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程潛只是覺得冷。 劍也冷,水也冷,凍得他快要沒了知覺。 程潛忍不住想起自己年幼時在村里看見過的鄰家老叟出殯——那都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老太太給老頭縫了一身厚厚的壽衣,將攢了兩年多的棉花全都塞了進(jìn)去,自此,程潛才對死有了第一重印象。 他想,死肯定是極冷的。 但這一次,程潛沒死成。 等他再次睜眼時,已經(jīng)又是一天的夕陽西下了。 程潛猛地坐了起來,后腰處一陣銳痛,他險些又躺回去,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塊大礁上,小腿上的劍傷被海水泡得泛了白,向兩邊猙獰地掀了起來,裸露的皮膚上凝了一層慘白的鹽霜。 只聽一人在他身后說道:“還活著呢?” 程潛回過頭去,只見身后有一個“野人”正在打坐。 那人比他還要狼狽,一身破衣爛衫幾乎難以遮體,須發(fā)也亂成一團(tuán),只露出兩只眼睛,目光如電似的射到他身上。程潛先開始看著這人覺得有點眼熟,辨認(rèn)許久,才震驚地叫道:“你是……溫雅真人?” 溫雅瞪了他一眼,怒氣沖沖地說道:“你是眼瘸了還是失憶了,鬼叫個什么?” 程潛太陽xue針扎一樣地疼,在此地乍一見故人,萬語千言險些全涌到嘴邊——關(guān)于師父的,師兄的,島主的,唐真人的……但只是片刻,片刻后,他的心又掃清了不該有的脆弱,重新冷靜了下來。 程潛將那些話一字一句地收斂好,和著咸苦的海水一同咽了回去,對溫雅真人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輩禮,隨即一聲不響地將霜刃劍戳在一邊,坐地調(diào)息,將在海水中耗盡的真元盡快修復(fù)。 溫雅打量了他片刻,臉上不由流露出一點激賞與贊嘆的神色,心道:“小椿同我說這孩子有可能是他師父的轉(zhuǎn)世,這樣看來,還真有些像?!?/br> 他默默地在一邊為程潛護(hù)法,整整半宿,漫天的星辰如洗似的懸在滄海之上,潮水微微褪去,露出礁石大半的原貌來。 程潛剛收功,忽聽溫雅真人在他耳邊說道:“那‘不得好死劍’桀驁不馴,并不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就能降服的,想必你已經(jīng)感覺到了?!?/br> 程潛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這把劍是前輩你放在我房里的?” 溫雅冷笑一聲:“可不是?托你那遭瘟的門派的福,我因為和你們扯上關(guān)系,連海邊那家破客棧都開不下去了,被一群王八羔子一路追殺,我打算將你師門寄放在我這里的東西還了,便換個地方,躲到風(fēng)頭過了再出來,嘿,沒想到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青龍島一場大戲?!?/br> 程潛:“這把劍是我?guī)煾傅???/br> 溫雅嗤道:“放屁,就你師父那面團(tuán)一樣的人,如何支使得動這樣的兇器?這是你師祖的,多年前機(jī)緣巧合落到我手里,你們門派里當(dāng)時殘的殘,小的小,一直無人可托付,這才一直由我代為保管——執(zhí)此劍者,若是心如鐵石,它就能大殺四方,若是稍有軟弱,便會被它反噬,是世上第一等欺軟怕硬之物,我看你們一派‘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你這一輩更不像話,矬子里拔將軍,也就你還能勉強(qiáng)和它斗一斗了?!?/br> 程潛聽了感受很微妙,感覺這位前輩真是很會聊天,當(dāng)即站起身告辭道:“多謝前輩救助,我還要去找我?guī)熜炙麄?,就先少陪了?!?/br> “慢著,”溫雅叫住他,“你知道他們在哪?” 