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睡著，我打算等他睡得沉些就去看看易道。但連日的疲憊不一會兒便涌上頭頂，眼皮像黏了膠水一般越來越重。想著白知秋在身邊，自己很安全，小憩一下應(yīng)該沒什么。

    可一閉眼，前面便漸漸展開了一副畫卷。

    岸邊粉紅色的桃花開得正盛，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像nongnong淡淡的煙霧。荷塘中孤零零地立著幾張新發(fā)的荷葉，微風(fēng)吹動著晶瑩璀璨的露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

    荷葉上方，未著||一縷的阿霖身體卷曲，被一團(tuán)淡白色的光暈和長長的頭發(fā)包圍著，正甜甜地安睡，臉龐猶如嬰孩一般純凈。

    我又做奇怪的夢了，正四下打量尋找首林。

    忽然碧藍(lán)的天空水似的蕩漾了一下，一道身影飄然落到岸邊。一襲金黃的華衣，風(fēng)迎于袖。身軀偉岸，整個人發(fā)出一種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及腰長發(fā)隨風(fēng)翻飛，雪似的白，不帶半點雜質(zhì)。眉心一點紫晶，紫色的眼眸望著不遠(yuǎn)處的阿霖，盈盈笑意迷離如淵。

    未幾，他輕揮衣袖躍到桃花樹上，手腕一揮憑空取出一根釣竿支好，依著樹干躺下看著天發(fā)呆，唇邊銜著溫暖的笑。衣擺流泄而下，在風(fēng)中軟軟地飄。

    除了花瓣簌簌落下時細(xì)微的噗噗聲，幻域中再無任何聲音，一派安靜祥和。

    “母親，母親……”

    扭頭一看，一團(tuán)白霧迎面沖來，將我撲坐在軟綿綿的桃花瓣上。然后開心地纏住了我的脖子：“母親，好想你，這幾天餓得我沒力氣來找你?！?/br>
    連飯都不讓孩子吃飽，愧疚之情讓我內(nèi)心發(fā)堵，急忙伸手擁住這團(tuán)軟軟的寶貝。

    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水泡破裂響，懸浮在空中阿霖如羽毛般飄墜。

    樹上的人影一閃，瞬間移到荷塘中央，腳尖點水而立。伸出手，如接珍寶一樣將飄落的人兒整個打橫接入懷中。

    睫毛蝴蝶般輕顫，緩緩睜開，睡意朦朧：“易，你升至大乘了?！毙」芬粯映槌楸亲?，伸出玉藕般的雙臂攀住易的脖子，微撐起身體，用鼻尖尋找到對方發(fā)絲上的花瓣，伸出舌頭卷進(jìn)嘴巴，“大妖的味道好好聞?！?/br>
    “嗯?！钡拖骂^，嘴唇在對方的唇瓣上方停了片刻，又轉(zhuǎn)移到額頭上輕輕印下，“我已是螣蛇大妖。”

    眨眨眼睛，雙頰騰起緋紅，眸光清澈如水：“咦，我的臉怎么在發(fā)燙？”

    嘴角輕揚：“阿霖，現(xiàn)在我便帶你沖上九霄可好？”

    “好啊?！?/br>
    將阿霖往天上一丟，瞬間用外衣包裹住。身形驟然化成金色長蛇，在半空接住那纖細(xì)的身體，盤旋著沖向天空。

    阿霖側(cè)坐在易的脊背上。一手抓著衣襟，一手扶著金色的翅膀。白玉般的赤腳晃晃蕩蕩，清脆地笑著：“哈哈哈……易你好厲害……我要修成大……仙……了……”

    怔怔地看著他們的身影在晴空中變成了一個黑點，最后消失，感覺怪怪的。這些記憶真的都存在于我的靈魂中？

    “母親，父親很厲害哦?！笔琢衷谖覒牙锱砼とト鲋?，“總有一天父親會變回強大的螣蛇大妖。我想和父親母親永遠(yuǎn)在一起，母親，你一定要讓父親選擇我?！?/br>
    “嗯？”我不解地看著他。

    那團(tuán)白霧中央似乎也有一雙眼睛仰頭看著我：“母親，我能追尋過去預(yù)見未來，我會成為比父親更強大的螣蛇大妖，守護(hù)北域妖界，所以母親一定要讓父親選我。”

    “什么？”

    我還是沒聽懂，但是夢境漸漸模糊，連同首林的聲音一起：“一定要讓父親選我，母親……”

    還沒完全醒，耳畔又響起另一串聲音，朦朦朧朧的感覺。

    “活該……誰讓你吃那么多牡蠣……呀呀呀小公主別哭……拉肚子能減肥……”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睡在身邊的白知秋正嘟囔著說夢話，“乖……把姜茶喝了……”

    說夢話時的白知秋是最無害的白知秋，我閉上眼睛繼續(xù)睡。

    突然，他語調(diào)突變，急促而激動：“李姨……李姨……我的孩子沒了……我和霖霖的孩子沒了……”

