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節(jié)
兩個人出了凈室,各自換上家常衣裙恢復了女兒裝,松松的綰了發(fā)髻去廳里吃飯,剛落座,便有個婆子進來回:“回夫人,唐大人求見?!?/br> 云瑤便生氣的瞪了那人一眼:“沒瞧見你們夫人吃飯呢嗎?讓他等著!” 那婆子原是驛館的雜役,拿了縣太爺給的十兩銀子的賞才大著膽子進來回稟的,不料被云瑤冷眼一瞪,不敢多說,忙退出去跟縣太爺回話。唐汝町聽說里面兩位貴人用飯讓自己等著,又暗暗地叫了一聲苦。 云瑤可以耍脾氣,但姚燕語不能。所以不管她多么不愿意,飯后還得見唐汝町一面。 唐大人在廊檐下等了大半個時辰,站的兩腿發(fā)直眼前發(fā)黑的時候,才聽見一個女官說道:“夫人請?zhí)拼笕诉M來?!?/br> 唐汝町簡直如聞仙音,趕緊的道謝后,正了正官帽隨著那女官進門去。 輔國夫人穿著一身月白色繡銀線芝蘭紋深衣側坐在矮榻上,手邊的小矮幾上放著一盞香茶,一本舊書。而她則拿了一個銀色的小剪刀低頭剪著手指甲。 這是唐汝町頭一次見這位二品夫人兼國醫(yī)館二品院判大人穿女裝。但見平日一絲不茍攏在錦絲冠里的烏發(fā)濕濕散散的綰成墮馬髻,鬢間斜插著一根如意云頭白玉簪,燭影閃爍照在她的臉上,那白皙如玉的容顏便如罩上了一層淺金色的輕紗,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也讓人不敢直視。 唐汝町偷偷地看了一眼之后,趕緊低頭,恭敬的躬身行禮:“下官見過輔國夫人?!?/br> “起來吧?!币ρ嗾Z一邊說著,一邊把手里的小銀剪刀丟到小幾上,隨手拿起那盞茶,送到唇邊吹了吹茶末,輕輕地啜了一小口。 唐汝町站直了身子,又拱了拱手:“謝夫人?!?/br> “唐大人來是有什么事么?”姚燕語眼皮不抬,仿佛眼里只有她那盞茶。 “回夫人,下官已經(jīng)懲戒了張恪禮,也把那片地的購買章程擬出來了,請夫人定奪?!?/br> 姚燕語這才抬頭看了唐汝町一眼,又吩咐香薷:“給唐大人看座?!?/br> 香薷答應一聲,搬了個繡墩來放在唐汝町身后,唐汝町謝坐之后,才欠著屁股坐下去,腰板挺得筆直,再無絲毫怠慢之意。 “說吧?!币ρ嗾Z淡淡的看了一眼唐汝町,不知道這位縣太爺這么會兒的功夫想好了什么對策。 唐汝町咽了口唾沫開始回話,當然,他想的很對,那塊地的確不錯,背山面水,懷抱明珠,絕對是成公爺長眠安寢的好地方,而且那地已經(jīng)置換完了,現(xiàn)在再退回去也有些不妥,不如就按照之前他們談的,薄田良田二換一的價碼,再讓張氏家族弄出六百二十畝薄田來分給人家。 姚燕語冷笑著問:張家拿得出那么多田嗎? 唐汝町這點也想到了,忙回:拿不出來便折算成銀子貼補過去也是一樣的。按照市價算,誰也虧不了本兒。 姚燕語又問:那人家早就種好的稻子怎么算? 唐汝町心想張恪禮啊張恪禮你也別怪我,誰讓你們家老爺子收了這么個認死理的高徒呢。于是一咬牙,說道:禾苗和工錢一并算給他們就是了。 “只怕是你一廂情愿吧?”姚燕語淡淡的冷笑。 “那以夫人的意思呢?”唐汝町實在不知道該怎樣了,難道還要把那些人請來給他們磕頭賠禮不成? “問問那片土地原來的主家兒是什么意思再說吧。那片地是給我恩師用的,我不想他老人家因為這些破事兒在地下都睡不安穩(wěn)。所以這事兒必須處理利索,否則我寧可另選墓地?!?/br> “是,下官一定照著夫人的意思去辦。”唐汝町趕緊的答應。 “你辛苦了!”姚燕語說著,看了一眼香薷,香薷便拿過一個紙袋遞到唐汝町的面前。 “這個?”唐汝町不解的看姚燕語。 “這里面是兩千兩銀子的銀票,我找人算過了,你們這邊的良田是三兩銀子一畝。六百二十畝地折合白銀市價一千八百六十兩,多出來的那些是我賞給下面人喝茶的。事情辦利索了,我另有重謝給你唐大人?!?/br> “這如何使得!給成公爺辦事是下官的榮幸,不敢要夫人的賞?!?