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漸漸地,他沉靜了下來,抬起頭,凝視著蕾蓉。 蕾蓉發(fā)現(xiàn),那個冷漠、殘酷、瘋狂、仇恨一切的黃靜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善良、柔和,目光中充滿歉疚和懺悔的小伙子,盡管縱橫的淚水將他的臉孔劃成了一片花,但就像撲滅山火的暴雨一樣,至少讓原本暴戾的一切都變得溫潤了一些。 “謝謝你,蕾蓉?!秉S靜風低聲說,“我想你說得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該是了結(jié)一切的時候了?!?/br> 蕾蓉有點不放心,輕聲說:“你已經(jīng)做了錯事,可千萬別再做傻事,跟我一起去向警方投案自首吧,爭取寬大處理。” “不!”黃靜風搖了搖頭,“段石碑教會了我斷死術(shù),可是現(xiàn)在我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利用我,所以我得找他算清這筆賬……” “你不能去,你不是他的對手,把一切都交給警方吧?!?/br> “穆紅勇死了,錢承死了,姚遠死了……還有地鐵里那個孩子,死了這么多人,我總得搞明白他們到底都是怎么死的吧?我總得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都是我殺害的吧?如果我現(xiàn)在就自首,段石碑肯定會聞風而逃,那么我也許永遠都搞不清答案了。”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陪你自首,然后把一切都告訴警方,引段石碑來找你,然后再把他抓獲,這樣同樣能搞清真相——” “蕾蓉!”黃靜風厲聲一喝,嚇了她一跳。 黃靜風意識到自己嚇著她了,歉疚地說:“對不起,蕾蓉。你理解我吧,我殺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如果不親手幫他報仇,我死了都不會心安的……如果你真的想要幫我,我倒有個事情想托付你?!?/br> “你說。” “你幫我找到高霞的尸體,把她安葬了吧——如果她沒有被拿去做器官移植的供體?!?/br> “好,我答應(yīng)你!” “那么,我先走一步,你也趕快離開這兒吧!” 說完,黃靜風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向外面走去,瘦長的身影猶如一道裂痕。 蕾蓉抱著腿,靜靜地坐著,仿佛一個被開釋后卻又回到牢房的囚徒,在自我的監(jiān)禁中思索著什么……很久很久,她也慢慢地站起,走出了設(shè)備室,來到了空無一人的太平間,她看著那一排冰柜,看著頭頂滋滋響的大管燈將她的影子投射于灰白的柜門,她想:我差一點也要和你們睡在一起了——當然,我終究有一天會睡在里面,但是,那一天還是來得越晚越好,而且,每個人死亡的時間和地點都應(yīng)該是造物主的決定,決不應(yīng)該是某個人用嘴、用刀、用槍、用毒藥或隨便用什么“斷定”出來的。 作為一位法醫(yī),我一直都在為此而努力著。 然后,她走到太平間門口,正要推開玻璃門,忽然有點猶豫,透過玻璃向外望去,有一條長了青苔的石頭臺階向上延伸,那也許是通到地面的途徑吧,但是經(jīng)過這幾天的囚禁,她有一種不安的預(yù)感:我怎么可能這樣輕易的脫險?在出口的地方也許還埋伏著什么。她得余光一掃,發(fā)現(xiàn)身側(cè)居然有一臺電梯,她知道這肯定是醫(yī)院用來運送死去病人的尸體的,這么說,如果坐電梯到一層就應(yīng)該能到達門診樓或住院部,從大門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豈不是更好? 她按了一下“向上”鍵,電梯門打開了,很大的一個長方形箱體,本身就像一具鐵棺材。 