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棄軟軟糯糯的嗓音貼近了弓貞耳邊：“寐光前輩才叫可憐，在手心里捧了這么多年的親傳弟子轉(zhuǎn)眼就捅自己一刀，這大美人怕是要心碎了罷？嘻嘻……”

    “夠了?！惫懲蝗簧焓制〗瓧壍牟弊樱鳖i纖細，青藍色的血管被薄薄的皮膚覆蓋著，只要再用一點力就能掐斷。

    江棄一怔，眼睛里立刻蓄滿了淚水，她用力甩開弓貞，啞著嗓子大哭道：“弓貞jiejie大壞蛋！阿棄要告訴尊者！你想殺阿棄是不是！你們都想要阿棄死是不是！”

    蒼無樂正在嘗試破開那張魔臉，突然就聽見那邊江棄爆發(fā)出一陣大哭聲。他抬頭一看，船頭弓貞和江棄正尷尬地對峙著，一時間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弓貞這會兒才開始頭疼起來，江棄在魔變期本來就不穩(wěn)定，平日里尊者對她也百般遷就，這家伙早就為所欲為慣了。原本江棄和折亭都被尊者留在無妄魔境行動，可是江棄膽大包天，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著她這條船跑了出來?，F(xiàn)在尊者在無妄魔境和南海的計劃都出了點疏漏，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

    那張血rou模糊的巨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傷痕，它發(fā)出一陣凄厲的哀嚎聲，這聲音與江棄的哭號頗為相似。

    蒼無樂感覺面上一痛，伸手一抹，滿手都是血。他看了眼蕭無異，對方臉上全是橫七豎八的抓痕，道道深入骨rou，整張臉都被扒下來一半。

    江棄哭聲不止，她抱著頭尖叫道：“阿棄不是怪物！為什么你們都想殺阿棄！阿棄會好好活著的！你們都要死！”

    “都去死啊啊啊啊！”

    弓貞第一時間沖進船艙里把柳裁春的耳朵捂上，然后布陣封住了狹小的船艙。

    柳裁春已經(jīng)嚇傻了，他問道：“怎么了？”

    “嘖……江棄那個瘋子?！惫懣攘藥茁?，稍微緩了口氣才安撫道，“已經(jīng)沒事了?！?/br>
    “是……外面那個女孩子么？”柳裁春覺得自己見過的所有魔道嫡傳都不太正常。

    弓貞看上去也有些吃力，她本來就不擅長正面對敵，剛剛離江棄這么近多少受了點波及。她笑著對柳裁春說道：“嗯，就是她。那個不男不女的家伙道號將棄，她的魔紋從黃泉圣殿出現(xiàn)時誰都不愿意要她，因為她名字里有輕取輕棄之意?！?/br>
    “這跟名字有什么關(guān)系？”柳裁春不解。

    弓貞又將陣法加固了一遍，這才跟柳裁春閑扯起來：“無妄魔境賦予的道號都是有意義的。我道號弓貞，取的是引而不發(fā)、貞而不諒之意。而將棄者，棄親如濁垢，棄命如草芥，她是養(yǎng)不熟的狼，會輕易去掠奪，然后又隨意拋棄。這種性情對于正統(tǒng)道門而已不是什么好事。”

    弓貞說到這里頓了頓，她也沒什么立場說江棄，現(xiàn)在的她跟江棄其實并無差別。

    “然后呢？”柳裁春小聲問道。

    弓貞回過神來：“后來欺世心魔宗宗主把她給領(lǐng)回去了，賜姓江，我們都很少叫她道號。”

    “……聽起來不是一樣的么？”柳裁春嘴角抽了抽，江棄、將棄，完全聽不出差別啊。

    弓貞頓時覺得散修交流起來實在艱難，他們完全是從不同傳統(tǒng)下成長起來的，說是云泥之別也不為過。

    “魔圖賜予的道號都有意義，有意義自然就存在因果，而這種因果與修行者本身息息相關(guān)。你叫她道號跟叫她江棄對于她來說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

    柳裁春似懂非懂：“你們還真講究，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居然分得這么細致?！?/br>
    弓貞搖了搖頭，沒有再跟他說下去。

    船艙外面，江棄的哭號之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蒼無樂感覺自己幾乎沒辦法凝聚神魂來施展術(shù)法。他努力朝蕭無異那邊看了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四周都是血rou模糊的巨臉，完全看不見蕭無異所在之處。

