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第135章 雪滿庭 原本要六七日的路程,裴邵竑用了不過四日便快馬趕回了京城。 他本要獨身上路,連慶卻說什么都要跟著他。也難為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這一路跟下來,待到了裴府門口之時,心神一松,幾乎是一頭栽下了馬。 幸虧裴邵竑伸手扶了他一把,否則必定是頭破血流。 將連慶一把搡在門前臺階上,讓他先喘口氣,裴邵竑便再也顧不得什么抬腳便朝著府內奔去。一路上無數的婆子丫鬟向他行禮,他半分都沒搭理,疾奔到了嘉禾軒。 染萃一雙眼睛紅腫的跟桃子一樣,正端了臉盆走出正房,不妨撞見他一腳踹開院門大步的走了進來。她愣愣的看著他,直到他走近了,這才叫了起來。 “世子爺……!” 裴邵竑卻未理會她,一把將擋住路的她推開,提步便進了內室。 只是這內室之中,如今卻空無一人。 他站在炕邊,瞧著曲蓮平日里總是坐在那里的地方,一陣怔忡。這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他進來時撩起又落下的簾子孤獨的蕩著。 滿身的疲憊在這一刻全數泛了上來,他幾乎是踉蹌著走了兩步,慢慢的自她平日里坐著的地方坐了下來。遲疑了一下,又伸出了手撫摸著眼前的炕桌??蛔烂嫦嗨倪@一端十分光滑,顯是被摩挲過多次……許是她做針線時,布料的磨蹭所致。 染萃忐忑著撩了簾子進來,給他上了一杯熱茶。 之前捎了信說要初二才能到家,這不過二十八,怎么就到了呢?況且怎是獨身一人,也不見大軍進京。她雖是個丫鬟,卻也見過世面,此時稍微一想,便明白他這是拋開了大軍自己先回了京城。這若是讓人知曉,還不曉得是怎樣的大罪呢。 “大奶奶呢?”裴邵竑抬了眼看向染萃,因多日未歇一雙眼睛染上了些血色,原本俊朗的臉龐便多了些戾氣。他心中仍有一絲僥幸,見這丫頭進來,終是忍不住出口問道。 染萃一聽他詢問曲蓮去處,這兩日好不容易忍住的淚珠子又掉了下來,哽咽道,“大奶奶自七日前進了宮,至今還沒回來!”見他面色一僵,又道,“奴婢去求夫人去宮里將大奶奶要回來,可是夫人卻說什么都不肯。后來就怎么都不肯見奴婢了,只大小姐來過一趟,臉色難看的很。說是宮里來了消息,宮變那日大奶奶被宮中反叛的宮婢刺傷已經死在了宮里。前日宮里的賞賜已經送到了府中,便再沒有人提及大奶奶的事了?!?/br> 說到這里,她撲通一聲跪在了炕邊,扯著裴邵竑的袍角大聲哭道,“世子爺,大奶奶絕不會就這么死了。她那么厲害的一個人,怎么會在宮中被人刺傷?!便是死了,哪有扣著尸首的道理。大奶奶定是被扣在了宮中,您去宮里求一求皇上,讓大奶奶回來吧!” 裴邵竑聽了染萃的敘述,心頭已是一陣冰涼,最后的一絲僥幸也被這番話擊打的支離破碎,再無半點念想。他冷冷的看著染萃,咬牙道,“你也說她厲害,她自是十分能耐。哪里用得著我去求皇上,她自然能讓皇上服服帖帖的。況且,他們多年前便是竹馬青梅……” 說到最后,已是喃喃之語。 染萃在哽咽之際,沒有聽清最后一句,卻也明白他這是拒絕了自己,與徐氏一樣不愿去宮中將曲蓮要回來。 她呆呆的看著裴邵竑,因太過震驚而忘記了哽咽。全然沒有想到,裴邵竑竟也這般狠心,眼睜睜的看著曲蓮身在深宮如今生死未明,卻只坐在內室之中一動也不動。 “世子爺,您……” “滾出去!”心底里爆發(fā)的山火終于將裴邵竑點燃,他一把將面前的炕桌掀翻,對染萃厲喝道。紅木雕百嬰的炕桌連帶著剛剛端上來的茶盞,一同被掀翻在地,一陣聲響過后,只剩一地狼藉。 染萃被嚇得一陣哆嗦,卻也梗著脖子不肯出去,只跪在地上不住的磕頭。 