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jié)
馬車緩緩駛離王府。 諸葛流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面閉目養(yǎng)神的冷幽茹,不得不說,她長期衣著簡單、飄渺出塵,忽而換了一身色澤鮮亮的裙衫和別具一格的珠釵,簡直叫人眼前一亮,那種驚艷,絲毫不亞于初次見到一襲紅衣,在草原上策馬馳騁的上官茜的感覺。 與她夫妻二十年,她好像從沒露出如此光彩照人的一面。 不對,好像也不是她沒展露,而是自己沒去觀察。 依稀記得她鳳冠霞帔嫁入喀什慶,鑼鼓敲得漫天震驚,那雙白玉一般的手輕輕握著紅綢的另一頭……掀開蓋頭的那一霎,視線尚未觸及她絕美的臉,他就熄了燭火。 一夜雨露,四年他沒再踏足她的院子,要見琰兒也是宣了琰兒到自己跟前。 再見她,她已為琰兒披上素服,自此,好像她就再沒穿過艷麗的衣裳。 “好看。”諸葛流云掃了她一眼,又望向窗外,狀似無意地丟了一句。 冷幽茹好像睡著了似的沒理他。 半個時辰后,馬車抵達(dá)冷府,一路上,冷幽茹沒與諸葛流云講半句話,也沒問他為何記得今天是冷老夫人的生辰,又怎么知道冷家給她發(fā)了帖子。 諸葛流云先跳下馬車,爾后轉(zhuǎn)過身朝也打了簾子出來的冷幽茹伸出手。 冷幽茹的動作微微一頓,沒有回應(yīng)他的打算,就那么提起裙裾去踩車轅旁的木凳。 諸葛流云望了望大門的方向,臉上揚(yáng)起一抹淡淡的笑,唇形不變,聲音仿佛從牙齒里咬出來:“別讓娘擔(dān)心!” 冷幽茹的眸子緊了緊,也朝大門的方向望去,就見姚馨予(冷老夫人)身邊的崔mama已經(jīng)邁著小碎步迎面而來了,她將手遞給諸葛流云,在他無比紳士的攙扶下,優(yōu)雅從容地下了馬車。 崔mama今年五十有一,自小服侍姚馨予,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知不覺間過了數(shù)十個年頭,她為人謙和、秉性純良,在府里口碑極好,便是冷夫人待她也是頗有三分敬重的。 崔mama撐了白色繡桃花的傘走到冷幽茹跟前,笑瞇瞇地行了禮:“姑爺!姑奶奶!可算把你們盼來了!老太太從昨晚就開始念叨,說姑爺公務(wù)繁忙,也不知抽不抽得開身陪姑奶奶回府!奴婢說啊,姑爺看重姑奶奶,再忙也擠得出時間的!奴婢果真沒說錯!姑爺,姑奶奶里邊兒請!” 算是變相地把諸葛流云夸了一遍! 諸葛流云微笑頷首,待冷府的下人明顯比待王府的下人客氣。夏季日頭毒,容易曬傷,但早上的太陽問題不大,崔mama依舊拿了傘,他的眼神一閃,看向了崔mama手里的傘,道:“我來吧。” 崔mama將傘遞給諸葛流云,掩面意味深長地一笑:“麻煩姑爺了!” 諸葛流云一手撐著傘,一手牽著冷幽茹,也笑:“照顧妻子是應(yīng)該的?!?/br> 冷幽茹的睫羽顫了顫,被他窩在掌心的手捏了捏,卻沒甩開。 崔mama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揚(yáng)起笑臉,帶著二人去往了設(shè)宴的香梅居。香梅居,院如其名,一進(jìn)入院子便是幾株姿態(tài)婆娑的梅樹,時下無花,卻不顯衰敗,反而有種古樸的沉寂厚重。地上并非草地或青石地板,而是一溜的鵝卵石蜿蜒小路,不經(jīng)常走的人踩在上面腳底微微發(fā)痛。 諸葛流云就想把冷幽茹提起來! 崔mama瞧著諸葛流云臉上露出些許別扭的神色,就笑了笑說道:“姑爺可知這院子里為什么不光滑平整的地面而是鵝卵石嗎?” 諸葛流云語氣如常道:“愿聞其詳?!?/br> 崔mama一邊走一邊說:“這是老太爺臨終前專門替老太太鋪的路,鵝卵石又冷又硬,老太太一開始不習(xí)慣,就覺得好端端的大路和草地不走,她為什么非得終日面對這些膈腳的石頭?甚至有段時間,為了不走這些石子路,老太太換了別的院子住。別的院子多舒服、多簡單啊,她干嘛要和自己的腳過不去?” 講到這里,崔mama停了停,似在等諸葛流云的回應(yīng)。