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定宜客套幾句把人送走,身上都歸置好,這就上炕躺著了。氣候不對,也沒到時候,炕是涼的,腳往前一伸都透著冷。她哆嗦了下,盡量把自己蜷縮起來,出門在外諸多不便,要是在北京,找個湯婆子煨著肚子興許能好點兒,現在只有硬扛著了。 她哀哀嘆口氣,拿手壓小腹,一陣陣墜痛以前沒經歷過。女人總有這樣那樣的忌諱,她一直覺得自己吃得起苦,可是真病起來,到底還是無能為力。 那太監(jiān)一會兒又來了,提個銅茶吊,往桌上的杯子里斟酒。老醪加熱過后有股熱騰騰的香味,讓她想起夏天自己做的甜酒釀。 “來 吧,喝上一杯,有病祛病,無病強身?!碧O(jiān)哈哈一笑,完全是對酒極度愛好的人才會說的話。把杯子端過來,往前遞了遞,“這酒勁兒不算大,甜絲絲的,別帶喘 氣,一口悶了倒頭睡,睡完全好了。咱們這些人,拿它當靈丹妙藥,傷風了喝它、發(fā)熱了喝它、鬧肚子也喝它,喝了還真見好。噯,你是七爺的鳥把式?看著像侍 衛(wèi)……” 這酒倒算服口,定宜聽他的,真就一口口全喝了。喝完了擦擦嘴,笑道:“我是侍衛(wèi)兼著鳥把式,一人頂著兩個差事。今兒太謝謝您了,等我好了一定得給您行大禮?!?/br> 太監(jiān)一擺手,“不值一提,大伙兒都不容易,不相互不體貼著點兒,誰心疼咱們吶,是不是?得了,我還有差事,這就走了,您好好歇著吧!” 定宜叩了叩炕沿,“我不能相送,您走好。” 那 太監(jiān)低著頭去了,她重新躺下,酒入腸胃,一路蔓延,說不上是不是有用,反正身上是暖和點兒了。定宜這人有個諢名叫半口倒,她不能沾酒,沾酒就醉。這回是 沒辦法,橫豎七爺也知道她病了,就算酒上了頭也不要緊。心里沒顧忌,直著嗓子灌了一杯,這么一來必醉無疑了。醉就醉吧,只要身上舒坦,且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蒙住被子倒頭就睡,酒勁來了,眼皮子一粘就睜不開。隱約有人進門,她瞇開一道縫瞧,來人背著光,天兒不好,本來屋里就暗,也看不真周,只見一個高個兒,身形挺拔,在她炕沿上坐了下來。 “誰呀?”她夢囈似的,渾身沒勁,連舌頭也不聽使喚。人家沒說話,探手伸進她被窩里,她嘟嘟囔囔推他,“瞎摸什么呢?” 其實真沒瞎摸,人家只是找到她的手,扒拉出來了,溫暖的三根手指搭在了她腕子上。 這人給她把脈,她不需要,掙扎著往回縮,他終于說話了,“別動。” 她腦子糊涂著,但聽得出是十二爺。先前很警惕,知道是他便松懈下來,另一只胳膊搭著額頭喃喃:“又讓您擔心了,我沒事兒,就是……不好。”說著微微哽咽,“我從來……就沒好過?!?/br> 弘 策看她一眼,沒有言聲。他血脈傳承自太上皇,脾氣性格和皇父不大像,唯有對醫(yī)術的執(zhí)著隨了太上皇。當初太上皇學醫(yī)是為了給東籬太子治病,自己呢,則是為了 自己的耳朵。雖法子用盡,情況毫無起色,不過有一點歪打正著了,久病成良醫(yī),治療尋常病癥,至少比街面上搖鈴的郎中強得多。 男左女右,男尺女寸。尺脈微遲,虛寒之脈。他號完了,凝眉坐了好久,單從脈象上看,斷定這人是男是女未免武斷,只是心里疑問越來越大,有些遏制不住。 炕上的人被子拉得高,遮住了嘴唇以下的部分,他想了想,伸手揭開了。侍衛(wèi)的行服用假領,裱了硬襯交扣起來,俗稱牛舌頭。他盯著那石青的假領看了好久,人家醉著,眼下這樣是不是乘人之危?不拆那領子,就這么模棱兩可,自己心里沒底,也拿捏不準以后該怎么待他。 從來沒這樣緊張過,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只消把搭扣拆開瞧一瞧就見分曉,十八歲的爺們兒,再沒長成也該有喉結了。