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漫長的早晨(下)
西廂房里悄無聲息,使得宋知璃推門聲音都清晰得可怕。很難想象,不久之前,這個房間的主人還在發(fā)瘋似地大喊大叫。 思珞還躺在床上,早就喊啞了嗓子。她瞪圓了雙眼盯著房梁,似乎用視線可以拆掉這可惡的牢房一樣。 “珞兒……” “我不吃!” 思珞的反應(yīng)并不在意料之外。宋知璃微笑著,眼中透著堅(jiān)定。 “珞兒,跟你說件趣事吧。為兄剛才呀,下廚做飯來著。我給你……” “下廚?你可是安陽郡王!你瘋了嗎?” 思珞坐了起來,怒視的對象也從房梁變成了她的親哥哥。 “沒有什么安陽郡王了,也沒有什么晴川郡主了,珞兒啊,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說這些!你出去!”思珞眼看著又要瘋狂起來。 宋知璃知道自己有些cao之過急,連忙松口道: “好了好了,我錯了,是為兄的不是。來,這是為兄給你賠罪的,快喝了吧。” 宋知璃一邊說著,一邊把湯碗往思珞面前遞。 粗瓷碗,盛著一點(diǎn)都不精致的湯——食材沒有配色,也未拼成圖案,邊上連朵花都沒擺,這也能叫湯?思珞昨夜只看了一眼,絲毫沒有胃口。而今天這一碗,似乎還更糟糕些。這是喂豬用的吧? “不吃不吃!拿走拿走!” 思珞習(xí)慣性地用手推開那碗,差點(diǎn)就給打翻了。幸好宋知璃有練武的底子,才保住了這一碗淡湯。 “你小心些,別給弄灑了!”宋知璃心有余悸地說道。 他的樣子著實(shí)反常,倒是勾起了思珞的好奇心。 “什么破東西,也值得你如此寶貝?” “這疙瘩湯,可是我親手做的。別的不說,安陽郡王下廚做的第一道菜,我問你,是不是寶貝?” 宋知璃的自豪感并非作偽。至于做與熱的一字之差,這時(shí)候就可以忽略不計(jì)了。 “哼!”思珞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什么疙瘩湯……名字就粗俗不堪?!?/br> 言語中透著鄙夷,但她還是把臉貼過來,小心翼翼地嗅了一下。 好像也沒什么怪味。 “要不珞兒給起個好聽的名字?我烹調(diào),你命名,你我兄妹合做此菜,也是一樁美談了!” “名字啊……”思珞臉上的最后一點(diǎn)厭惡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認(rèn)真思索的表情,“……既然是紅色的湯,那就叫晴陽珞璃好了” 晴陽珞璃,不就是兩人封號和名字里各取一字嗎?宋知璃心想,就算我端出一碗黑色的湯,你也肯定會起這個名字的吧?這份執(zhí)念,跟顏色能有多大關(guān)系? “嗯,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宋知璃口是心非地稱贊道,“名字都起好了,快把這晴陽珞璃喝了吧,趁熱?!?/br> 思珞這次沒再推辭,舀了一勺,緩緩地放在嘴邊,輕啟朱唇,吸了一小口。 也許是她餓了太久,也許是皇家的手藝確實(shí)神奇,這晴陽珞璃,還挺好喝的? 宋知璃拿著空碗回到廚房時(shí),據(jù)他離開大概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shí)間。沈其音前前后后的忙活著,渾然不覺。但對宋知璃來說,這段時(shí)間尤為漫長。 “多謝沈姑娘了?!?/br> “哦?謝我什么?”沈其音正在切菜,連眼都沒抬一下。 “按你說的去哄,舍妹果然吃了飯?!?/br> “喲,真沒想到你能成功?!?/br> “是啊,我自己也沒想到?!?/br> 宋知璃是由衷地感嘆。他向來拿思珞沒轍,剛才也只是靈光乍現(xiàn),套用了沈其音忽悠他的路數(shù):避重就輕,另辟蹊徑,先繞個圈子,然后抓住對方興趣上的弱點(diǎn),出其不意,一舉擊破! 不過亂用別人的招數(shù)也是要付出代價(jià)的。一路上都沒怎么跟宋知璃說過話的思珞,一邊喝湯,一邊拉著他講個不停。什么京城的貴胄女眷都是白眼狼啊,沒一個給她送行的;什么拉車的驛馬已經(jīng)很臭了,同行的兵士居然比馬更臭;甚至還說進(jìn)城的時(shí)候看見幾個大宅院還不錯,讓他想辦法換個地方住。 也是可憐啊,這些話,思珞已經(jīng)憋了一路了吧,可惜沒有人愿意去聆聽。要不是為了勸她吃飯而多聊了幾句,她可能仍然找不到傾訴的機(jī)會。宋知璃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個稱職的兄長,沒有及時(shí)察覺到她的難處,只當(dāng)她是任性撒瘋。 造孽?。?/br> “別愣著了!快去把這些碗刷了,早飯馬上就好。” 沈其音拍醒了神游天外的宋知璃。 “刷碗?” 這又涉及到宋知璃知識的盲區(qū)了。 “那邊給你留了半盆淘米水,倒個小半碗進(jìn)去,用手轉(zhuǎn)著圈把碗壁擦干凈,再用清水沖兩遍。用過的臟水澆到院中的番茄藤下面就行?!?/br> “番茄……藤?”宋知璃往院子里望去,“那是狼桃吧?我只在畫上見過,沒想到實(shí)物竟更為美艷?!?/br> “它也叫番茄,俗名西紅柿。好看又好吃,疙瘩湯里就放了一些?!?