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年在滿面血污下露出了一點笑容——總算是殺了這姓周的，以后只要他們自己小心些，外面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是扶搖派的，不會有人將扶搖山上那些似真似假、曖昧不明的寶物的主意打到他們身上……

    程潛輕輕舒了一口氣，幾乎感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微微向著地面?zhèn)冗^臉，好像人之將死，本能地尋覓一個歸宿一樣。

    這時，李筠驚呼道：“韓淵！你干什么？”

    只因周涵正一死，木偶似的韓淵整個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但不知他身上被動了什么手腳，韓淵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他的目光迷茫地轉(zhuǎn)過四周，落在程潛身上時，臉上的神色掙扎了好一會，像是真正的韓淵正拼命地爭奪著身體的控制權(quán)。

    可是他最終沒能醒過來。

    韓淵猛地從原地站起來，看也不看島上的同門師兄們，徑直往大海里走去。

    李筠哭得直喘，捏了一道也不知道對不對的手訣，揮手打在了韓淵后背上，只見他掌中伸出無數(shù)條細(xì)小的蛛絲，將韓淵牢牢地綁在了中間，喝道：“你給我站住！”

    韓淵無知無覺地任憑那些蛛絲在他身上割出一道一道的傷痕，李筠一咬牙，狠狠地收縮五指，要將他硬拉回來，但就在這時，那韓淵身上突然著起了一把無來由的火，火舌不知有什么來頭，轉(zhuǎn)眼便將李筠纏在他身上的蛛絲與他自己的衣服一起燒了干凈，隨即，無人鉗制阻撓的韓淵就這樣赤身裸體地縱身一躍，跳入了浩浩海水中，再沒冒出頭來。

    這一系列的事，程潛卻不知道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變得遲鈍，全部集中到了疼痛上，一雙冰涼的手伸過來，將他整個人托了起來，那人的手指哆哆嗦嗦地?fù)徇^他的臉。

    說來也奇怪，這一刻，程潛連滿地的血腥味都聞不到了，卻奇異地嗅到了那股蘭花香。

    這是大師兄每次給他上藥的時候袖口傳出來的味道，是他每次賴在師兄房里，錦被上隱約溢出的味道，每次縈繞在身邊，他仿佛都在昏昏欲睡。

    程潛的意識開始模糊，他那方才死也要拖周涵正墊背的那股清明轉(zhuǎn)瞬即逝，一時間糊涂得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我……”程潛發(fā)出一聲蚊子似的囈語。

    嚴(yán)爭鳴低下頭，緩緩地將耳朵靠近他的嘴唇：“嗯？”

    “……想回……家……”

    嚴(yán)爭鳴怔了半晌，露出了一個似悲似喜的笑容。

    他踉踉蹌蹌地抱著程潛站起來，溫聲道：“好，回家，師兄帶你回扶搖山，咱們走?！?/br>
    程潛好像是笑了一下，逐漸開始沒力氣說話，于是緘默了下來。

    同時，他突然不著邊際地想道：“真是疼，死已經(jīng)這樣疼，生的時候也是一樣么？”

    后來他想起來，生的時候好像是有他的親娘替他疼了。

    突然之間，程潛對父母、對所有人的怨憤就都煙消云散了，連他短短一生中的顛沛流離與寄人籬下，也都化在了那陣幽然暗生的蘭花香里。

    終于，程潛的頭驟然失去支撐，無力地落在了嚴(yán)爭鳴的肩膀上。

    既稱塵緣，便似喧囂，來而復(fù)往，不可追矣。

    李筠連滾帶爬地追上來：“師兄！師兄！你放下他吧，小潛不在了！”

    嚴(yán)爭鳴充耳不聞，李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師兄！”

    嚴(yán)爭鳴腳步微頓，轉(zhuǎn)頭靜靜地看著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李筠的心一時間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來一句“銅錢睡著了，別吵”。

    眼下這一死一失蹤，要是再來個瘋的，李筠簡直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辦了。他后退了半步，顫聲道：“大師兄，你可別嚇唬我。”

    “我知道?！眹?yán)爭鳴垂下眼睛，自言自語地低聲道，“我沒瘋，你讓小師妹別哭了?！?/br>
    李筠聽了反而更慌，因為大師兄這瘋得好像還有點不同尋常。

    “去打水來?！眹?yán)爭鳴吩咐道，他頭也不回地抱著程潛的尸體往荒島中間走去，口中道，“讓他干干凈凈的……然后我們想辦法做條船。”