諸葛流云就明顯感到冷幽茹在聽見“老太爺臨終前”這幾個字時手抖了一下,老太爺去世那年是冷幽茹嫁入喀什慶的第二年,她連父親的最后一面都沒見著…… 諸葛流云就想起了冷幽茹嫁入喀什慶的四年—— 第一年,絕育。 第二年,喪父。 第四年,琰兒在她懷里永遠(yuǎn)閉上了眼。 諸葛流云的心狠狠一揪,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任何時候都云淡風(fēng)輕的女人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她不哭,他便以為她不在乎…… 諸葛流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卻若無其事地問道:“后來呢?后來老太太住進(jìn)來了嗎?” 崔mama笑著一嘆:“后來啊,后來老太太當(dāng)然是住進(jìn)來了。這是老太爺生前最愛的院子,老太太想緬懷老太爺,除了來這兒還能去哪兒?別的院子的路好走是好走,卻終究不是老太太的歸路,歸路僅此一條,忍痛也得走?!?/br> 諸葛流云用余光瞟了瞟冷幽茹,陷入沉思。 崔mama又道:“可姑爺您猜怎么著?” 諸葛流云笑得不盡自然:“嗯?” 崔mama自問自答:“老太太原本臟腑不大好,經(jīng)常虛弱乏力、頭暈?zāi)垦?,可自打住進(jìn)香梅居,老太太的精氣神兒一天天好了起來,奴婢就打趣老太太,這是老太爺在天之靈保佑您呢!后邊兒問了大夫才知全是鵝卵石路的功勞。百病從寒起,寒從腳下生。腳底xue位多,經(jīng)常走鵝卵石路對身體有利。所以老太太又說呀,看起來挺痛苦的東西,耐著性子和不適磨合一段時間,反而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姑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崔mama看向了諸葛流云,余光順便掃過冷幽茹。 冷幽茹容色淡淡,仿佛什么也沒聽見。 諸葛流云卻眸色一深,說道:“嗯,老太太說的在理。” 很快到了明廳,姚馨予端坐于主位上,冷承坤夫婦分坐兩旁,冷逸軒站在她身邊,與她講著街頭巷尾的趣聞,逗得她捧腹大笑。 一屋子歡聲笑語老遠(yuǎn)便傳到了幾人的耳朵里,諸葛流云偶一側(cè)目,就發(fā)現(xiàn)冷幽茹的神色有些僵硬,他微微一愣,難道冷幽茹不喜歡回家? 崔mama接過諸葛流云手里的傘,啟聲道:“辛苦姑爺了!姑爺和姑奶奶請進(jìn)!” 屋子里的笑聲戛然而止,眾人朝他們看去,正好瞧見諸葛流云將遮在冷幽茹頭頂?shù)膫氵f崔mama,放下手時順帶著理了理她鬢角的發(fā),冷幽茹恬淡一笑,似有還無,偏似海棠綻放,美得整個世界都馥雅含香。 下人們紛紛垂下頭、紅了臉,姑爺和姑奶奶真是一對世間難尋的璧人。 姚馨予的眼底就溢出點(diǎn)點(diǎn)淚花來。 冷逸軒很乖巧地走上前,沖二人拱手作揖,喜色道:“姑父,姑姑!” 冷幽茹清冷地牽了牽唇角,看不出什么喜悅,她一貫如此,眾人見怪不怪。 諸葛流云拍了拍冷逸軒的肩膀,很親和地道:“又壯了不少!” 冷逸軒就嘿嘿地傻笑! 冷承坤夫婦起身要給二人見禮,諸葛流云卻先二人一步撣開下擺,對姚馨予行了跪禮:“祝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冷幽茹的眸光微微一動,繼而垂下了眸子。 姚馨予忙站起身,拽了他的胳膊,凝眸道:“使不得,使不得呀!你是朝廷親封的王爺,是君,哪有君跪命婦的道理?快起來!” 諸葛流云卻認(rèn)真地說道:“這里沒有王爺,只有您的兒子,兒子給您磕頭天經(jīng)地義。” 冷幽茹纖長的睫羽就是一顫,埋在寬袖里的手握成了拳頭。 姚馨予看了淡漠的冷幽茹一眼,含淚點(diǎn)頭:“好,好,好!” 冷承坤舒心一笑,meimei總算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后面,其他人也紛紛給姚馨予行了跪禮祝壽,并呈上各自的禮物,隨即,大家開開心心地用了午膳。 