/br> “吃?不是說狼桃有毒嗎?外如桃艷,內(nèi)藏狼毒,故得‘狼桃’之名……” 宋知璃的臉色有點(diǎn)發(fā)白。 “那是謠傳而已,一點(diǎn)毒都沒有,生吃也行。我已經(jīng)吃了好幾天了,放心吧?!痹钐徘暗纳蚱湟舭殉瓷滓粨],氣勢如虹,“別耗時(shí)間啊,快去刷碗!” 宋知璃被趕到了院子里,他一邊生澀地刷著碗,一邊打量著周圍的神奇植物。番茄嗎?怪不得昨晚的湯里有一種他從未嘗過的味道。 宋知璃記得清楚,去歲在京城齊王府,某個文士獻(xiàn)上一幅狼桃圖,還講了狼桃之名的由來。宋世清很是喜歡,把狼桃圖轉(zhuǎn)送給他,讓他引以為戒。 “美麗鮮艷的事物,往往暗藏劇毒。如菌蕈,如鮮花,如狼桃……切記!” 宋知璃稀里糊涂地收下了狼桃圖。后來經(jīng)人提醒,他才明白,父親是想告誡自己,離魏王家的漂亮堂妹遠(yuǎn)一點(diǎn)。 現(xiàn)在狼桃圖不知落在誰手里,老纏著他玩的堂妹應(yīng)該已經(jīng)冊封公主,而頂著毒物之名的狼桃,竟變成了他的盤中美餐。不過一年啊,真是翻天覆地! 宋知璃感慨著刷完了碗,正要回轉(zhuǎn)廚房,忽然看見從旁邊屋里走出一個青年男子。 “姐,我餓了!” “阿羽乖,回屋等一會,姐馬上就給你盛早飯,好不好?” “好——” 沈其羽拖著長聲應(yīng)了一句,轉(zhuǎn)身回屋,正撞上刷碗歸來的宋知璃。見是陌生人,沈其羽二話不說,飛快地鉆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是沈姑娘的弟弟?” 宋知璃有些好奇,沈其羽看起來和沈其音差不多大,言談舉止卻還像個孩子。 沈其音不愿談起此事,只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嗯。碗拿來,開飯了?!?/br> 宋知璃雖沒心機(jī),卻不至于連這點(diǎn)臉色都看不懂。他把碗交給沈其音,轉(zhuǎn)而問道: “不知道沈姑娘做了什么朝食?” “蓋燙飯?!?/br> “蓋……燙飯?” 沈其音揭開鍋蓋,把答案展示給宋知璃看。只見灶臺上左右兩口鍋,右邊那口是宋知璃剛才熱湯時(shí)用的,鍋中余下的紅湯里此時(shí)浸滿了米飯。左邊那口鍋里應(yīng)該是新炒出的菜,紫的紅的粘稠成塊,配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rou末,像是茄子? 沈其音拿起宋知璃剛刷好的碗,盛上大半碗湯飯,再往上澆一勺菜。這沈氏獨(dú)創(chuàng)的蓋燙飯,就呈現(xiàn)在了宋知璃面前。 “本來呢,蓋飯是蓋飯,燙飯是燙飯。但我把兩樣合成一樣做,效果還不錯。其實(shí)燙飯?jiān)撚酶粢沟娘?,不過昨晚沒做準(zhǔn)備,只好用新飯湊合一下。菜是醬爆雙茄,就是茄子和番茄,口感很好?!?/br> 沈其音說話間已經(jīng)盛出了四大碗,一小碗。她用木盤裝上三碗,指著剩下的兩大碗對宋知璃說: “這是你們父子倆的,吃完記得過來把碗刷了。以后的三餐,都是這個規(guī)矩。你若有心的話,我做飯時(shí)就過來學(xué)學(xué),然后做給你家meimei吃吧。” 沈其音交待完,就匆匆忙忙地端著飯離開了。 宋知璃還是有點(diǎn)懵?什么是蓋飯?什么是燙飯?隔夜的飯居然比新做的要好?平民的世界,還真是神奇啊! “為父不是讓你去學(xué)庖廚之事的。什么蓋飯燙飯的,與你我何干?” 主屋里,宋世清問起宋知璃這一早上的收獲,對所得的回答大為不滿。 “兒只是感慨,朝堂之上,君王大臣常把天下萬民掛在嘴邊??蓪@天下萬民,我們又了解多少呢?對他們吃的用的都聞所未聞,又怎能知道他們心中所想所愿呢?” 宋世清愣了一下,他看著宋知璃認(rèn)真的表情,隨即冷哼一聲: “話是漂亮,卻和腐儒無異。治術(shù)艱深,豈是仁義道德能說得清的?罷了,你能有此想,至少好過渾渾噩噩。” 宋世清頓了一下,神色又變得幽深起來。 “那沈家姑娘,你說她叫沈其音?” “是。雖然沈姑娘只隨口提了一句,但兒應(yīng)該沒有聽錯記錯?!?/br> “那她是不是還有個同歲的兄長?” 宋知璃搖搖頭: “兒只看見沈姑娘有個叫阿羽的弟弟,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個兄長,就不得而知了?!?/br> “阿羽……沈其羽嗎?怎么變成了弟弟呢?……他們又怎么會住在這呢?……太奇怪了。” 宋世清喃喃自語,連飯都顧不上吃。 宋知璃可不一樣,眼前的蓋燙飯很香,一勺入口,熱乎乎的鮮美,軟綿綿的柔滑,湯水中滿是滋味,雙茄的厚實(shí)口感又帶出了醬香,從舌尖一直流到心底。不知為何,這種民間的飯食就是比宮中的精美佳肴要好吃,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 宋知璃一口接一口吃得痛快,那模樣讓宋世清都沒法繼續(xù)思考了。 罷了!宋世清把一大勺蓋燙飯送進(jìn)嘴里。有什么事情,吃飽了飯?jiān)傧氚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