    李筠呆呆地問道：“坐船去哪里？”

    嚴(yán)爭鳴：“先回嚴(yán)家看看，不過我估計嚴(yán)家已經(jīng)不在了，我家雖然富甲一方，終究也不過滿門凡人，除掉他們，和掀一個螻蟻窩沒什么分別……我就是親眼看一看，沒了，也就不惦記了。”

    李筠驀地渾身發(fā)冷，就在來時路上，他們還在自欺欺人說雪青的傀儡符只是丟了，人沒事，嚴(yán)家當(dāng)然更不可能有問題，而現(xiàn)在，他的掌門師兄好像已經(jīng)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這世上一切可能加諸于他身的噩耗。

    赭石默默地將水坑放下，手腳麻利地找來水，又搭手幫嚴(yán)爭鳴將程潛放下來，洗凈了少年一身血污。做完這一切，嚴(yán)爭鳴卻還是覺得程潛這衣冠不整得有點委屈，于是將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把程潛包了起來。

    嚴(yán)爭鳴半跪在程潛身邊，怔怔地看了那張臉許久，仿佛看到了自己心里飄灑的萬念俱灰。

    嚴(yán)爭鳴忽而想道：“我還活著干什么，不如跟他一起走吧？”

    這念頭一起，他體內(nèi)真元登時逆轉(zhuǎn)，嚴(yán)爭鳴臉上忽而籠上了一層不祥血色，隱約竟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他心中有千萬條怨氣紛紛起落，無頭無尾地串成了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緊緊地箍住他的三魂七魄，周涵正，唐堯，白嵇……無數(shù)張面孔從他眼前閃過。

    “為什么他們不去死？”嚴(yán)爭鳴忽然喃喃出聲，“所謂天道，就是讓無恥之徒長命百歲嗎？”

    離他最近的赭石立刻感覺不對勁，小聲喚道：“掌門？”

    嚴(yán)爭鳴的目光緩緩地轉(zhuǎn)向他，看慣了的、常常帶笑的桃花眼如兩眼深不見底的枯井，黑得看不見邊際，嚴(yán)爭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一字一頓道：“我若得道，也要橫行無忌、隨性濫殺、強(qiáng)取豪奪，誰敢擋我的路，我必讓他千刀萬剮，永世不得超生，管他是神是佛！”

    李筠大駭：“師兄，你、你說什么呢？”

    “憑什么？”嚴(yán)爭鳴的聲音低低地壓在沙啞的嗓子里，“憑什么！”

    他話音未落，周身已經(jīng)升起了一層黑氣，一圈砂石全都應(yīng)聲而起，別人一時近身不得，李筠貿(mào)然伸手去抓他的肩膀，還沒碰到人，已經(jīng)被彈開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赭石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眼巴巴地望向李筠。

    李筠從地上一躍而起，色厲內(nèi)荏道：“嚴(yán)爭鳴！小潛出事，小淵丟了，你當(dāng)我就沒心沒肺、不知道難過嗎？我寧愿死的人是我！”

    李筠從小性格就不怎么尖銳，壞也是蔫壞，隨著年紀(jì)的增長，更是很少疾言厲色地發(fā)脾氣，因此好不容易積聚起的一點暴怒，三兩句就發(fā)泄光、再衰三竭了，李筠跳完腳，紅著眼眶抽了口氣，繼而帶著哭腔說出了他多年一直不肯在嘴上承認(rèn)的話：“至少小潛比我強(qiáng)多了?！?/br>
    可惜他難得一遇地吐露心聲，結(jié)果卻是對牛彈了琴，嚴(yán)爭鳴仿佛聾了，地面上飛起的石子一記耳光一樣扇在李筠臉上，頓時留下了一道血印子，李筠被迫又往后退了幾步，正好撞到了被扔在一邊沒人管的水坑。

    水坑無助地抱住他的大腿，不過幾天的工夫，她鼓包子一樣的臉已經(jīng)明顯地消瘦下去了，變成了小小的一團(tuán)，下巴尖得和她脖子上的兩根搜魂針如出一轍，李筠目眼神一掃，突然蹲下來按住她的肩膀，急促地說道：“搜魂針借我用一下！”

    水坑不及反應(yīng)，李筠已經(jīng)一把將一根搜魂針拉了下來，彈指破開針頭木塞，向嚴(yán)爭鳴揮去。

    水坑嚇呆了，伴著她一聲尖叫，搜魂針徑直沒入黑霧中，分毫不差地戳進(jìn)了嚴(yán)爭鳴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