了她的手告訴她,這樣的日子,他想了很久。錦繡背后便是家國重擔。如今國泰民安、家和萬興,這樣寧靜舒暢的日子,再好不過了。 況且他手里如今依舊有著一些產(chǎn)業(yè),便是什么事都不做,一家人足以衣食無憂。只是他是個武人,也有著閑不下來的性子,去武館教拳倒十分合他的心意。 直到聽了他這番話,曲蓮心中僅剩的那點不安才煙消云散。自此,她便每日在家中cao持,他便帶著孩子一道兒去武館,從帶著一個孩子到帶著兩個孩子。 每日里回來必會得意洋洋的先訴說一遍旁人對自己的羨慕,一邊說著一邊將兩個兒子拉至身前細細打量一番…… “娘!” 曲蓮正待進屋將午飯端出來,卻被次子牽了衣角。 她回身低頭看向次子,便見次子看著院外山路。順著他的目光,曲蓮看了過去,一眼便瞧見一人正自山路上行來。 這一條山路,是裴邵竑所開,路終便是他們的院子,再不向旁處而去。 沿著這山路而來的,目的地便是他們家。 曲蓮定睛瞧了瞧,“呀”!了一聲,看向裴邵竑。 裴邵竑見她這般,也看向那山路,那順著山路行來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已經(jīng)五年不見的裴邵翊。 曲蓮見裴邵竑有些變了臉色,忙躬了身勸了三個孩子去了屋里。 幾個孩子都十分懂事,見爹爹面色少有的凝重,都跟著曲蓮去了屋子中。裴宬沒有見過裴邵翊,卻也不開口詢問。次子裴寂雖見過,卻因為當時年歲太小,半點都不記得。他又是那般跳脫的性子,不似弟弟般忍得住,待到了屋里終是仰臉問向曲蓮,“娘,那是誰?。课仪浦行┫?!” 裴寧見弟弟發(fā)問,便對他道,“那是爹爹的弟弟,我們的叔叔?!迸嵘垴瓷弦淮蝸泶?,他已經(jīng)五歲,已經(jīng)記事了,也因著與裴邵竑一道回了一次裴府,印象自是十分深刻。 裴寂聽了,有些茫然的點了點頭。 裴宬卻蹙了小小的眉頭,看著已經(jīng)走進院中的叔叔裴邵翊。他天性聰慧,雖尚年幼,卻能覺察出娘親心中的不安。 曲蓮安排了三個孩子在屋中吃飯,心中卻有些忐忑。 五年前裴邵翊尋來此處,帶來的是裴湛過世的消息。裴邵竑十分難過,連夜去鎮(zhèn)上托付武館老板娘照顧家中,便帶著長子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只因她懷了身孕,次子又只有兩歲,便并未隨他一起回京。況且,想起那悲傷之地,曲蓮也有些抵觸。 如今這一回,他又是為何而來呢? 曲蓮這般想著,見三個孩子開始安靜的吃飯,這才走出了屋子,朝著此時在石桌旁坐了下來的兩兄弟走去。 還未及至跟前,便見裴邵竑臉上帶了笑意,心中這才安定了許多。 見她走了過來,裴邵翊起身向她行禮。十年過去了,裴府那個總是冷著一張俊臉的庶子已然成熟了太多。他臉上雖仍帶著些冷漠,卻不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似十年前那般身材單薄。 “這一會只是路過此處,便想著來瞧瞧。”他一邊說著,將身側的一個盒子放在了石凳上,“這是給孩子們帶的東西?!?/br> 他伸手開了匣子,便見內(nèi)里一大一小兩柄長劍,再有就是一套京城有名的文心閣所出的文房四寶,然后便是一套小小的雕著海棠花兒的金鎖與金鐲子。家里三個男孩兒的喜好,他竟了若于胸,曲蓮不禁抬頭看向他。 裴邵翊見曲蓮不解,便笑道,“大哥曾來過幾封信。” 裴邵竑見狀,便將屋內(nèi)吃飯的幾個孩子叫了出來與他見禮。 “前兩個你都見過,我的小阿宬你卻未見過,來瞧瞧?!迸嵘鄹f一邊說著,便將裴宬抱了起來,身后還跟著兩個半大小子。 三個孩子與裴邵翊見了禮,自回去繼續(xù)吃飯,曲蓮卻瞧見裴邵翊盯著被哥哥牽著手的幼子眼中露出了幾分艷羨。 這些年來,她對裴家不是一無所知,也知道如今裴邵翊膝下依舊空虛,恐怕也是極想有個孩子的。 她起了身,朝著屋內(nèi)走去。 這兩兄弟多年不見,自是有許多話要說。 利落的做了幾個菜,端了出去,那邊廂長子也抱著酒壇子走了出來。裴邵竑吩咐長子裴寧去武館知會一聲,便與弟弟把酒敘舊。 五年前的會面,因裴湛的過世而顯得十分倉促。 而這一次,兩人直說到天色將暮,裴邵翊才腳步略微踉蹌的離開了院子。兩人直將他送到下山之路的岔路口,才停了腳步??粗墓聠蔚谋秤?,曲蓮瞧向站在身側的裴邵竑。 “怎么不留他一晚?” 裴邵竑聽了沖著她笑了笑,十年過去了,他也不再是那個面如冠玉、被冠作京城雙壁的世子爺了。 “他不肯留下,我也沒有勉強。”一邊說著,他便攜了曲蓮的手,兩人往院子走去,“他說母親身子還好,玉華已生了次子。靖哥兒襲了爵位,與英國公張家的三女定了親事,來年開春便要成親。二meimei嫁了姚家的次子,如今也生了一子。章哥兒這幾年治好了腿疾,如今很是用功,還總向李姨娘打聽你。三meimei如今在母親膝下,倒是沾染了些母親絮叨的毛病,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一邊走著,感覺到曲蓮在他手心輕輕掐了一下,這才揶揄笑道,“為夫知道錯了!是該先說夫人的家事。你且放心,陳瀾襲了岳父的爵位,如今已經(jīng)另府而居,也已誕下了長子姓了蕭。你那表妹與沈沖過得也挺好,如今長子都四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