裴邵竑被她弄得心煩意亂,下了炕一把攥了她的胳膊將她生生拖出了內室搡了出去,這才關了正房的雙扇木門,再次回到一地狼藉的內室。 內室之中重新回歸一片寂靜,他難過的閉了閉眼,仿佛若是這樣再一睜眼,便又能瞧見曲蓮側坐在炕上笑盈盈的看著他。 只可惜,再睜眼時,屋內仍是只有他一人。 他木然的掃視了一遍,卻瞧見方才炕桌之后整整齊齊的疊著一件石青色的衣裳。 裴邵竑愣了愣,踉蹌了兩步走到炕邊,伸手去拿那件衣裳,卻發(fā)現自己的一雙手抖得厲害。他整整四日騎馬,掌心之處已經被韁繩磨破。觸到那衣裳時,石青色的細葛的料子上便沾染了幾絲淡淡的血跡。 他抖著手將衣裳展開。 是一件夏日穿著的道袍,嶄新的細葛料子,細密的陣腳,一眼瞧見便知合身的尺寸,都顯示出了縫制之人十分的用心。他垂頭看著,不覺之間迷離了眼眶,一滴清淚便落了下來,在細葛的料子上彈了彈,最終暈染開來,讓那石青的眼色便成了深青。 驀地,袍角處一簇小小的滄浪紋引起了他的注意。 佛頭青的絲線繡在石青的料子上有些隨色,若不仔細去瞧,便很難發(fā)現。 待看到這一簇滄浪紋后,裴邵竑身上巨震,他猛地記起了與曲蓮見面的第一日…… 自北地返回京城撲了個空,卻驚訝得知延德帝下了圣旨與自己賜婚了一個灶下婢。要說心中不搓火,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他當時帶著一干下屬,又怎能讓他們看了笑話,便佯作無謂一路趕至宣府鎮(zhèn)。 卻未想到,會在抵達宣府鎮(zhèn)的路上遇見了碰上了麻煩的曲蓮。 只是那時,還未曉得她的身份。 見她猝然便要摔倒,未有多想上前便扶住了她。低頭看去,便看見了一雙大大的帶著些驚惶的杏目。那一雙眼睛,只覺得有奪人魂魄的瀲滟,引得他不覺瞧了好久。直到發(fā)現她一身婦人的裝扮,心中竟有些失魂落魄。 而車中meimei的喚聲,對那時的他來說仿佛天籟一般。 乍驚乍喜,歡喜來的太過突然,方才還心中淤塞,這一刻便豁然開朗。 待回到宣府鎮(zhèn)的莊子上,踏著內室灑出的燈光,遠遠看著她坐在炕上做著針線。裴邵竑只覺得活了二十年,心境從未這般寧靜。只想著,若是一生一世這般寧靜的過下去,該有多好。 那一晚,她便是在他破損的袍角處,繡上了這樣一簇小小的滄浪紋。 思及往事,彷在眼前。 他輕輕的撫摸著那微微凸起的滄浪紋,眉宇間一片失神。 “哐啷”一聲巨響,栓了門栓的雙扇門被人自外一腳踹開。 裴邵竑猩紅著一雙眼睛猛然回頭,卻看到裴邵翊一頭闖了進來。 裴邵翊依舊是一身紫紅色的飛魚服,闖進來后仿佛并不驚訝在此時見到兄長,不及多說,只幾步行到兄長身前,急道,“大哥快去宮里,晚了便來不及了!大嫂被皇上賜了白綾!” “你說什么?!”裴邵竑聞言如同被霹靂打中一般,睚眥欲裂。 裴邵翊見狀,只伸手拉了兄長的胳膊,一邊向外走著,一邊急急說道,“皇上不見任何人,便是我也被攔在外面。我只瞧見大嫂被宮人帶走,其中一個手里捧著白綾,卻不知去了何處。如今也只有你求得動皇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來得及。” 裴邵竑心中一片空白,他的思緒此時已經完全被那“賜死”二字完全占據。只得被動的被弟弟拉著一路奔向外院?!霸趺磿n死呢?”他一邊跑著,一邊不敢置信的吶吶道,“皇上不是對她一直心心念念……”說到這里,他猛地住了口,不愿將這種事情說與弟弟得知。 誰知裴邵翊卻怒道,“皇上怎么想那是他的事情,難道大嫂是什么樣的人,大哥完全不曉?她帶著圣旨入宮,便未想著能活著出來,難道大哥認為她會為著性命委身后宮?皇上是有這個意思,她卻寧死不肯。