    一個激靈，睡意全無，睜開眼睛打量他。

    只見他臉色蠟黃，額頭上布滿了虛汗，頭發(fā)被汗水一縷一縷地貼在臉上。嘴唇像被太陽曬裂的土地，翹起了一塊一塊的死皮。呼吸聲噗噗茲茲，氣息像火似的燙。

    “哥……”輕聲喊。

    沒有回答我，眉頭越收越緊，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我的兒子……他們……殺了我兒子……霖霖……我們的兒子……”

    “哥……”見他陷入夢魘，伸手想搖醒他。手掌觸碰到他的肩膀，覺得有些異樣，忙把他的衣領(lǐng)拉開，腦海里空白了下，隨后心臟被揪了把似的，疼得喘不過氣。

    他的肩膀上胡亂纏著團(tuán)厚厚的繃帶，繃帶本是白色的，卻被黃色的膿汁和褐色的鮮血浸得變了顏色?；叵肫鹉翘焖嫖覔趵讜r被鮮血染紅的白衣，是那時候受的傷嗎？已經(jīng)感染了。

    伸手試了試他額頭上的溫度，燙得像火爐，他在發(fā)燒。

    哥哥他……是血rou之軀啊……

    “哥哥……哥哥……”

    想把他晃醒，可他沒反應(yīng)，不斷呢喃著：“孩子……孩子……霖霖……乖……”

    急忙扯開纏在手上的繃帶，下床翻他的醫(yī)藥包。

    188、第六章

    剪開他的繃帶,觸目驚心,看得人直抽冷氣。左肩膀還好，右肩膀找不到塊好皮rou,黃色的膿水直往下淌。肩上明顯凹下去一塊,也不知骨頭斷了沒有。

    抖抖地用酒精澆著沖洗，可膿水剛剛沖去血水就淌了出來,鮮紅的顏色刺得人腳軟。

    正手忙腳亂地處理，他睜開眼睛,眼里布滿了被高燒點燃的血絲,通紅。

    “做什么？”聲音已經(jīng)嘶啞得變了調(diào)子。

    “給你清理傷口,你在發(fā)燒?！?/br>
    他勉強扯扯嘴角：“骨頭沒斷，rou刮掉一塊。你手笨,把我弄疼了?！碧质萌ノ夷樕系难蹨I，“不聽話，把自己弄得多愁善感，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真不像我?guī)Т蟮暮⒆??！?/br>
    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一邊沖洗，一邊抽噎：“就弄，就哭，氣死你。別亂動?！?/br>
    “這具身體是花素見的，別擔(dān)心。不過她要是死，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其他身體附身，挺麻煩?！?/br>
    “那你還是活著吧，我們兄妹折騰的人夠多了，別再招惹別人?！?/br>
    他費勁地眨眨眼，呼吸聲粗得像破鑼：“聽你的，我盡力?！?/br>
    沒有縫合線，用繃帶捂著會再次化膿，清理完畢就只能讓傷口這么晾著，我拿起注射器想替他打針消炎。

    抬手按住我的手背：“兵荒馬亂，青霉素很珍貴，你這不省心的孩子總受傷，留著?！?/br>
    撥開他的手，去扯他的皮帶：“反對無效?！?/br>
    “小心你的手，別用勁，笨蛋?！彼焐暇芙^，卻抬起腰讓我動作，“哪學(xué)的打針，哥哥居然不知道。your little secret?嗯？看樣子，哥哥對你還是管得太松?！?/br>
    微微有些不爽，把針頭狠狠扎下：“被打針的時候?qū)W的。”

    “……”他吃痛噤聲。

    打完針，他咳嗽著叮囑：“呆在屋里別亂跑，等接應(yīng)的人?！闭f完，漸漸陷入了昏睡。

    通過窗欞往外看，只看到黑到化不開的混沌，連樹的影子都看不見。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沒有半點其他聲響。桌上如豆的桐油燈左右搖曳，咕嚕咕嚕往上竄黑煙，偶爾爆出點點燈花。

    想去看看易道在哪，又放心不下重病的白知秋。想著易道是妖尸，應(yīng)該不會遇到危險，又有白知秋的叮囑。耐著性子坐在床邊給白知秋擦虛汗。

    坐著坐著，忽然白知秋的嘴動了下，側(cè)過耳朵一聽，他在輕聲嘟囔：“冷……冷……”

    摸摸被子確實挺薄，忙把幾件換洗衣服搭在他身上，出去找被子。

    打開門，走廊上連一盞照亮的燈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好在大廳的方向隱隱有說話聲傳來，還夾雜著觥籌交錯的聲音。琢磨著老板娘也許在大廳，我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大廳摸去。

    沒多久眼前出現(xiàn)了燈光。大廳里坐著兩桌人，一桌是幾個腳夫，一桌是秦先生一家。正分別圍著兩張桌子吃木炭火鍋，銅鍋中的湯咕嚕嚕地翻滾著，大魚頭躺在白色豆花中間冒著騰騰的熱氣，上面浮著碧綠的蔥花，饞得人口水直流。