平時假領撐得高,整個脖子都給遮擋住了,如今他平躺著,不需要多,只要喉頭有一點起勢就足夠了。 他深深吐納好幾下,指尖微微顫抖。探過去,越來越近,炕上的人不大安穩(wěn),攢著眉頭臉頰緋紅,細瞧之下險些叫他忘了初衷。 如果是男人,拆開衣領應當沒什么,如果是女的……他也下了決心,給她個交代就是了。 他咬了咬牙去觸那搭扣,,還沒來得及解開便被他握住了手。他心里一驚,炕上人已經醒了,灼灼的一雙眼盯著他,面無表情。弘策頓時感到窘迫,像做賊給拿了現形兒。正考慮說什么搪塞,沐小樹把他的胳膊拖過來,翻個個兒,手背貼在了自己guntang的臉頰上。 “哎喲,可真涼快。”他歪著頭,憨傻笑道,“十二爺您來了?”邊說邊往里面讓讓,拍了拍炕沿,“快來,躺下看星星?!?/br> 躺 下看星星?想是醉得不輕,那么剛才他的舉動他都忘了吧?弘策松口氣,才發(fā)覺手下那rou皮兒滑嫩得超出他想象,風餐露宿都沒有摧毀他,怎一個奇字了得!他也不 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轉了下腕子,指腹落在他臉頰上,一分一寸緩慢摩挲,低聲道:“我跟前人傳話說你病了?眼下怎么樣?好些了嗎?” 他唔了聲,側過頭,貓兒一樣在他手上蹭了蹭,“好多了,不疼了。我喝了點小酒,是這兒諳達給我的……味道不錯。”他又變得睡眼惺忪,往桌上指了指,“瞧瞧還有沒有,再給我倒一杯,咱們……干杯?!?/br> 他無奈發(fā)笑,酒品倒算好的,沒有撒酒瘋,不過思維有點混亂罷了。再要喝必然不行,他回身叫門外沙桐,“拿熱茶來……”想想不對,復道,“再窩兩個雞蛋,多加些紅糖?!?/br> 沙桐張著嘴啊了聲,又不是坐月子,吃紅糖水煮蛋?他們主子果真不懂得照料人,不過斷不敢多嘴,應個是,麻利兒去辦了。 弘策又擰回身來,輕聲道:“叫人去辦了,先忍著。酒不能再喝了,沒的喝成傻子?!?/br> 他嗯一聲,長長嘆了口氣,“什么時候才到長白山呢……天兒不好,漏了似的,老這么下雨,時候耽擱了?!?/br> 他似乎特別留意長白山,弘策也試著套他話,“耽擱也不過半個多月吧!你在長白山有熟人?不然怎么老惦記著去那兒?” 他嘴唇翕動兩下,不出聲,閉上眼睛,眼淚就下來了。這下似乎更坐實了他的猜測,誰知他又慢聲說不是,“我就是受夠了顛騰了,早點兒到長白山,完了早點上寧古塔,差使辦妥了……咱們家去,我……找我?guī)煾浮!?/br> 到底是孩子,出門久了時刻惦記家里。他說,“當初不叫你跟著,你偏不聽,這下知道厲害了?” “我心里的想頭……沒法說,說出來有罪?!彼麚u搖晃晃支撐起身子,愣眼看他半天,嘴一瓢又哭了。左右擺動腦袋展示自己,臉盤兒往前湊了湊,“十二爺,您瞧我這臉,像不像屬黃連的?”說完了嗚嗚兩下,一猛子扎進了他懷里,窩在他胸口嗡嗡說話呀,可惜他都看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1他坦:清朝宮女太監(jiān)的住處,也作榻榻。 ☆、第31章 弘策沒想過有一天會出現一個人,不和他見外,愿意同他交心。在他跟前不忌諱哭和笑,甚至說到難過處會靠在他懷里,尤其這人還是個男的。 他 有點尷尬,其實應該推開他,卻沒有這么做。他哭訴些什么他無從得知,自己心里只管掙扎起來。他和他的淵源算不上深,見過幾次面,幫過幾回忙,在燕子河驛站 外說過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一步一步到今天,不知不覺,但又順理成章。