她說你將她救出泥沼,她便永不負你,便是死了也是裴家婦!” 這一連串的話打的裴邵竑步伐不穩(wěn),險些踉蹌倒地。他本就連日乏累,此時這一句句的話仿佛尖刀一般直戳胸口。他只覺得胸中翻涌,喉頭腥甜,卻極力忍住,一把揮開弟弟的手生生咬著下唇翻身上馬。 青鬃馬奔出府外,朝著皇城疾馳而去。 裴邵翊追出府去,看著那遠去的人和馬,最終只輕輕的搖了搖頭,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 天氣陰霾的很,才至仲春便濕熱難耐。 裴邵竑騎在馬上,卻半分感覺不出。風聲在耳邊呼嘯,腦海中回蕩的卻是方才弟弟的話,【你將她救出泥沼,她便永不負你,便是死了也是裴家婦!】。心中悔痛,若不是騎在馬上,他恨不得掌自己幾個耳光。 他怎么就會認為她會留在宮中,怎么就會這般失心瘋。上元那夜時她臉上的笑容和閃閃發(fā)亮的眸子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那樣真心的笑容和留戀的目光,他怎么就忘了呢? 裴邵翊自皇城返回需要小半個時辰,而自己抵達皇城同樣需要這般時候,他不敢想等到了皇城會面對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悔恨自己為什么沒有聽從染萃的話,要耽誤這許多時候。 呼嘯的風聲之中,他只是拼命的甩鞭讓那天底下最優(yōu)秀的戰(zhàn)馬發(fā)了瘋一般的朝著皇城狂奔。 他已經算不出用了多久,皇城便近在眼前。 見有一人縱馬直闖皇城,城門輪值守護的兩名禁軍忙拔刀攔人,卻見馬上之人竟是三軍統(tǒng)帥裴邵竑,一個怔愣之際便被他騎馬闖進皇城,一人一馬幾乎是一閃而過。 待他奔出很遠,兩人才反應過來,這才大呼小叫的追了過去。 裴邵竑策馬在皇城之中一路橫沖直撞,手中馬鞭打到了無數前來阻攔的禁軍,卻在抵達御書房前的甬道上終于被抬來了絆馬索的禁軍攔下。 青鬃馬與主人一樣太過疲累,半人高的絆馬樁竟無力越過,兩個前腿被樁子一攔便是一跪整個馬身都摔了出去。裴邵竑猝不及防,也翻滾下來。他胸中正憋著一口血氣,這一摔讓他氣血翻涌,一口血便直直的噴了出來。 “裴將軍,你這是不要命了嗎?皇城禁地怎容得你這般橫沖直撞!”此時當值禁軍統(tǒng)領乃是裴邵翊下屬,見闖宮之人是上司的哥哥,也有心勸阻,這要闖到了皇帝面前,便是罪無可恕了! 裴邵竑一個翻身站了起來,也不言語,伸手抓過一名禁軍奪了他手中長刀,猩紅的眼睛掃視了一遍將他團團圍住的禁軍,厲聲道,“便是今日,誰敢攔我,休怪我手中長刀不留情面?!?/br> 便是他這般說,禁軍自也不能將他放進內,一個個只得冷著臉同樣將長刀自刀鞘之中抽出,形勢危急已是一觸即發(fā)。 便是此時,太監(jiān)總管姚丙安一路小跑的趕了過來,見還未動手,這才擦了擦汗卻也不敢耽誤,對那禁軍統(tǒng)領道,“皇上有旨,宣裴將軍入內?!?/br> 禁軍統(tǒng)領遲疑道,“裴將軍此時這般狀況,皇上見他豈不危險?” 姚丙安見狀只無奈道,“這是皇上的旨意?!?/br> 聽他這般說道,禁軍統(tǒng)領只得點了點頭,命令禁軍眾人將長刀收了起來,朝著裴邵竑抱拳道,“裴將軍得罪了?!?/br> 裴邵竑也不去瞧他,只將手中長刀仍還給了那名禁軍,大步的朝著御書房行去。姚丙安見狀,只苦著臉跺了跺腳一路小跑著追了上去。 見著他走來,身后還追著姚丙安,殿門外伺候的小內侍機靈的拉開了門。裴邵竑瞧也不瞧他的便闖進了御書房之中,一眼便瞧見符瑄坐在案后,卻未俯首看折子,只木著臉瞧著手中一物。 