程潛大概知道東海一帶的島礁只有這么一小片,嚴(yán)爭鳴他們估計也只能落在附近,雖然不甚熟練,但他到底能御劍了,可以趁著風(fēng)平浪靜在附近海域上飛一圈,想必也不會太難找。 結(jié)果下一刻,他震驚地聽見溫雅說道:“我告訴你,他們在距此處不到五里的荒島上,你若御劍而去,不過片刻就能到,但我勸你還是不要去——因為周涵正恰好也在那個島上?!?/br> 程潛猛地一頓。 溫雅繼續(xù)道:“昨夜東海大震,連你們也被波及,代表有大能隕落,顧巖雪……唉,那姓周的小白臉想必也是當(dāng)時趁亂撤出來的——哼,他跑得倒快?!?/br> 程潛本來還沒有那么著急,聽了溫雅這番話卻再按捺不住,溫雅話音沒落,他已經(jīng)帶著霜刃劍升至空中。 溫雅沒料到他這樣急性,低罵一聲,彈指揮出一道青光,放出了一根縛仙索,追上去將程潛綁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重新掉回礁石上。 溫雅怒道:“瘋了么?找死么?誰說你是那老魔頭轉(zhuǎn)世的,他瞎眼了么?” 這話沒頭沒尾,難為程潛竟聽懂了,他劇烈地掙動了一下:“我本來就不是,是師父認(rèn)錯了——前輩,那周涵正心術(shù)不正,恐怕對師兄他們不利,還請高抬貴手放開我?!?/br> 溫雅道:“別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姓周的白臉騾子雖不是什么好貨,但境界在那擺著,若我在全盛時,說不準(zhǔn)還能去會會他……你?哼哼?!?/br> 程潛絲毫不為所動:“多謝前輩告知,打自然是打不過的,但我還可以偷襲,可以暗算,請前輩不要為難我?!?/br> 溫雅:“……” 他實在不知道程潛是怎么將這番話說出口的,十六七歲若是放在凡人里,也算是能獨(dú)當(dāng)一面的小伙子,但在這動輒千年王八萬年龜?shù)男拚娼缋铮瑓s不過是個捏還捏不起來的小崽子。 溫雅想不通韓木椿是怎么將程潛這崽子教養(yǎng)長大的——他不但對比自己強(qiáng)的人沒有絲毫的敬畏之心,還很有些明目張膽的狠毒! 程潛心里已經(jīng)開始起火了,只是礙于溫雅是木椿真人的老朋友這點人情面子,沒有當(dāng)場翻臉,忍耐道:“溫前輩!” “門派……”溫雅忽然長嘆了口氣,“小子,憑借你們幾個孩子,是支撐不起扶搖山的?!?/br> 程潛不知道他為什么一定要唱衰扶搖派,不過想起此人與師父在一起也沒說過幾句好話,心里又釋然了,他對此并不爭辯,只是倔強(qiáng)地與溫雅對視片刻,便偷偷研究起身上的縛仙索,打算找個縫隙解脫出去。 誰知下一刻他卻感覺周身一松,溫雅將縛仙索收了回去。 溫雅道:“依你的年紀(jì)居然能到御劍這一步,也算是出類拔萃了,我與你師父多年相交,不能看你去找死,這樣——” 他話音沒落,礁石上驟然出現(xiàn)幾條虛影,溫雅放出了三條分神。 “你要是能從我這三條分神中闖出去,我便不再攔你,”溫雅道,“但是有規(guī)則,我不要看你們扶搖派那些個鴛鴦蝴蝶、花里胡哨的劍法,你自己只許挑一招,也只能反復(fù)用這一招,只要你能破我的分神,隨便你去暗算誰?!?/br> 只許用同一個劍招,那不就是要拼真元了? 程潛差點沒讓他氣笑了——感覺這溫前輩也有些為老不尊,居然提出要與自己拼真元,那和一個大人要跟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掰手腕有什么區(qū)別? 真是臭不要臉出了境界。 第46章 程潛忍不住嗆聲道:“我修為低微,等我能一劍破開前輩三條分神,不說我?guī)熜炙麄兪嵌己靡Y(jié)冰,只怕我先要餓死在這——溫前輩,麻煩你講點道理。” 溫雅絲毫不為所動,他掃了程潛一眼,少年人或孤憤,或不甘,或有野心,或滿腔郁郁,心腸總是容易不那么堅定地硬,眉宇間也總是容易帶上因惴惴不安而起的戾氣,在這一點上,程潛尤甚常人。 溫雅毫不留情地打擊他道:“這么說,你連我的分神都破不開,還妄想去與周涵正斗?靠什么?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