如今他窩在他胸前,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那些零碎片段拼湊出一個人,無父無 母,出身不好,所有一切都得靠自己,遇見溝坎和不公賠笑周全,戰(zhàn)戰(zhàn)兢兢活著,分外悲情可憐。 同情心泛濫,有時不是好事。就算對個 孤女噓寒問暖,都不見得壞過現在這樣。懷里這人身份未定,盡管懷疑他是女人,沒有確鑿的證據也不能妄加揣測。所以男人靠著男人算怎么回事呢?他蹙眉想了 想,但似乎……也可以不用那么認真。他醉了,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是醉了。既然做不得自己的主了,靠著就靠著吧,和醉鬼計較什么。只是自己靜下心來琢磨, 他堂堂的王爺,聽說一個侍衛(wèi)病了就急吼吼趕過來,擺在桌面上說不響嘴。 沐小樹呢,說話沒停,接連的震動在他胸前嗡鳴,他下意識攏攏他的肩背——看著單薄,實際比看到的更羸弱。他是怎么照顧自己的?小小的肩頭,細細的胳膊,輕輕一碰只怕就散攤子了。 醉酒的人,壓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定宜就那么緊緊箍住他的腰,找到個舒服的位置把自己嵌進去。嘈嘈切切說話,剛開始的遮掩不過是長期以來養(yǎng)成的習慣,后來就不行了,兜兜轉轉話又說回來,把那點底全兜出來了。 所幸他聽不見吧,聽不見真有好處。酒醒后想起來捏一把冷汗,要是當時都說明白了,沒準兒糊里糊涂給逮起來,第二天一看,自己已經在大牢里了。 反正這時候管不了那么多,王爺抱起來很舒服,她當時就剩一個想頭,一輩子歸她多好。瞧瞧香的……熏的這是什么呀,真好聞。 “……您是王爺,您把我哥哥放了得了。”她貼著他的鎖骨說,“判我爹沒罪,給他沉冤昭雪,我就能正大光明做人了,您說好不好?”然后自問自答,點點頭說,“好的?!?/br> 又 是嘰里咕嚕一串,半晌才捋順了舌頭,喋喋道:“我都多少年沒穿裙子了,算不清……總有一二十年了。我在北京,經過那估衣攤兒就邁不動腿。那兒有女人的衣 裳,粗布的也有,綾羅綢鍛也有,人家提溜起來,我就是看看也足了,您說到這程度……多可憐呀!世上就沒人比我可憐。好多女人……覺得做女人苦,來世要投胎 做男的。我不這么想,我就做女的,這輩子沒做夠,下輩子接著來?!彼蛑瓶┼洁欤蔡澋檬斊夂?,沒把她摔到地上去。她抬起頭來,緊抓住他的衣袖搖 晃,“您說為什么有人順風順水,有人就要受盡磨難?老天爺多不公啊,是不是?” 他說是,“不過以后的事誰說得清楚,有人先苦后甜,有人先甜后苦,要是你,你選哪一樣?” 她 腦子里混沌不清,這么個簡單的問題歪著脖子想了很久,“先苦后甜吧,可是什么時候才能苦盡甘來呢?”說著仰身倒回了炕上,伸出五根手指頭比劃著,“我會抹 墻、會吹鼓手、倒賣過果子、還推獨輪車給人運過糧食……我爹媽要是活著呀,看見我成了這樣,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兒……要說苦,苦得夠夠的,您瞧我這 手……” 他把手遞了過來,弘策自然去接,真算得上十指纖纖。只可惜了沒有好好保養(yǎng),手心有繭子,左手手背上還有很長一道疤。他心里擰起來,拇指在那疤上撫了撫,“這是怎么來的?” 她半闔著眼說:“給人砌墻,泥刀削磚嘛,磚頭太沉拿偏了,就剁進rou里去了?!?/br> 泥刀是鈍口,能拉成這樣,可見當時有多疼。他嘆了口氣,“難為你?!?/br> 他沒搭話,咕噥一聲安靜下來,大概酒勁全來了,紅著兩頰打瞌睡,鼻息咻咻,像頭小獸。他的目光流淌過他的臉,就是那種感覺,不管他閉著眼還是皺著眉,每一處都耐人尋味。 猶 記得第一次看到他,混在衙役之中,那么小的個子,捧著一把半人高的鬼頭刀。