/br> “榮幸是榮幸,卻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會讓你白忙活的。今兒累了一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有什么事兒明兒會齊了禮部和欽天監(jiān)的大人們一起再議吧。”姚燕語說著,便把茶盞一放,起身往里面走。 “是,恭送夫人?!碧迫觐舆^香薷遞過來的紙袋,恭敬地照著姚燕語的背影彎腰行禮。 打一棒子再給個棗兒。棒子打得夠狠,棗兒卻給的不夠甜。 不過沒關系,好處得慢慢地給,一次給的太足了便不會珍惜。姚燕語躺在床上看著窗戶紙上映著的淡淡星輝,無奈的嘆了口氣,今天這一天真是精彩極了。 果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豐家都被抄家了,而作為他們在江南的棋子,唐汝町依然不安分!再加上大皇子又在這附近經(jīng)營了兩年多,富商豪紳,當?shù)毓俑?,天高皇帝遠啊!姚燕語想到這些詞匯,緩緩地翻了個身面向帳子里,心里嘆道,湖州這潭水真是深不可測。 與此同時,一千八百里之外的云都城里。與湖州的春暖花開不同,帝都的夜風還帶著冬的余威,從臉上吹過去的時候,像是被馬尾巴掃了了一下,絲絲縷縷的疼。 輔國大將軍衛(wèi)章練完一套劍法,收住劍勢,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長矛狗腿的地上一塊手巾并接過將軍手里的長劍,笑道:“奴才觀將軍的劍術好像又精進了。這叫一個密不透風啊。奴才的眼前到現(xiàn)在還覺得還恍惚著呢?!?/br> “狗屁?!毙l(wèi)章擦了臉上的汗,把手巾一把摔到長矛的臉上,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問:“夫人的信還沒到?” “還沒,不過也快了。今晚不到,明一早準能該到了?!遍L矛趕緊的打起簾子,進門后又從丫鬟的手里端過一盞熱茶遞上去。 衛(wèi)章接過茶來,按照姚燕語教給他的品茶方式,聞香,品茶,緩緩的咽下去之后,靜等著回甜。喉間那一絲絲甘甜慢慢地涌上來,的確是一種享受。 “夫人這會兒應該到湖州了吧。”衛(wèi)章喝下第二口香茶,抬手把茶盞遞給長矛。 長矛轉(zhuǎn)手把茶盞遞給丫鬟,擺擺手示意她下去,方應道:“是的,根據(jù)上次來信的日子,這會兒夫人已然在湖州了?!?/br> “湖州那邊有什么其他消息嗎?”衛(wèi)章轉(zhuǎn)身坐在書案跟前,隨手翻了翻書案上的卷宗邸報之類的東西。 “沒什么大事兒,就是湖州縣令唐汝町是豐宰相的門生,當初這位進士及第之后便被點去了臨州做知縣,官評政績都不錯,兩年前在臨州任滿,被吏部調(diào)去了湖州。按說這事兒沒什么稀奇的,就是有一點奴才想的有些多……” “有話直接說,吞吞吐吐的作甚?”衛(wèi)將軍不悅的瞪了長矛一眼,這小子八面玲瓏,唯一缺的就是一點痛快,總是磨磨蹭蹭唧唧歪歪的,叫人心煩。 “就是——這個唐縣令是跟大皇子一先一后到的湖州?!?/br> “大皇子不是在潛州么?” “是在潛州,渝州,湖州三州交界處的一片山林之中。奴才聽說那一帶地形十分的復雜,原本是一片荒蕪的山林,里面還有野人什么的。” “胡說!那不過是我大云朝的少數(shù)民族,也是大云的子民,怎么能說是野人?” 衛(wèi)章說完之后頓時陷入了沉思之中。大皇子的陰謀是被自己掀出來之后才被褫奪了爵位發(fā)配到荒蕪之地的。如今姚燕語去了湖州,他會不會趁機報復? “將軍,要不咱們還是再派些護衛(wèi)過去吧,也算是有備無患?!遍L矛擔心的說道。 衛(wèi)章冷靜的搖了搖頭:“我們能派多少人去?云瑤郡主帶了兩千錦麟衛(wèi)絕不是吃素的。我們的人也不比錦麟衛(wèi)厲害多少,況且,我們也沒有這么多人。” “那我們怎么辦?