冷承坤父子和諸葛流云在明廳內(nèi)下棋,冷夫人坐一旁刺繡,冷幽茹與姚馨予則在紗櫥后的小隔間內(nèi)聊天。 諸葛流云微微后仰,自紗櫥的縫隙中隱約能看見冷幽茹趴在姚馨予的腿上,姚馨予低頭和她講了什么,她捂住臉,咯咯發(fā)笑,純真而美好。 諸葛流云卻覺得胸口堵了快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原來她也是會笑的,他好像一次也沒見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過,這些年,他到底對她做了什么…… 突然,一名丫鬟神色慌亂地行至門口,冷夫人放下手里的繡活兒,走到門外與丫鬟交涉了一番,爾后,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我算好了,你要不要稍稍核對一遍?”紫藤園內(nèi),上官茜笑著將冷幽茹交給水玲瓏、卻被她連夜完成的任務(wù)放在了桌上,“你放心,我不會告訴王妃的。” 水玲瓏看著厚厚兩本賬冊,隨手翻了翻,有些詫異上官茜昨天下午膈應(yīng)了她,晚上就來幫她忙的舉動,水玲瓏似有還無地勾了勾唇角:“不用核算了,娘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其實(shí)……也不急,母妃沒規(guī)定我什么時候完成?!?/br> 上官茜正預(yù)備說“王妃是不是太刻薄了些,你生完孩子多累,月子還沒坐完呢就逼你幫她料理庶務(wù)了”,聽了水玲瓏最后一句,便一個字也蹦不出了。她的瞳仁左右一動,露出一抹暖人心扉的笑:“我昨晚的話有些重,你別放在心上?!?/br> 水玲瓏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了她。 上官茜的笑容染了幾分牽強(qiáng),略顯局促不安地道:“我不該質(zhì)問姐兒有沒有吵到小鈺的,姐兒是你們女兒,她哭,你們比誰都難受。小鈺是她父親,被吵吵也是應(yīng)該的。左不過就一陣子,小鈺是男人,也不是扛不住?!?/br> 水玲瓏挑了挑眉,她可以理解為上官茜在為昨天的挑刺而道歉嗎?只是婆婆就是婆婆,哪怕覺得兒子照顧女兒乃情理之中,也永遠(yuǎn)看不見她背地里付出了多少汗水。水玲瓏微微一笑,上官茜疼不疼她無所謂,諸葛鈺疼她就好。 上官茜見水玲瓏沒反應(yīng),有些拿捏不準(zhǔn)自己是不是又說錯話了,可瞧著她眉宇間神色柔和,上官茜又覺得以自己的本事一定講得特有水準(zhǔn),她接著,含了一絲落寞地道:“我只是太在意小鈺了,在意到我會不由自主地忽略他身邊的任何人,包括他妻子也包括他孩子,我好像只能看到他了,所以,一想到他夜里睡不好覺,白天還得強(qiáng)撐著上朝,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我就急了,一急,就講了令你不喜的話。你……你……可千萬別生我氣,更別叫小鈺和我離了心?!?/br> 反思了自己的措辭,卻沒反思自己的態(tài)度,明著是道歉,實(shí)則找借口,其中心思想無非是:水玲瓏,我那么愛我兒子,你沒看到嗎?怎么能不體諒我這個與兒子生離十七年的母親,還挑撥我們的母子關(guān)系? 婆婆欺負(fù)兒媳,兒媳找兒子告狀,兒子吼了老子,老子又訓(xùn)了婆婆,回頭婆婆惱羞成怒,繼續(xù)找兒媳麻煩…… 惡性循環(huán),這是水玲瓏的第一反應(yīng),也許沒猜對,但第二反應(yīng)還沒出來。水玲瓏就順著上官茜的話,禮貌地笑道:“娘對諸葛鈺的心,我明白。” 上官茜如釋重負(fù)般,松了口氣! 水玲瓏親自遞了一杯菊花茶到她跟前,溫聲道:“娘,喝茶?!?/br> 心里卻冒出了第二反應(yīng):今天皓哥兒不用上學(xué),王爺應(yīng)該帶著皓哥兒出去好生游玩一番,誰料,王爺陪著王妃回了冷家祝壽,上官茜感受到王爺對王妃的真心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遞增,甚至超過了他們海誓山盟的曾經(jīng),所以,抓不住丈夫的上官茜,轉(zhuǎn)頭打算傍住兒子,是這樣嗎? 