聽到動靜,符瑄抬了頭,見裴邵竑與姚丙安闖了進來。便看向姚丙安,道,“你先出去,離遠一點。” 姚丙安聞言大驚,直道,“皇上不可……!” 符瑄厲喝道,“出去!” 這一聲厲喝帶著帝皇的煞氣與不可違抗的壓迫力,直嚇得姚丙安屁滾尿流一般的出了御書房。 裴邵竑見姚丙安離了御書房,便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在了地上。 雙膝砸在鋪著金磚的地面上,甚至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 御書房的門被牢牢關了起來,符瑄起身行至他身旁,待聽到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遠離此處后,這才看向跪在身邊的裴邵竑冷聲道,“你如今倒是越加的能耐了。早就聽聞霸陵侯府的世子是個不吝的人,這幾年朕瞧著倒不似坊間傳聞那般,今日你倒是讓朕大吃一驚?!?/br> 裴邵竑聞言便朝著符瑄磕頭,三聲悶響,再抬頭時額頭已然見紅。鮮血自額頭流下,順著鼻翼滴落在地上,他卻連眉頭都未皺一下。 “皇上,求您饒了臣妻?!?/br> 這“臣妻”二字激的符瑄身形都搖晃了一下,他猛地轉身看向跪在地上的裴邵竑,見他板著一張臉,雖口稱饒恕,卻未有半點哀求之色。當下心中便明了了,這人……根本不是來求他饒恕的,他是鐵了心想跟她死在一日! 符瑄心中的怒氣在這一瞬間消散無蹤,他心底之中甚至涌出些酸澀。 她為了這人寧愿求來三尺白綾,而這人將一身榮華甩至身后只為與她同年同月同日死……這樣交映的愛戀,他求而不可得! 不!身為皇帝,他求都不能求! 意識到這一點,符瑄心中升起一股無力的憤慨,這一瞬間,他想要破壞這二人間的這份愛戀。 “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朕不能讓她活著?!彼财鹦哪c冷聲說道,“你今日若是回去,朕絕不降罪?;馗樗苍?,一年后朕另賜你嬌妻美眷,霸陵侯府榮寵更甚以往。” 裴邵竑聞言只又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這一回鮮血飛濺,便是符瑄身上的明黃色黃袍都被染上了幾滴。 他終究是哀求了起來,“皇上,臣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再見她一面。見了這一面,是死是活全憑皇上吩咐,臣絕不皺一下眉頭?!?/br> 符瑄聽了慘笑道,“只為了見一面?便押上了身家性命?” 裴邵竑咬牙道,“是!” 符瑄聞言終是再難按捺心中劇痛,頹然坐回到案后,木然道,“你去見她吧……帶著她走遠一些,再也不要回來了。” 裴邵竑聞言,猛地抬了頭,看著符瑄,目光之中滿是無法掩飾的狂喜。符瑄不愿見他這般模樣,冷笑道,“這還要看你趕不趕得及?!笨粗质且惑@,以及滿面的焦急,符瑄心中終是好過了一些,冷然道,“她在蕭家族陵,朕給她定的時辰,還有一刻鐘!”一邊說著,他解下了隨身帶著的金吾令,揚手仍在了裴邵竑的身邊。 裴邵竑聞言猝然起身,拿了那金吾令,再也不看符瑄一眼,便奔出御書房。 青鬃馬還在甬道處,他一個呼哨,馬兒便掙脫了禁軍奔至他身旁。他翻身上馬朝著皇城大門再一次狂奔而去。 蕭氏族陵遠在京城邊郊,便是縱馬疾馳也需要半個時辰。 時間在流逝,裴邵竑只覺得一身血液隨著流失的時間慢慢凝結成冰,這樣濕熱的日子里,他冷的渾身哆嗦。 行至城門處,大雨終是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