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她摘了一朵花撥弄它的花瓣說:“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br> “你會背《詩經(jīng)》?” “我爹爹教我的,他識字不多,但他說這是我娘根據(jù)《邶風.靜女》給我取的名字,自牧歸荑便是從野外采來野芍藥的意思,我叫穆荑(牧荑)?!?/br> “但后面還有洵美且異呢,難道你娘認為你可以像芍藥一樣美,哈哈哈哈哈……”阿魚哥笑得很惡劣。 “你討厭!”穆荑轉了身就走。 阿魚忽然上前拉住她的小手說:“芍藥,我以后娶你!” “我不叫芍藥!” “嗯,但我說我以后娶你。”阿魚哥小小的掌心熱熱的,十二歲的男娃似乎也有點成熟的氣質(zhì)。 穆荑回頭瞅著他,不解問:“你不是喜歡小涼么,天天夸小涼美得像花兒?!?/br> “唔……但我想娶你!要不,我把這個給你,這是我娘的東西,你信了吧?”他低頭從頸間解下玉佩塞給她,“不許弄丟,否則拿你是問!” 穆荑拿出藏在匣子里的玉佩看了看,小小的羊脂玉上面雕的是一只魚的形狀,那會兒她想難怪他的小名叫阿魚,原來是母親取的。 穆荑輕輕嘆息一聲,又把玉佩收回匣子中。這玉佩她以前還戴著,入王府以后她就摘下了,從此深藏匣子中,從沒戴過。 翌日,穆荑帶著苡茹到良夫人院中,第一天教習良夫人禮儀。 良夫人長得似小涼,神態(tài)也像,但實在沒有小涼聰明,怎么教都不會,也不肯上心,實在令她們當奴才的費神。苡茹脾氣急,已不是兩次偷偷扶額,若非良夫人是主子,她估計早已暴跳了。 以前穆荑剛隨小涼入府時,還是宮里的嬤嬤教習禮儀的,宮里的嬤嬤嚴格。小涼為了不討罰學得很認真,掌握得也快,晚上還讓她在一旁督導勤學苦練。她那會兒白日跟在小涼身邊耳濡目染也學會一些,她自認為不成規(guī)矩,但小涼說:“穆荑,你學得比我快,你只是一旁看著都做得比我標準呢。其實你才天生是做夫人的料子吧!” “你快別說了,我已是賤籍了!” “其實你出身很好,父親為左金武衛(wèi)大將軍,母親為榮城郡主,配王爺也不差,可惜了!” 可惜了……王爺才不會選她! 穆荑看著良夫人,總不由自主想起小涼,想起她的一顰一笑、音容笑貌,仿佛還在眼前同她說話。 待良夫人搖著手絹蓮步輕移走了一圈抬頭問她:“姑姑,行了么?”她才回過神來,穆荑道:“可能……還需再練練!” 良夫人已經(jīng)走了十幾遍了,頓時有些喪氣,扭著手絹道:“是不是姑姑教的方法不對呀,為何我怎么走都不得要領?” 苡茹是很維護她的,頓時有些氣憤,但還是隱忍著說:“姑姑,我去命丫鬟倒些茶來,想必夫人走得久了也渴了。”而后未等她答話便忍著氣出去了。 唉,苡茹太年輕,性子還需斂斂?。∧萝栌悬c擔心苡茹的將來,不過她終究是要走的。 穆荑道:“蓮步講究直線,款款步移,雙臂自然舒展,左右輕搖,身姿如柳,婀娜婉轉。門外有回廊,要不,夫人在回廊石椅上走走,可利于塑造直線?” 良夫人拍手笑道:“好啊好?。 彼€是十六歲的小丫頭,又在山間長大,有新奇的玩法當然高興。 穆荑帶著良夫人出去,讓良夫人跨上長條石椅,石椅不高,外圍有扶手,一旁又有她候著,不會有事,可走著走著,也不知是誰通報一聲:“王爺駕到——” 良夫人心急回頭,前腳一扭便摔落下來。 穆荑本聽聞王爺來了已做好行禮準備,待聽聞驚呼聲時伸手已來不及了,良夫人撲了她一個滿懷摔落到地上。 穆荑墊底,頭部撞擊地板硬的生疼,她有一瞬間發(fā)懵,頭和全身都麻麻的,動彈不得。