上官茜捧著茶杯喝了一口,又看向水玲瓏,眼底水光閃耀:“能娶你為妻,是小鈺的幸福,難怪他總護(hù)著你了?!?/br> 言辭間,難掩失落,諸葛流云……就沒這么護(hù)著她。 上官茜走后,鐘mama一邊繞著手里的線,一邊長吁短嘆:“夫人也不容易,與親生兒子分別那么多年,心里定不好受!辛辛苦苦撫養(yǎng)女兒成人,女兒又難產(chǎn)死掉,留下一個外孫,嘖嘖嘖……長途跋涉,沒少挨餓受凍,只怕還遇到過不少危險……” 自打上官茜在屋子里頻繁走動后,水玲瓏便沒瞞著上官茜的秘密了。 葉茂一邊納鞋底兒,一邊搖了搖頭,也嘆:“好可憐。” 枝繁撤了上官茜喝過的杯子,同樣一嘆:“一個女人,一個長得挺美的女人,帶著外孫走南闖北,能平安抵達(dá)京城,奴婢真覺得她很了不起。難怪表公子的性格孤僻成那樣,也不知途中有過什么驚心動魄的遭遇!” 水玲瓏的眉梢微挑,端起琉璃杯,抿了一口放了蜂蜜的牛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來,片刻后又忽而笑開:“瞧瞧你們幾個的心,軟得跟棉花糖似的!夫人一來就把你們感化了,倒是顯得我鐵石心腸,不近人情了!” 枝繁的眼神一閃,迅速斂起了憐憫之色,笑道:“哪兒能啊?大小姐是菩薩心腸!普度眾生!拯救蒼生!” 屋子里,笑成一片,上官茜煽情的氣氛漸漸被沖淡。陽光打在黃皮賬冊上,一應(yīng)暗淡的光。 水玲瓏親了親熟睡的哥兒和姐兒,欣慰一笑,小夏打了簾子進(jìn)來,恭謹(jǐn)?shù)氐溃骸笆雷渝?,奴婢看著小主子,您補(bǔ)個眠吧!” 今兒上午是她當(dāng)值。 水玲瓏抬手摸上后頸,仰頭,捏了捏,慵懶地道:“行,我先睡,姐兒醒了叫我?!?/br> 小夏點(diǎn)頭,鐘mama等人帶著繡活兒走到外屋,水玲瓏走到床邊準(zhǔn)備歇息,可她剛躺下,皓哥兒來了! 皓哥兒是自己來的,他不喜人跟著,即便德福家的奉了命令時刻跟著,卻十次就有九次跟丟,另外沒有跟丟的一次大概是皓哥兒被強(qiáng)迫上學(xué)。 水玲瓏忍住困意,揚(yáng)起一抹溫和的笑,并命人準(zhǔn)備了紫薯蛋撻和椰汁紅豆糕,他上回拿走的兩類點(diǎn)心:“肚子餓不餓?現(xiàn)在離午膳還有一會兒,先吃些點(diǎn)心。” 小夏留在房里服侍,對這個表公子,小夏是打心眼兒里畏懼得不行,不由分說地踹了她女兒一腳不說,還整日跟頭野獸似的,時不時就發(fā)出一種豹子般兇狠的氣息。因此,哪怕他昨晚給了小秋雁點(diǎn)心,她也著實(shí)不敢蹬鼻子上臉,依舊是一副唯唯諾諾的神色。 皓哥兒在水玲瓏旁側(cè)的杌子上坐下,小腿兒懸在半空,他踢個不停,瞟了水玲瓏一眼,又迅速低下頭,舌尖,添了舔唇角,卻,沒有動靜! 水玲瓏挑了挑眉,看向他側(cè)臉,試探地問道:“皓哥兒,妗妗是不是做過什么事嚇到你了?你好像,很怕妗妗的樣子?!?/br> 皓哥兒抬頭,眼底閃過一絲晦暗難辨的波光,表情遲疑了一瞬,又再次低下頭,不說話! 但水玲瓏還是捕捉到了那一瞬的異樣,一個孩子,年僅四歲的孩子,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如此復(fù)雜的眼神,水玲瓏實(shí)在不記得她對皓哥兒做過什么,因?yàn)轲└鐑簭牡谝淮我娒婢捅憩F(xiàn)出了對她的強(qiáng)烈排斥,不似厭惡,更像懼怕。 可他是孩子,自己又不能逼他,水玲瓏頓了頓,笑著將糕點(diǎn)推到他手邊:“吃吧。” 水玲瓏以為皓哥兒會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搶了糕點(diǎn)就跑,誰料,皓哥兒靜靜地扭頭看了糕點(diǎn)一眼,爾后懵懂的眼神落在了小夏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