她走了進去,按下“1”,電梯門咯吱咯吱地關(guān)上,先是頓了一下,然后向上提去,在這短暫的行程中,蕾蓉竟回了兩次頭,明明電梯里只有她一個人,可是她總覺得,在自己空曠的身后隱藏著什么,然而她每次回頭看到的,卻只有污濁的內(nèi)壁照出的一個模糊的自己。 別再疑神疑鬼了,她想。 電梯又是一頓,電梯門卻沒有打開。 怎么回事?她想起了看過的幾個恐怖片,不過還沒等她回憶起具體的電影名字和情節(jié),電梯門就打開了。 她朝門外邁出了一步,仿佛走進了一個更大的太平間,或者更大的棺材:望不到頭的漫長過道,寂靜如死,白色的墻壁像帷幔般遮蓋著子夜,那一扇扇鉛灰色的房門,雖然關(guān)得緊緊的,卻總給人一種有人從門縫里往外窺探的異樣感覺。 蕾蓉仰起頭,竹節(jié)蟲一樣蜿蜒的管燈延伸出很遠,骯臟的光芒除了把陰影照得更加清晰,什么用都沒有。在管燈的兩側(cè),還懸吊著巨蟒一樣粗大的管道,不知道里面涌動著什么,不時發(fā)出腸鳴一樣的咕嚕聲,仿佛整座樓道正在咽氣。 蕾蓉的心有點慌亂,有一刻她甚至以為世上的人都死光了,只剩她一個幸存者,未來的時光只是在管燈的照耀下,行走于半明半暗卻又遙遙無期的旅程……她定了定神,想趕緊找到門口走出這詭異的地方,于是沿著樓道向前走著,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越來越急促。 拐了個彎,迎面是一堵墻。 怎么搞的,居然走到死胡同里來了,這個活像被遺棄的樓里怎么連個值班護士都沒有?蕾蓉生氣地想著,正要沿原路返回,突然聽見“咔噠”一聲。 不,不,不,不是頭頂管道的腸鳴,也不是自己腳步的回音,這“咔噠”聲就像鴿子窩里傳出的一聲貓叫,分外異樣。蕾蓉回過頭,就在剛才拐過來的墻角,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攤在地上。 我被人跟蹤了,而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誰?”她問道。 影子沒有動。 “有人在嗎?”蕾蓉提高了聲音。 影子蠕動了一下,然后,一個人從墻的后面慢慢地走了出來。 他穿著白大褂,身材瘦小,營養(yǎng)不良似的,無論眼睛和嘴都細細的,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連說話也輕聲細氣的:“你是患者還是家屬?怎么這么晚了還在醫(yī)院里走動?” 哦,原來是個值班醫(yī)生。蕾蓉覺得沒必要把自己的遭遇詳細對他說,就告訴他自己是患者家屬,迷路了,希望他帶自己走出這座大樓。 那醫(yī)生點點頭,便帶著她一路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座電梯前,醫(yī)生按了“向下”鍵,電梯門打開了,醫(yī)生說:“你下去就是出口?!?/br> 蕾蓉說了聲“謝謝”,抬腿便往電梯里面走,不經(jīng)意的抬頭,卻讓她毛骨悚然! 污濁的電梯內(nèi)壁照出自己的影像,是那么的熟悉! 他帶我原路返回!他要我下到太平間去! 蕾蓉轉(zhuǎn)過身,驚恐地望著那個醫(yī)生! 醫(yī)生面無表情,伸出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蕾蓉拔腿就跑,從學校畢業(yè)后她就沒有這樣狂奔過,兩側(cè)帷幔似的墻壁竟像被狂奔帶起的風掀動一般,搖擺起來,而身后卻沒有聽到追蹤者的腳步聲。 難道他知道我根本逃不出去?! 管不了那許多了。 慌不擇路地跑到樓道的盡頭,拐彎,再跑,再拐彎,千萬不要在慌亂中繞回去啊,她這么想著,突然看到前面一個拐角的地面流露出一個黑色的折角,顯然是躲藏在后面的人的影子,奔跑得太快了,她剎不住了!于是在抵達拐角的一刻,用左腳在墻上狠命一蹬,整個身體后仰著向?qū)γ娴膲Ρ诘谷?,幾乎是在同一秒,一把鋒利的消防斧的斧刃,貼著她的耳際狠狠地劈在了她背靠的墻上,“咔嚓”一聲,墻灰和水泥塊爆炸一般迸出!白色的墻壁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如果不是她閃躲得快,幾乎可以肯定,斧頭已經(jīng)從側(cè)面劈裂了她的頭顱! 