良夫人已經(jīng)從她身上爬起來,但不知是腳扭傷了還是哪里傷著了,坐在地上哭:“哎呀,好疼,疼死我了!” 王爺箭步?jīng)_上來扶著她:“怎么了,哪里傷著了,讓本王看看?” 良夫人咬著下唇委屈地哭:“手和腳都傷著了,手肘磕破了,腳踝崴著了,都怪穆姑姑,我原本不要練這些,她非讓我學,還讓我出來回廊走直線,這會兒就摔著了?!?/br> 苡茹正好過來扶穆荑,聽聞此言生氣道:“別的夫人學幾遍就會了,良夫人學了十幾遍都不得要領,還怪我們姑姑教不好?姑姑,姑姑,你怎么樣,沒事吧?” 穆荑被她扶起,搖搖手,抓著苡茹道:“別……教不會夫人的確是我們奴才的錯?!?/br> 良夫人不跟苡茹置氣,但是對王爺撒嬌:“哎呀,人家不想學了,真的不想學了!” 穆荑正想溫聲勸說學習禮儀是每個夫人、尤其是皇家女人的必修功課,誰知忽然聽到晉王道:“那就別學了,本王也不喜歡束手束腳的規(guī)矩,良兒這樣就很好?!?/br> 小良滿意了,靠到晉王懷里,雖然不吭聲但分明拿挑釁地眼神看了苡茹一眼。 穆荑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壓下去,并且握住自己徒兒的手壓下她頂撞的脾氣。 事后晉王好言溫存良夫人一番,苡茹扶穆荑回房上藥,苡茹道:“那個良夫人,真看不出來,以為很單純,誰知越來越無法無天!” “誰得寵些都這樣,后院的女人都有幾分驕傲。”穆荑輕聲嘆息,拆下厚重的發(fā)髻散開青絲,揉了揉疼痛的后腦勺。 “姑姑你沒事吧?” “沒,往后我不在時你可要收斂自己的脾性,我們是奴才,就是奴才,主子想怎么樣都可以,記住了么?” 苡茹有些傷心:“姑姑,你真要走么?” 穆荑點點頭:“我的賣身期約到了,自然要走,你往后也要走的,我們都是宮女,唯一不同的是不守在宮里而守在王府而已,沒必要留在這里?!?/br> 穆荑正說著話,蘇公公忽然來傳:“穆姑姑,王爺有請!” 穆荑應一聲,只得快速盤了發(fā),苡茹再搭把手幫她整理釵鬢,迅速收拾好出門。穆荑以為是去良夫人那里,誰知卻是直走王爺?shù)膶嬍?,也就是這座王府最尊貴的前院。 晉王剛下朝,正令兩個婢女給他易服,穆荑走進去不便,在珠簾外跪著:“后院掌事穆荑,給王爺請安!” 晉王瞥了一眼,依然張開雙臂令兩個婢子給他易服,系了右衽暗繩之后準備上腰帶,晉王忽然道:“你們都退下吧,穆姑姑給本王系腰帶?!?/br> 蘇公公抱著佛塵低頭躬身守在垂簾旁,聞聲雙眼機靈地轉了一下,但不動表情,只甩佛塵命所有服侍的丫鬟退下,獨留穆荑。 穆荑覺得有些不妥,道:“王爺……” 蘇公公適時卡住她的話躬身邀請:“穆姑姑,王爺請您進去呢?!?/br> 她的口囁嚅了一下,最終還是起身進去。 第三章 小芍 穆荑拿了紋螭玉帶鉤比劃了一下,雙手環(huán)著他的身給他系上腰帶,這動作她甚是熟悉了,每個入府的夫人她都教,但還是第一次親身上陣給晉王系腰帶。系完了她不放心地左顧右盼,稍稍調(diào)整了一番才滿意地后退一步。 抬頭時忽然見晉王一直盯著她,昳麗清透的眼波有些暗沉,幽幽深深望不到底。 穆荑拘謹?shù)匚蘸想p手躬身后退,“王爺,已是系上了腰帶。” 晉王伸手撫摸了一下玉帶鉤,那上頭似乎還有她的溫度,而后轉身走出正堂。 穆荑本欲先一步替他打開珠簾的,奈何他走得太快,身量又高,她笨頭笨腦地跟上去只撿到他甩下的搖曳輕鳴的珠簾,她不知所措地定了定搖晃的珠簾,晉王適時回頭,許是嫌棄她太慢,又提步先走到上位而坐。 穆荑走出來時他已自個斟茶淺嘗了,于是下人的事情她沒一個趕在他前面做的,在王爺面前,她的確是一個失敗的奴婢!