    江棄坐在船頭上，麻花辮凌亂地散開，她雙手環(huán)膝，頭垂得很低，神色驚恐而兇戾。她的十指都扎進那個稻草人身體里，蒼無樂幾乎是瞬間就感覺身體各處被尖利的指甲洞穿，魔道真氣源源不斷地流逝。

    他心中有種驚悸之感，這與尋常廝殺不同，他看不見傷害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停止這種傷害。江棄是以心魔道入道，在三心境就穩(wěn)居欺世心魔宗嫡傳首座之位，可見她在心魔之道上造詣極高。

    心魔者，殺人于無形也。

    蒼無樂幾乎將能用的道術(shù)都用了一遍，可是四周那些巨臉仍然徘徊在他的身邊，并且隨著江棄的哭聲漸漸幻化出一張張血糊糊的泣顏，看上去分外可怖。蒼無樂感覺身上的傷勢在不斷增加，一個個孔洞，一道道深痕，但是沒有一處是致命傷。他注意到江棄扎進稻草人身體里的十指染了血，指甲間都夾雜著碎rou。

    他看著江棄扎稻草人就會不由自主地將這個傷勢代換到自己身上，然后身體相應(yīng)的位置就真的出現(xiàn)了一模一樣的傷口。蒼無樂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手上離開，但是根本做不到。

    就在這時候，一雙雄健的黑色魔手撕開了巨臉，蕭無異有些痛苦的聲音傳了過來：“先走！”

    蒼無樂一瞬間逃離了無數(shù)張巨臉的禁錮，他看見蕭無異已經(jīng)化出天魔真身，但也沒有在意，直接就往來處遁走了。欺世心魔宗偏向控制，江棄真要殺了他們兩個還是很難的，但是拖得時間越長就越危險，這點兩人都明白。

    反正江棄一時半會兒弄不死人，所以蕭無異索性成天魔真身，給蒼無樂制造機會逃出困境。只要蒼無樂能順利找到拙然尊者那邊的援軍，那么蕭無異肯定能撐下來。

    江棄現(xiàn)在不知道是個什么狀況，看見蒼無樂飛遁離開竟然也沒有阻攔，她哭聲不止，四周各種心魔漸漸浮出。

    弓貞感受著心魔道真氣的微妙變化，忽然起身道：“我出去看看，你呆著別動?！?/br>
    “外面太危險了?！绷么阂惑@，不解地問道，”那女孩兒應(yīng)該沒問題吧？“

    “一對二有點懸，我還是出去幫她一把好了?！惫懮裆氐卣f道，“你千萬要小心?！?/br>
    柳裁春糾結(jié)地點點頭，總覺得這種本該十分深情的囑托有點怪怪的：“你也是?！?/br>
    “你們究竟有何企圖！”蕭無異見弓貞也從船艙中走出來就感覺不妙，雖然破滅道與天魔道本身在戰(zhàn)力上占優(yōu)勢，但嫡傳首座的實力絕對是處于魔道巔峰的，就連一般的長老也無法跟他們媲美。一個瘋瘋癲癲的江棄還好說，再加上一個不知深淺的弓貞，也不知道蒼無樂能不能逃得掉。

    “你猜？”弓貞笑盈盈地說道，她就站在原地，竟然也沒有要去追蒼無樂的意思。

    蕭無異見她不動手也沒有安心多少，看對方這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恐怕是早有安排了。

    弓貞見他不答，頓時感覺有些無趣，她走到江棄身邊，低頭揉了揉她的長發(fā)：“別哭了，你再哭jiejie心都要碎了。”

    江棄嗚咽著抬頭，一看是她又扭過臉去不說話了，她哭起來一點也不好看，兩只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

    弓貞“撲哧”一聲笑出來：“尊者馬上就要到了，你準(zhǔn)備就這么接她么？”

    江棄用力擦了擦眼睛：“什么？真的嗎？”

    “自然不假。”弓貞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柔聲哄道，“今日是jiejie的錯，阿棄別生氣了?！?/br>
    江棄眼睛又是一紅，一把眼淚就蹭在弓貞的紅衣之上：“大壞蛋！阿、阿棄再也不理你了！”

    她哭得氣都喘不過來，弓貞無奈地看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哭得越厲害，心底里的憂憤越激烈，心魔之念就越發(fā)強烈，那么蕭無異也掙扎得越是艱難。

    弓貞好好的一身衣衫已經(jīng)被她扯得不像樣子，她盡可能溫柔地道：“好了，別拖太久，不然尊者要生氣了?！?/br>
    江棄用力點頭，突然想到什么，又用力搖了搖頭：“尊者從來不生阿棄的氣?！?/br>
    她最后還是放開了弓貞，稻草人也被隨意扔在一邊。她雙手閃電般結(jié)印，口中輕叱道：“幻景念想，隨心應(yīng)見?！?/br>
    心魔幻境轉(zhuǎn)瞬即成！