那個醫(yī)生輕輕一拉斧柄,深陷在墻里的斧頭就被拔了出來。 他望著蕾蓉,咧開了嘴,發(fā)出猙獰的一笑。 他的瘦弱完全是一種假象,純粹是為了掩飾巨大的力量以及比力量更加巨大的兇殘。 蕾蓉注意到,他已經(jīng)戴上了乳膠手套。 這樣一來,他的指紋就不會留在兇器上了。 蕾蓉想再往前跑,已經(jīng)不可能了,因為前面是死路,只有側(cè)面有一扇門,蕾蓉用盡全部力氣將肩膀撞上去,轟隆一聲整個門板都傾倒在地上,蕾蓉也順勢摔了下去,她顧不得渾身上下骨裂般的疼痛,奮力爬了起來,向前撲去,可是一個趔趄又摔倒了,然后再一次爬起。 借著樓道射進來的燈光,蕾蓉才看清,眼前這個寬大的房間,是一個廢棄了的器材室,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裝著醫(yī)療器械的箱子堆在墻角,從窗戶向外望去,能看到一叢叢灌木,只要跳出去就能得救了,然而也許是為了防盜的緣故,窗戶外面都裝著鐵的護欄。 無路可退了。 蕾蓉轉(zhuǎn)過身,喘著氣,瞪著那個醫(yī)生:“你是誰?你為什么要追殺我?” “我叫張文質(zhì),是這家醫(yī)院的院長助理,負責醫(yī)院和逐高公司一起合作的‘健康更新工程’事宜。”那醫(yī)生把消防斧拄在地上,輕聲細氣地自我介紹道,“本來你不需要死,誰知黃靜風居然綁架了你,可又磨磨唧唧地不殺你,沒辦法,我只好弄走了他女朋友的尸體,本以為他惱羞成怒,會干掉你和那個多管閑事的郭小芬,誰知那個蠢貨居然殺錯了人,還把你給放了,我只好親自動手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段石碑!”蕾蓉逼視著他。 張文質(zhì)重新拿起了消防斧:“跪在地上不要動,我會讓你死得少一些痛苦?!?/br> 蕾蓉退了幾步,后背“哐”地撞在了墻上。她看見旁邊的醫(yī)療器械箱上有一把不知誰丟下的解剖刀,順手拿了起來,緊緊握在手里。 “你別過來!”蕾蓉喊道。 也許是刀子過于短小的緣故,活像是她伸出食指做了個“1”字。 張文質(zhì)瞇起眼睛使勁看了看,才看清她手里抓得是個什么,不禁發(fā)出一陣怪笑,上前走了一步。 “你……你別再往前走了!”蕾蓉把解剖刀對準了他,聲音顫抖地說。 張文質(zhì)又向前走了兩步,他看著蕾蓉,像一只狼看著摔斷了腿的小鹿,然后,雙手抓住消防斧的木柄,對準了蕾蓉的眉心,高高地舉起斧頭—— 呼! 斧刃卷著風聲,狠狠劈下! 同一剎那,蕾蓉也拋出了解剖刀! “拋”這個字用得精準絕倫。是的,那不是扔,也不是投,在張文質(zhì)看來,純粹是蕾蓉在極度的驚惶失措中,把解剖刀毫無力量的拋出,刀子在半空中翻轉(zhuǎn)了幾圈,與斧刃擦身而過,在張文質(zhì)的鼻梁下面徹底失去了力道—— 蕾蓉的右腳在墻上一蹬,跳躍著閃開了斧刃,她也許想就此從張文質(zhì)的身邊躥過,逃出這器材室——做夢!你以為當你背對著我的時候,還能躲開我利斧的第二次劈砍嗎?! 然而,蕾蓉落地的瞬間,右手抓住了那把解剖刀。 難道……難道她看似放棄的拋擲,她看似逃亡的騰躍,都是為了避開消防斧沉重的力道,在某個時間和空間,讓身體和解剖刀瞬間分離后,更好地聚合于一體?! 張文質(zhì)還沒有醒悟過來,就聽見毒蛇吐信似的幾下“嘶嘶”聲,眼前電光火石般的一陣閃爍,瞳仁里留下了幾道藍色的閃電。 搞什么? 張文質(zhì)歪過頭,看著在他側(cè)后方站定的蕾蓉,不解地抓起斧柄轉(zhuǎn)過身—— 也許是轉(zhuǎn)身轉(zhuǎn)得太猛了,他的肚兜掉了下來。 肚兜? 我哪里來的肚兜? 他驚詫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上半身,從胸口到小腹的衣服和皮膚,都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了腰部以下…… ??!??!??! 