穆荑暗自嘆息,有些如履薄冰。 晉王道:“坐吧?!甭曇艉艿?,沒有任何情緒,只有自然流露的威嚴。 穆荑答:“奴婢不敢,奴婢站著吧?!?/br> 晉王也不強求,待喝了一杯茶之后問:“契約快到期了?” 說到此處穆荑有些愉悅,嘴角微微上揚,但是她很快掩飾,低眉順目十分恭敬道:“回王爺,只有一月了?!?/br> 晉王自然把她的小表情收錄眼底,面色無波道:“你那徒弟,今日見了她的脾性,本王不放心?!?/br> 穆荑如遭雷打,瞬間抬頭,表情怔愣,掩飾都掩飾不住,囁嚅解釋:“可是……她是眾丫頭中最聰明的,后院事雜,可不是輕易換人可以勝任,我?guī)к尤阋荒辍?/br> “你說對了,后院事雜,可不是輕易換人可以勝任?!睍x王淡然開口。 “王……王爺,奴婢的賣身契可是要到期了……” “到期了再簽便是,四年前,不都是這么過來了么?” 她的宮籍比較特別,當年為了躲避追殺隨小涼入府時,是小涼求了晉王擬一個這么奇怪的短期賣身契,只簽了三年,本來她可以走的,奈何小涼冤魂不散,她為了給小涼超度又簽了四年留下來,如今到期了,她已無留戀的事跡,自然要走啊,可晉王這是不打算放人么? 穆荑不知道要說什么的好,她是執(zhí)意要走的,非走不可,于是跪下來求情:“王爺,奴婢走之前定將苡茹帶得很好,絕不令您擔心,奴婢在京城無依無靠,留著無用,只想回家鄉(xiāng)去……” “你家鄉(xiāng)在哪兒?”晉王質(zhì)疑。 穆荑只好道:“奴婢想回……回水家村?!?/br> 晉王忽然生氣地擱下杯盞:“小芍,你既然記得水家村,為何不念著我們幼時的青梅竹馬之誼?” 小芍,是阿魚哥在無人時才會私下叫的她的名字。 那夜,她收了他的定情信物,阿魚宣布:“我以后便叫你芍藥!” “難聽死了!” “那就叫你小芍吧,如何,是否好聽一些?” “哼,你憑什么給我改名字,我有大名,叫穆荑,阿爹阿娘叫我小名靜女?!?/br> “靜女其姝,我可不覺得你稱得上姝色,況且那些名字都是他們叫的,你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我當然得給你按一個只有我能叫的名字。便這么定了,就叫你小芍,不許對外人講,若是聽見外人學了叫你也不許應,只有我叫了才能應!” 可是這個名字除了幼年才聽到,如今隔了七年誰還會叫呢? 晉王走下來,扶起微微有些顫抖的穆荑道:“小芍,你可以為小涼守在王府中七年,為何不能為了阿魚哥多守幾年?水家村也不是你的故鄉(xiāng),你的根在京城,你爹你娘皆在京城,你為何要棄他們遠去?” 穆荑道:“我爹娘皆已西去,京中已無親人,水家村……還有些幼時的玩伴……” “你指的是大牛?”晉王微怒,“大牛你倒是記得,而自小與你一起長大,同穿食、共睡床的阿魚哥你卻不惦記!” 阿魚哥已經(jīng)死在了七年前。穆荑以為。 七年前他們回京,父親終于完成先帝遺愿,把為了躲避薄皇后追殺,流落民間十幾年的三皇子安全帶回京城,便是阿魚哥,他的大名為蕭攬。彼時蕭攬的同胞哥哥——韓王已在左丞相的扶持下繼位,是為當今陛下,可薄太后依然不肯還政,左相一黨與薄氏一黨皇權傾軋,她的父親便死于那場爭斗中。 猶記得宮宴之上,薄太后以謀逆之名拿下她的父親并當庭處死時,左相一黨與當今陛下因權衡利弊也不能相救,她抱著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地父親不停呼喊,可沒人理會,她扯著蕭攬的衣角道:“阿魚哥,求求你救救他,他是我的阿父,我不能沒有他……”她的母親已在十幾年前先帝駕崩,薄皇后篡權時,因替先帝私藏了三皇子而被處死了,被處死的還有她的哥哥jiejie、祖父祖母和其他族人,他的父親因為要帶著三皇子潛逃,連親人的尸骨都未及收理。