    第二百一十三回

    第二百一十三回、偏差失誤,破門而入

    破滅天魔宗地處忘川源頭,而忘川居西側(cè)，自南向北流，因此破滅天魔宗可以說是偏居整個無妄魔境的最深處。其山門臨水而建,不少主峰甚至就在忘川河道之中。整個宗門覆蓋的地方山島竦峙,多有斷崖絕壁，飛鳥不得渡，凡人仰首望斷亦不能及。

    “附近地勢如此奇崛詭異,真可謂是易守難攻啊?！闭弁ふ驹谕ㄎ鱾?cè)看著濤濤河水嘆道,“這段忘川水曲折湍急，也難渡得很,我們可需再往上游走走？”

    他還是穿著那件把自己全身上下都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黑袍，只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睛，手里還握著一個古樸的獸骨羅盤。這羅盤有砧板大小，看上去做工粗糙，方不方圓不圓的，但是骨質(zhì)如玉，堅實剔透，從特定的角度看過去隱約有光華流轉(zhuǎn)，符文竄動。

    他身邊的岐姬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看著自己的影子道：“再往上走？再往上忘川是好渡了，記川呢？記川都到頭了，那處萬物歸無，不比這里安全。沒法子了，除非你能跑到魔境入口，往東側(cè)重新進一遍……不過那時候你又要思考怎么渡東側(cè)的記川了。”

    折亭一聽也覺得有理：“以前我從未注意過這些，現(xiàn)在想想破滅天魔宗先輩還真是選了個好地方?！?/br>
    岐姬不屑，以前誰也沒想過要攻打破滅天魔宗，沒想過是自然。

    她說道：“斷碧之巔一戰(zhàn)的時候黃泉圣主剛剛隕落，他尸身不朽，忘川和記川出現(xiàn)也是后來的事情。那時候誰會想這個？走運罷了?！?/br>
    忘川和記川都是從黃泉圣主尸身中流淌而出的河川。

    折亭被她噎得說不出話，最后只得認輸：“好吧，那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

    “就我們倆，你還想怎么辦？”岐姬跟他說起話來口氣一直很差，“等黃泉尊者到了再說吧?！?/br>
    折亭擺弄著手里的羅盤，不滿道：“那我就召請她了？”

    岐姬正要說什么，可她面前的忘川突然掀起滔天巨浪，水中透出黑色火焰，大量水汽彌漫起來，整條河上都是灰蒙蒙的水霧。

    天光忽然暗了下去，空中烏云聚攏，堆砌成城，螺旋形的云層中露出一點黑色空洞。水面倒映天空，天水之間是迷茫不清的灰色霧靄，從下往上就像一幅被緩慢漸染的水墨畫，沒有細致的描摹，只看見大片潑墨留白。天地靈氣在一瞬間被抽空，壓抑的魔道氣息充塞每一處，忘川水每蕩漾一次這種氣息就越發(fā)濃烈。

    岐姬只覺得眼睛一花，剛剛還看得分明的世界似乎在一剎那就完全變了樣子。

    魔主降臨，天地?zé)o光。

    她喃喃道：“已經(jīng)來了……”

    折亭不自覺地放下手中的羅盤，朝著忘川水低頭致禮。

    有龐然大物在緩緩脫出水面，猙獰的骨刺劃破霧靄，森白的骨骼被黑色烈火繚繞，馬蹄踏著水面，霧氣瞬間升涌。一共八匹骨馬從忘川水中奔騰而出，嘶鳴暗啞，吐息中帶著刺鼻的硫磺味。黑色烈火纏成魔紋，覆蓋在白骨馬的每一處，流轉(zhuǎn)時賦予亡者不可想象的力量。它們眼中冒出幽幽的光，宛如活物一般。

    白骨馬拉著火焰車輦，黑色魔焰化作韁繩，面目猙獰的轉(zhuǎn)輪圣王執(zhí)韁cao戈，輪寶、象寶、馬寶、珠寶、女寶、典兵寶、守三藏寶環(huán)繞著車輦。