到了法場邊上瞇眼看令臺上,陽光照著他的臉,五官精致,人堆里也能一眼辨認出 來。后來為一點小事得罪了老七,弄得要死要活的,他看不過眼就伸了把援手……很久之前便注意他,現在想來是不是注定有緣?也許這是喜歡?喜歡……他垮著肩 坐在那里,手指慢慢握成拳。如果是個女人,事情倒好辦了,問題是現在還不能肯定,萬一他是男人,這事怎么料理? 宇文家的男人情關 上難過,不管是高祖的情深不壽,還是太上皇的守得云開,都和他不同。他感到迷茫,這件事上處于一種進退不得的尷尬境地,喜歡男人……宇文家好像還沒有過這 樣的先例,難道要打他這兒起頭么?這事捅到了太上皇跟前,不知老爺子是什么態(tài)度,只怕他母親的處境會更加艱難吧! 或者在弄清真相前保持一點距離,就算不能如他所愿,至少還可以全身而退。 他替他把被角掖好,起身踱到檐下,沙桐帶著一個太監(jiān)自青石路那頭過來,呵著腰說:“主子,您吩咐的東西都辦妥了?!?/br> 盛京的廚子長遠不用,辦起差事來顯然跟不上趟,花了這么長時間,里面那人都睡下了,怎么吃?他擺手打發(fā)了,“一會兒沐小樹醒了再問他情形,要是身上還不好,去我那里回一聲?!?/br> 沙桐應了個是,“主子給瞧了嗎?什么癥候啊?” “不過受了寒,沒什么大礙?!彼攘鹊?,說完緩步朝吉慶宮方向去了。 夾道里遇上了弘韜,他剛歇完午覺,人看上去糊涂著,抬眼看見他,腳下剎住了,“你上哪兒去了?” 他說:“六月里康三寶上折子說要修繕太廟,朝廷撥了款子,如今不知道怎么樣了,我過去瞧瞧?!?/br> 弘韜似乎不大信得過他,斜著眼睛打量人,“你沒上沐小樹下處去?” 弘策也直言不諱,點頭道:“去了,門房太監(jiān)說給他送酒驅寒,料著病得厲害。到那里把了脈,倒還好,睡一覺就無礙了?!?/br> 弘韜顯得不大快活,又不好說得太明白,只扇著扇子別過頭去,咳嗽一聲道:“我覺得吧,你一個王爺,別和下人走得太近。宗室黃帶子嘛,擱哪兒也得講究面子,他一個小小的鳥把式,病了犯得著你去?給太醫(yī)院傳個話,派蘇拉1送兩碗藥就得了,別耽誤你的正事兒?!?/br> 弘策笑了笑,“也是順道,瞧瞧也不費什么手腳?!毖粤T略一頓,“七哥是不愿意我去瞧他?爺們兒之間來往,還有那么多的顧慮?” 弘韜說:“不是顧慮不顧慮,現如今的人,眼里可一視同仁。但凡過從甚密就得挨指點,舌頭底下壓死人,叫人說閑話好聽來著?” 他臉上笑容漸漸隱匿了,寒聲道:“我耳朵不方便,七哥是知道的,你要是聽見什么,就該替我狠狠責問。咱們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說我不就是說你?換了我,我跟前有人嚼你的舌頭,我現拿了讓你治罪。你倒好,叫我自省,由他們去謠傳?” 這 下子弘韜被他說得結舌了,敢情是他不念兄弟之情站干岸看他出洋相?沒有啊,他不就是不喜歡他和沐小樹走得太近嗎,那小子是他的戈什哈,不把他這正主兒放在 眼里,當他是個擺設?他拿扇柄蹭了蹭鬢角,“我就這么一說,你較什么真呀!沐小樹這玩意兒,偷jian?;瑹o所不能,他說病了,我還真信不過他。我這不是怕你被 他帶累壞名聲嗎,遠著他點兒,別拿他當回事,他就不敢蹬鼻子上臉了?!?/br> 他這么說,弘策肯定是反感的。弘韜是錦繡堆里滾大的人,對底下侍從長隨不見得寬宏,照他看來都是奴才,奴才只需供驅使,連身上抱恙都是使詐。 道不同不相為謀,指的就是這種情況,有些人解釋不通,干脆不說了,由他去反倒清靜。換了個話題道:“離長白山越發(fā)近了,七哥對溫祿的案子有什么看法?” 弘 韜是太平王爺,京里忙著玩兒都來不及,哪里費心管這個。他說:“不是有你嗎,你看著辦就是了。生殺大權你掌著,愿意給他平反就平反,要嫌麻煩,事情掩住了 往上一報,齊活兒啦。