如今十幾年過去了,三皇子的哥哥已是登基為帝,朝中又有左相扶持,可與薄氏一黨抗衡,她的父親已算功德圓滿,為何還要被處死,甚至許多人也見死不救呢? 她不能理解?!鞍Ⅳ~哥,他可是從小帶你到大,一直保護你的人,若沒有他,也許你已死在宮外,求求你救救他啊……” 可是阿魚哥冷漠地抽開衣角:“穆荑,他是逆臣賊子,犯了謀逆之罪,我不能違背律令解救他?。 ?/br> 那時候她打量著他,十七歲的少年,未及冠弱已被封為晉王,朝服加身,冠冕威儀,豐神俊美,氣宇軒昂,已不再是幼時與她一同在田埂一把鼻涕一把捉泥鰍的阿魚哥,更不是承諾她天下今生的少年,他是天之子,是當今皇上的同胞弟弟,是尊貴的晉王殿下。那一刻,阿魚哥死了,死在她的心里! 至今回憶,她一直覺得阿魚哥只是小時候的阿魚哥,與如今的晉王殿下,沒有任何關系。 穆荑澀然開口:“奴婢只是累了,不堪肩負重任,求王爺成全!”她磕了個響頭,卑躬屈膝,在他面前,她是奴婢,他是主子,再也沒有任何別的感情。 晉王望著她,眼底更為深沉,最終道:“再過兩月,便是小涼的忌日了,你好歹留過她的忌日再走吧!小涼生前可是一直念叨著你,念你是她的好姐妹,甚至臨終還不忘托付本王好好照顧你!” 父親死后,她被打為賤籍,本欲受死刑,奈何小涼千求萬求,甚至以死相逼終于逼得晉王為她謀得一條命!那會兒他要立妃了,薄太后考慮到他年歲未及冠弱,便先立側妃,晉王第一個立了小涼。 她曾經(jīng)以為他欠她一個解釋,后來明白不過是她自作多情。陛下降旨的那一日,小涼拉著她的手興高采烈地笑:“穆荑,阿魚哥終于肯娶我了,他十年前便給了我承諾,說十年后必娶我,看,這是他給我的信物,一對魚兒玉佩,拆為他一只我一只,魚兒可是他的小名?!?/br> 那塊魚兒玉佩,竟比他送給她的還要精致。呵,多么可笑,他給每一個女孩子都送魚兒玉佩么?而且十年前便對小涼說的話,竟比她的早五年,他送小涼成雙成對的魚兒玉佩,顯然比送她的孤只珍愛。她早該想到,他平日里平白無故地夸小涼美貌不是無意的,更該明白只私下里喚她小芍乃是不愿讓小涼知道所為。 她該恨他薄情,恨他戲弄她的感情么?其實她應該更恨自己自作多情吧! 她果然沒等來他的解釋,只看著他興奮地迎娶小涼,興奮地為小涼摘星星摘月亮,興奮地把她父親為他的付出及他對她的承諾拋之腦后。唯一的交流便是小涼從牢獄里把她接出時,問他可否把她帶入府中作為好姐們,他淡漠地瞧了她一眼,淡漠地應一聲:“哦,你喜歡便帶回去吧!”也許,那便是他對她的解釋,因為一絲絲的愧疚而不敢面對,因為確實不曾喜歡而淡漠? 她不該怨恨這些,小涼對她極好,小涼喜歡他,看著他對小涼疼寵而小涼因此而幸福她該為小涼高興。而且他待她也的確沒什么不好:他的父親不是他殺的,但他把她從牢獄里救了出來;她在府中雖是丫鬟,可念及小涼的情分及幼時的情誼他給她安排獨宿,吃穿用度皆與其他丫鬟不同;甚至不約束她的身份,只簽了幾年的宮籍,小涼死后還仍授予她掌管后院所有雜事的好差事。 她真的不該怨恨他,為著小涼,為著他對她的恩義,她不該怨恨他。因此這些年反反復復勸說自己,磨平了性格棱角,她終于不愛不恨。只是小涼死了四年,織菱院也被燒了,她在府中已無寄托,她累了,她想離開而已。 “涼夫人埋在驪山腳下,待她忌日,奴婢另行摘了柿果祭拜即可,不必留守府中叨擾王爺了!”穆荑婉聲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