他被這恐怖的景象嚇瘋了,慘叫著扔掉斧頭,去捧自己不斷滾落的內(nèi)臟,然而沾滿鮮血和黏液的雙手什么都接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滑落在地。 他身子一歪,頹然地倒下。 蕾蓉沒有回頭,手中緊握的解剖刀,由于解剖得過于迅猛的緣故,竟然連一滴血都沒有沾上…… 第十八章勒殺 惟有生勒,未死間即時吊起,詐作自縊,此稍難辨。如跡狀可疑,莫若檢作勒殺,立限捉賊也。——《洗冤錄·卷之三(被打勒死假作自縊)》 當大批警察趕到的時候,蕾蓉正坐在器材室門口的一張椅子上——她用張文質(zhì)的手機報了警。警察們封鎖了現(xiàn)場,有幾個新入職的一看那尸體內(nèi)臟流了一地的場面,當場就嘔吐了起來,被聞訊而來的劉思緲統(tǒng)統(tǒng)轟了出去。 緊接著,得到消息的呼延云和馬笑中也趕到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蕾蓉的神情非常平靜,不像是剛剛把一個活人解剖,倒像是剛剛用刀叉割開了一塊牛排,只是嫌七分熟的粉色血水不大雅致…… “jiejie你怎么樣?”呼延云單腿跪在蕾蓉面前,抓著她的手問。 看到這個娃娃臉一臉的胡茬子,眼圈發(fā)黑,蕾蓉淡淡一笑:“辛苦你了……姥姥的病好些了嗎?” 呼延云的口吻頓時變得沉重:“時醒時昏迷的,醫(yī)生說狀況還是不好……等會兒你和我一起去住院部二樓的病房看看她吧。” 這時,值夜班的醫(yī)生和護士們,許多都偷偷溜過來看出了什么事,被警方擋在樓道的遠處,不過,腎移植科的匡主任喊了蕾蓉兩聲,被放了過來,當他了解到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時候,不禁連吐舌頭:“蕾蓉,你還記得那年解剖刀競技比賽么?我一向覺得自己的解剖刀法是最快的,可惜因為你也參加,我只拿了個亞軍……” 這時,帶隊警官走了過來,說蕾蓉是兩起命案的犯罪嫌疑人,要立刻拘捕她,被劉思緲幾句話頂了回去:“錢承那案子,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是自發(fā)性氣胸引發(fā)的死亡,和蕾蓉無關(guān);眼下這案子,我對犯罪現(xiàn)場的初步勘查結(jié)果,可以認定蕾蓉屬自衛(wèi)殺人,并無防衛(wèi)過當,所以蕾蓉是受害者,不僅不能拘捕,還應(yīng)受到保護?!?/br> 這時,一個身影突然撲進蕾蓉的懷里,放聲大哭,蕾蓉一看是唐小糖,旁邊還站著高大倫,蕾蓉一面輕輕撫摩她的肩膀一面問:“你們怎么來了?” 劉思緲說:“他們這幾天一直都在打探你的下落,我告訴他們說找到你了,他倆馬上就趕了過來?!?/br> “也好?!崩偃攸c點頭,“你們兩個正好幫我做一件事情,給張文質(zhì)的尸體剃個頭?!?/br> 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不知蕾蓉意欲何為,但蕾蓉似乎不愿解釋。 高大倫只好動手,沒有電推子,就弄了把解剖刀一邊刮一邊薅的,由于尸況過于慘烈,所以沒讓唐小糖參與,何況唐小糖抱著蕾蓉的胳膊,一刻都不肯放松,就連劉思緲找蕾蓉單獨說案子,她也絕不松手,最后還是蕾蓉好說歹說才擺脫了她。 劉思緲、馬笑中和呼延云把蕾蓉帶到一個單獨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 “jiejie,現(xiàn)在這屋子里都是自己人,你說說,這幾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劉思緲神情嚴肅地說。 蕾蓉本不想講話,但她深知劉思緲辦案時有多么執(zhí)拗,于是把自己被黃靜風綁架,中間幾次險遭殺害,最終卻死里逃生的過程,講了一遍,其中,關(guān)于少年時代自己做過斷死師那一段,含混了過去,畢竟,后來在陳泰來先生的一力栽培下,她成為了溪香舍舍主,為了不影響溪香舍聲譽,那段不光彩的歷史被列入絕密的密檔,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