依著我,何必捅那灰窩子。太上皇治下的案子,都過去十幾年了,再翻出來有意思?今非昔比,各人自掃門前雪吧!溫家家破人亡已成定局, 禍首挖出來還則罷了,挖不出來白費力氣,人家還在背后使絆子禍害你,何必呢!” 弘韜的太平拳打得好,也有他的道理,弘策頷首道: “七哥說得是,舊案子重審,本來就費力不討好。我也琢磨過,要想天下太平,捂字是不二法門。我接這案子,辦成了落一厲害,叫人遠著我,孤立著我;辦不成, 叫人說沒能耐,碰一鼻子灰,老實了?!彼嘈χ鴵u頭,“橫豎不是,你說呢?” 雨停了,太陽漸漸晃出來,從云翳里伸展光的觸角,一 根一根筆直擴散。兄弟倆并肩走在夾道里,弘韜雖是頑主,也知道官場規(guī)則,負手道:“可不么,換了別人我懶得說,咱們哥倆沒有過嫌隙,你的難處我也看著。咱 們打個比方,背后事主是宮里內眷的娘家人,怎么辦?是,老輩里、這輩里,除了正經娘娘沒別人可懼的,可萬一是暢春園里皇太后的娘家侄兒恪親王呢?是咱們兄 弟間的某一個呢?不說王公,就是個二三品的官員,暗里抱了團兒拆分不開,你要對付就不是一個人,也許是半個朝廷,你想過沒有?” 弘策笑起來,“七哥其實是明白人,平時藏拙,把所有人都糊弄了。” 弘 韜咧嘴道:“我要不機靈,一身的差事能比你輕省?做牛做馬一輩子,誰謝我呀?干得好,咱們已然是親王了,再往上沒皇上讓我做。干得不好落埋怨,鬧不好削爵 圈禁,后半輩子蹲墻根兒數螞蟻。我攬差事,我傻呀?你呢,也是一樣。我知道喀爾喀鬧那出,對你來說是不小的打擊,你和咱們這些人不一樣,你處境尷尬,多少 人盯著呢!所以一抹胡子糊涂過吧,刀切豆腐兩面光吶,別得罪上面,于下面呢,給條道兒走,那些人記著你的好,各自心里有數就夠了?!?/br> 他慢慢點頭,“我有成算,不過七哥能和我說這番話,可見咱們兄弟沒離心。”頓了頓又問,“沐小樹進你府上做侍衛(wèi),抬籍沒有?原先籍貫在哪里,老家走訪過沒有?” 弘韜說:“那些都是底下人辦的,我也不大清楚。野地方出來的孩子,連爹媽都沒了,上哪兒查戶籍去。入旗又不是難事,我是旗主子,吩咐下去,筆帖式大筆一揮就成了,哪兒用得著兜大圈子呀?!?/br> 他 辦事一向不精細,大而化之的人,出了岔子再想辦法,沒出岔子就囫圇過,問他也是白搭。為人處世不揪細,聽風聲咂滋味兒卻很在行。他臉上一副迷離表情,“我 上回問過沐小樹,問他和你是什么關系,他和我打太極,一口一個十二爺是正派人。我實在好奇,今兒再問問你,你是不是瞧上他了?”怕他難堪忙補充一句,“你 放心,就算你有這癖好我也不笑話你。官員不帶嫖/娼宿妓,玩兒小相公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和我說實話吧!” 弘策被他打個措手不及,這問題怎么答?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便調過視線目視前方,權當沒看見吧! 他不說話,弘韜嘿了一聲,“你這也算是個妙招啊,愛聽扯白兩句,不愛聽假裝沒留意,誰也拿你沒轍啊?!?/br> 要不怎么樣呢,自己都分辨不清,說得出什么原委來?他也考慮過,如果是女人,她千里迢迢同往,必定有她不能透露的用意;如果不是,那自己這回恐怕真是栽了,一輩子光明磊落,臨了劃上這樣神來的一筆,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 作者有話要說:1蘇拉:清宮中低級雜役,滿洲語稱為“蘇拉”。 ☆、第32章 定宜酒醒已經是第二天了,翻坐起來有一陣迷糊,看看天色再看看四周圍,想起那兩只鳥兒急壞了。昨天喝了人家送來的酒,肚子是不疼了,差事也耽擱了。趕緊起來,上下收拾完了出門找鳥兒啊,昨天七王爺說好了要把鳥兒送來的,怎么屋里沒有? 