    看見我，秦先生招呼道：“易太太，你也住進(jìn)來了，我還說一會兒找你去呢?！币幻嬲f著客氣話，一面用筷子夾魚rou。魚rou來不及夾進(jìn)碗就直接往嘴里塞，然后咀嚼著，用燙得通紅的嘴巴跟我說，“這魚頭火鍋好鮮，易太太你快坐下嘗嘗?！?/br>
    旁邊的老媽子理都沒理我，只顧著夾了魚rou吃，一邊吃一邊盯著鍋，恨不得將腦袋都扎到鍋里去。

    只有秦夫人捂著鼻子，一臉委屈：“我都餓成這熊樣了，怎么一吃就吐呢?！?/br>
    “嘿嘿……”秦先生邊吃邊笑，“這就叫沒口福?！?/br>
    “請問老板娘呢？”我問。

    秦夫人驚愕：“易太太，你會說話？”

    不想多解釋，只說自己有喉疾混過去。

    然后說：“房里的被子薄，我找老板娘要一床。”

    “在那邊，我?guī)闳??！鼻胤蛉朔鲋酒鹕?，咽了咽口水，“省得看著東西不能吃遭活罪。”

    道過謝，和她互相攙扶著進(jìn)了另一條走廊。這條走廊也很黑，只有拐角處的墻上點著盞桐油燈。轉(zhuǎn)過拐角，往前直走了一會兒看到一扇徐掩著的門。里面燈點得很亮，熱騰騰的水汽夾著一股隱隱的微酸味道從門里頭飄了出來，味道腥得讓我一陣惡心。

    還有人在嘀咕：“他是人身，為啥還好吃好喝供著？”說這句話的是店里的伙計，“要不冒點險，咬一口就能登極樂?！?/br>
    “好，你去，跺跺腳灰飛煙滅?！崩习迥锎稹?/br>
    我尋思著這里可能是廚房，老板娘正在收拾魚。邊琢磨邊走過去想推門，手剛接觸到門板，眼睛往里看了一眼，這一看，冷不丁讓我全身一個激靈。

    房間里，老板娘和店里的伙計背對著我，正蹲在木盆邊收拾東西，就像收拾雞鴨魚一樣。

    但透過彌漫的蒸汽，我看到那些被他們收拾著的東西是頭。

    人頭。

    一個個人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很完整。有的眼睛緊閉，有的眼睛微睜，被熱水一泡皮膚微紅，那種奇特的微酸的rou味從里頭一股腦地散了出來，刺激得我胃里一陣翻騰。

    伸手捂住秦夫人因驚恐張大的嘴巴，正想轉(zhuǎn)身，忽然看見易道直挺挺地躺在角落里，身上亂七八糟地搭著些亂頭發(fā)碎皮之類的東西。擔(dān)心他們對易道不利，我強迫自己繼續(xù)朝里看，想看看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只見老板娘和伙計手動得飛快，將人頭上的頭發(fā)眉毛胡子一把一把扯下。再把褪完毛發(fā)的人頭往水里一滾，拿出來時人頭便變得白生生的，像個白白的大蘿卜。

    隨手一甩，把那“白蘿卜”一甩，落進(jìn)另一個木盆時，人頭眨眼間變成了胖乎乎的魚頭。

    “這仗再打十年才好，”老板娘撈起盆中漂浮的頭發(fā)隨手丟到不遠(yuǎn)處易道身上，“三天燉五百多個魚頭呢?！?/br>
    我看著她那道纖瘦的背影，只覺得頭頂悚然發(fā)麻。

    “五萬個魚頭也比不上一口神仙rou?！被镉嬕矒破鹨话杨^發(fā)扔到易道身上，“這東西，不能吃剁不碎，也配叫大妖?！?/br>
    站起身，老板娘扭了扭腰：“也不是沒辦法。會賴在咱們客棧，說明那人傷得不輕，還帶個累贅。先吃點東西，去碰碰運氣?！?/br>
    我沒再敢繼續(xù)往下看。轉(zhuǎn)身攙著雙腿發(fā)直的秦夫人往大廳挪，腦子里亂得跟團(tuán)麻似的。

    剛轉(zhuǎn)過拐角，身后木門吱呀一聲響，一陣腳步聲傳了上來。

    加快腳步跑進(jìn)大廳，我呼吸一窒。

    兩口銅鍋還咕嚕咕嚕地開著，鍋中央煮的哪里是魚頭，分明是兩個人頭。已經(jīng)被煮掉了皮，四只黑洞洞的眼眶，臉上的rou殘缺不全，沾著白乎乎的豆花碎。

    吃飯的人統(tǒng)統(tǒng)趴在桌子上，似乎失去了知覺。

    想加快步子跑回自己的房間，旁邊的秦夫人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得猶如木頭。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嚇瘋了，一步也拖不動了。聽到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情急之下我把秦夫人往柜臺后那個黑黝黝的酒桶后一推，自己也鉆進(jìn)去縮好。

    隨后老板娘和伙計就進(jìn)了大廳。

    只覺得額頭上的汗泉水似的涌了出來，我緊緊捂著秦夫人的嘴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