總得……做點什么呀!”長矛焦急的說道。他一想到大皇子有可能會對毫無防備的夫人出手,就覺得坐臥不安。這若是夫人真有個什么閃失,這將軍府還有安寧之日嗎? 衛(wèi)章沉思片刻,還是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此事容我想想。” “是。”長矛答應一聲轉(zhuǎn)身出去,不到片刻有忽然轉(zhuǎn)回來,且驚喜的捧著一只信鴿,獻寶似的送到衛(wèi)章面前:“將軍,夫人的飛鴿傳書?!?/br> 衛(wèi)章忙接過那個字,從個字腿上摘下一只小小的竹筒,從里面取出一個小小的紙條。 紙條上米粒大小的字,一個個寫的清風秀骨:一路星夜兼程,我等明日即到湖州,郡主跟我一切安好,勿念。 “將軍,夫人還好吧?”長矛看他家將軍的臉色尚可,方大著膽子問。 “嗯。夫人說一切安好。但這是在她進湖州城的前一天寫的。湖州距京都一千八百里路,這信鴿至少飛了兩天三夜。照此算,夫人已經(jīng)在湖州城呆了兩天了。” 長矛立刻嘆了口氣,說道:“也不知道那唐汝町對夫人怎樣。” “夫人說她和郡主一切安好,那就是說她跟郡主相處的還算不錯。有郡主在,那唐汝町縱然有十個腦袋也不敢怎樣。只是怕他耍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夫人不屑于跟這些人計較,而郡主的性子有暴烈如火……”說起來,衛(wèi)章還是十分擔心的。 “那咱們怎么辦呢?”長矛又跟著犯愁。 “你且出去守著,我給夫人寫信。”衛(wèi)章說著,轉(zhuǎn)身在書案跟前坐下來,撿了一支小狼毫舔墨。 長矛見狀,趕緊的應聲出去,站在廊檐下守著。 這晚,不僅將軍府收到了飛鴿傳書,誠王府也收到了錦麟衛(wèi)通過特殊方式送進來的情報。 誠王爺?shù)臅坷?,云琨坐在書案一側的椅子上安靜的等著,誠王爺則湊近了燭光,細細的看著一張寫滿蠅頭小字的薄絹。片刻后,誠王爺方嘆了口氣,說道:“他們已經(jīng)到湖州了。這個唐汝町真是賊心不死!” 諜報的內(nèi)容云琨早就看過了,此時聽誠王說這話,便淡淡的冷笑道:“這算什么?好歹他們還給了對方等量的薄田??偙饶切┧浩颇樒っ鲹尩膹姸嗔??!?/br> “以瑤兒的性子,此事怕不能罷休。”誠王爺不放心的嘆氣:“她那就是快爆碳!你說你當時怎么就沒替我留下她呢!她那點小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跟著姚燕語攙和攙和,以后……” 后面的話誠王爺不說云琨也能理解,他老人家是怕云瑤心里放不下衛(wèi)章,插到人家兩口子之間去,最后讓誠王府丟了臉面。 云琨微笑著搖了搖頭,勸道:“父王不必擔心,瑤兒的性子您還不知道么?高傲的很,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她這樣的,怎么可能屈人之下?” “那她非要跟姚燕語去湖州做什么?!”誠王爺不滿的瞪了兒子一眼。 “她跟我說,大云帝都里上至皇上,下到百姓,都滿口稱贊那輔國夫人天下無雙。可她就偏偏看不出她姚燕語除了醫(yī)術之外到底哪里還比別人強。所以她要跟在她身邊了解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敗在什么樣的人手下?!痹歧p笑道。 “胡鬧!”誠王爺生氣的哼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身份,都有自己要過的日子!這怎么比?” 云琨耐心的勸道:“反正她這個心結不解開,終身之事便一直沒辦法定下來。她也不小了,不能再蹉跎下去了,倒不如讓姚燕語這一劑藥讓她清醒一下?!?/br> “歪理!”誠王爺沉沉的呼出一口濁氣,瞧著書案上的諜報,“湖州那邊的境況十分不樂觀。