    轉(zhuǎn)輪圣王揮鞭咆哮，骨馬嘶鳴不已，馬蹄脫離忘川水，烈火車輦轉(zhuǎn)瞬就朝著破滅天魔宗山門沖去！

    “時間緊張，你先調(diào)人圍山罷?！逼届o的聲音傳入折亭腦海之中。

    折亭握著羅盤的手微微一緊，他感覺手有點不聽使喚，深呼吸好幾次才漸漸平靜下來。他在腦海中回應(yīng)道：“江棄還沒來?！?/br>
    “無所謂，反正弈心尊者會在此坐鎮(zhèn)?！?/br>
    這時候烈焰車輦已經(jīng)“轟”地撞上了破滅天魔宗山門，護山大陣就跟不存在似的，這些白骨馬在空中微微一滯就穿了過去。

    折亭忙不迭時地調(diào)整著羅盤，大挪移陣眨眼間成形，忘川砂石泥土凝結(jié)成陣基雛形。這些就地取材的東西遠不及五色石來得堅實，但是用于構(gòu)建臨時通道已經(jīng)足夠了。折亭手里的速度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無數(shù)符箓被他附著在大陣的雛形之上，粗糲的砂石變得光滑堅硬。

    岐姬此時也顧不得給折亭添堵了，她竭力冷靜下來問道：“你能行吧？”

    折亭是計劃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得想辦法把留守?zé)o妄魔境的破滅天魔宗弟子和他們派去肅清南海的破滅天魔宗弟子完全分隔，絕對不能讓他們之間保持聯(lián)系。除此之外他還負責(zé)魔軍的調(diào)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尊者安排好的人弄來圍堵破滅天魔宗山門。

    “別吵我。”折亭瞪了她一眼，岐姬立馬噤聲了。

    忘川邊上的土壤還比較軟，撐不住這宏偉無比的大挪移陣，整個大陣都往下陷了好幾米，可是折亭已經(jīng)沒空管這個了。他滿頭大汗地調(diào)整手里的羅盤，不斷核定這個臨時陣法與其他大挪移陣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將這個簡陋的大陣盡可能做得實用些。

    移轉(zhuǎn)乾坤一術(shù)可謂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這術(shù)法連小圓滿修行者用起來都不一定能絕對精準(zhǔn)，折亭臨時布置的大陣想要做到準(zhǔn)確無誤地傳送大批人，幾乎可以說是天方夜譚。不過他此時拿著的是極獄罪魔宗圣器，移星換月盤，雖然看著不起眼，但是以這羅盤為大挪移陣陣眼之后，他就可以省去大把力氣了。

    因為這東西打起架來雖然沒什么用，但在引道指路一事上還是頗為神異的。

    這大陣雛形剛成就冒出點點微光，折亭有些訝然地抬頭，一下就看見留著山羊胡的弈心尊者從土里鉆出來。

    弈心尊者雙手背負，看起來比平日里嚴(yán)肅不少，他一出現(xiàn)就斥責(zé)道：“你這大陣開口怎么在地下！”

    折亭這邊也吃驚：“前輩怎么這么快就來了！我這邊還沒準(zhǔn)備好呢！”

    弈心尊者回頭看了一樣陷在土里的大挪移陣：“尊者呢？”

    “進去了。”折亭越發(fā)吃驚，可是手里的動作一點也沒有慢下來，“您不知道么？”

    岐姬聽著他們兩人說話，心里明白魔境內(nèi)和魔境外已經(jīng)亂得不成樣子了。

    欺世心魔宗在聲明退出無妄魔境那一天就舉宗撤出無妄魔境，所以在這次出征后整個無妄魔境就剩下了半個極獄罪魔宗和半個破滅天魔宗。

    這也是拙然尊者之所以放心地帶人離開宗門的原因——別說半個極獄罪魔宗，就算是一整個極獄罪魔宗也攻不破破滅天魔宗山門。

    拙然尊者自己身在南海，對其他幾個宗門的行為也看得清楚，稍稍有什么異動肯定能及時回援。至于無妄魔境里面，有個以一敵萬的朱無瑕坐鎮(zhèn)，不管發(fā)生什么都能撐到他們回援。

    所以說破滅天魔宗理應(yīng)是安全的——如果云青沒有設(shè)法掐斷了回援之路的話。

    按照她的安排，江棄負責(zé)里應(yīng)外合，在不驚動朱無瑕的情況下打開破滅天魔宗山門。這時候折亭會把欺世心魔宗的人從南海直接傳進無妄魔境，配合留在魔境內(nèi)的另一半極獄罪魔宗弟子攻破山門。

    拙然尊者手里握有極獄罪魔宗鑄殊尊者所贈的玉簡，所以他對無妄魔境每一個大挪移陣的使用情況都一清二楚。這就意味著折亭只能以最快速度臨時造一個靠譜的大挪移陣出來，為此他還特地把宗中圣器移星換月盤給搬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