她 匆匆忙忙束上腰帶往七爺殿里去,沒什么病癥就生龍活虎的,腦子也清醒過來了?;貞浺幌?昨天誰看過她來著?十二爺來過,她還絮絮叨叨逮住人家說了好多,不 知道有沒有說漏嘴,穿幫沒有……細琢磨,背上寒毛都炸起來了,她記得自己吃了人家豆腐,王爺抱上去那么湊手,她靠在他懷里很安心。漂泊在外的人,連根都沒 有,在他身邊扎下來,忽然覺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至少有這么一個人愿意聽她倒苦水。就是又哭又笑,臉丟得夠夠的,不知道人家再看見她是什么感想…… 她一頭跑一頭思量,這會兒且沒臉見人,等過兩天,緩上一緩再去探探口風,要是十二爺沒發(fā)現異常,她悄悄仰望著便心滿意足了;萬一事兒沒兜住呢,早晚要交底的,咬咬牙,說明白完了。 一通跑,進了七爺的文德殿,到門前站住腳,略順了下氣,抬腿邁進殿門,掃袖子打了個千兒,“奴才給主子請安?!?/br> 七爺難得有看書的時候,手里卷著話本子正學《牡丹亭》唱詞,滴兒隆滴咚打著拍子哼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他沒理睬她,定宜往上覷了覷,料想他是忙學戲呢,騰不出嘴??梢豢粗缕郀斦毖圬克?,眉梢揚起來,陰陽怪氣道:“怎么著沐爺,眼下大安了?” 她說不敢,“主子您這么稱呼我折我的壽。回主子話,眼下都好了,奴才當差來了?!?/br> 七爺哼哼兩聲,繞著她轉圈,“你是真病啊,還是困勁兒上來了,假托生病偷懶呀?病了?病了怎么不讓人請?zhí)t(yī)呢,往那兒一躺你還喝上小酒了。喝高了倒頭睡,睡得那叫一個美,從頭天下半晌睡到第二天,我這個做主子的都沒你這么舒坦?!?/br> 她眨了幾下眼睛,“奴才沒裝病,是真病了。再說喝高……不是我貪嘴,這兒諳達說喝酒能治肚子疼,我也沒喝多少,就一小杯而已。我酒量淺,一沾就醉了,不是我樂意的?!?/br> “什么都能給我說出花兒來,我該不該信你呀?”他又轉兩圈,想起來,補充道,“還有一句話你聽著,別老纏著你十二爺,你們倆不是一類人。我可告訴你,十二爺他媽厲害著呢,你敢禍害她兒子,她給你把皮剝下來做燈籠你信不信?” 定宜打了個寒顫,“我冤枉啊,您怎么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呢!我沒想帶壞十二爺,您這話無從談起?!?/br> “你 還賴,我都看出來了,你這是要引他往邪路上走。你們這叫什么?龍陽?斷袖?分桃?”七爺連連搖頭,“我都不好意思說你。我是你主子,你干這個,折我的臉。 叫人怎么議論?”他捏著嗓子學上了,翹一蘭花指隔空指點,“那個老七啊,弄個小白臉做鳥把式,真是玩兒鳥的行家,把老十二都給勾引了。禍頭子是老七,大伙 兒攢足了唾沫星子啐他呀——你瞧瞧,屎盆子全扣我頭上了,我招誰惹誰了?你別說我棒打鴛鴦啊,我今兒做惡人也認了,誰讓我是你主子呢。當初你沒能入十二爺 門下是你們沒緣分,既到了我這兒,就得遵我的令兒,記著了?” 這位爺啰哩啰唆說了半天,定宜只得悶聲聽著。因為沒辦法辯解,七爺誤會了,她挨兩句數落也該當。 細想想,他說得沒錯。自己就算不是男的,身份地位差了一大截子,對人十二爺垂涎三尺沒用。不該想那么多,不自量力簡直太丟人了,讓十二爺知道,沒準兒覺得被她玷污了呢! 她苦著臉說:“主子,您說得有道理,奴才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了。往后我遠著十二爺,有事兒也不找十二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