她們兩個人必須早些回來?!?/br> 云琨卻搖頭說道:“我倒是覺得,咱們兩千精銳錦麟衛(wèi)如此張揚的進駐湖州,倒是能給那些人當頭棒喝。讓他們有所收斂。” “如果姚燕語和瑤兒不在那里,我倒是很欣賞你這一招當頭棒喝!可是我不能那瑤兒當幌子。姚燕語更是我大云朝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能有任何閃失?!闭\王爺?shù)娜^攥的發(fā)白,沉思片刻后,又道:“這事兒不能瞞著皇上了,我今晚進宮?!?/br> “父王?”云琨看著誠王爺急匆匆離去的背影追了兩步,又不得不停了下來。 進宮,見皇上……也不一定有用吧?皇上現(xiàn)在什么心情別人不知道,身為同胞兄弟,誠王爺是很有數(shù)的。這兩年朝中諸多事情一件接一件的下來,皇上一下子老了十歲。原本鬢間的幾縷白發(fā)竟在這短短的幾個月內(nèi)變成了滿頭花白。 誠王爺進紫宸宮那是不需要稟報的,但當他一腳邁進去之后聞到大殿里沉沉的安神香時,便知道自己來晚了。懷恩歉然的躬身,悄聲道:“萬歲爺剛睡著,王爺是有什么急事么?” “沒有?!闭\王爺立刻搖頭:“我就是掛念皇兄,一時睡不著便想進來瞧瞧他。今晚皇兄吃飯怎樣?” 懷恩幽幽的嘆了口氣,低聲說道:“素嬪娘娘親自下廚做的豆腐皮兒的小素包子萬歲爺吃了兩口,然后就進了小半碗山參米粥?!?/br> 誠王爺聞言沉沉的嘆了口氣,又問:“姚夫人留下的消食丸沒給皇兄用么?” “素嬪娘娘說,那丸藥早飯后用比較好。晚飯的話,皇上若實在不想吃,也不能強求。吃多了夜里積食更不好。”懷恩小心翼翼的回道。 “也是。”誠王爺點了點頭,無奈的嘆道:“行了,你們多盡心照應,我先回去了?!?/br> “送王爺?!睉讯髅硐氯ァ?/br> 從宮里回來,誠王爺比之前冷靜了許多,也更加憂心。 大皇子私挖銀礦,不按建制擴充護衛(wèi)的事情若是讓皇上知道了,未免又要大動干戈。以皇上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根本再也經(jīng)受不起這樣的事情了??扇羰且粓?,又怕將來真的釀成大亂,自己也就成了大云朝的千古罪人。將來百年之后,還有何顏面去見母后? 誠王爺一夜沒合眼,思來想去,最后還是覺得茲事體大,他不能只是隱瞞,便換了一身便裝,低調(diào)的去了凝華戰(zhàn)公主府。 凝華長公主這兩年越發(fā)的清心,只一味的研究養(yǎng)生之道,國家大事不用她一個公主cao心,而家里的事情則由兩個兒媳婦打點,她心情好了便逗逗孫子,再不問那些瑣事雜務。 誠王爺親自到訪讓凝華長公主有些納悶,這兩年他們姐弟倆因為兒女的婚事鬧得有點僵,走動遠比往日少了許多。但不管怎樣,二人畢竟是親姐弟,一個娘胎里養(yǎng)出來的,從小到大的情分做不得假。 誠王爺被請至長公主跟前,老姐弟倆見禮后落座,丫鬟奉上香茶便各自退下。 凝華長公主因問:“七弟這個時候來必然是有要緊的事情了?有事盡管說,jiejie能幫你的肯定幫你?!?/br> 誠王爺也不隱瞞,便把大皇子在嶺南的所作所為都跟凝華長公主細說了一遍。 凝華長公主聽完后嘆道:“這是國家大事??!你怎么不去跟皇兄說,反而跑到我這里來啰嗦?” 誠王爺叫了一聲‘jiejie’,然后嘆道:“你當我不想跟皇兄說啊?皇兄現(xiàn)在哪里還受的了這樣的刺激?再說,大皇子這些事情做的是有點出格,但他畢竟還沒反。若是皇兄一怒之下真把他給殺了……難道你不心疼?” 凝華長公主聽完這話不禁嘆了口氣,幽幽的說道:“天家無父子??!” “可話雖這樣說,我怕這事兒一捅上去,老大還沒怎么樣呢,皇兄就先受不住了!這個時候姚院判又沒再京城,到時候誰能力挽狂瀾?” 凝華長公主點頭:“說到底,還是皇兄的身子最重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