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蓉很少坐地鐵，對“早高峰”三個字的理解，并不那么透徹，所以，當(dāng)?shù)罔F列車車門打開的一瞬，當(dāng)被身后的巨大力量推搡進了車廂的一刻，她險些驚叫出來，因為在整個過程中，她的雙腳竟然沒有沾地，活像被凌空拋擲出了數(shù)米，而這種拋擲卻是在裹挾在一團團臭氣哄哄的人rou中完成的！

    呼——哧！

    車門喘著粗氣，煩躁地關(guān)上了。

    空氣頓時變得污濁起來……那種臭烘烘的氣味，只有在解剖死亡48小時的尸體腹腔時才能聞到。

    除了頭部——確切地說是除了鼻子以上的部分，全身上下都像rou餡中的韭菜一樣擠壓在半空，這種感覺難受極了，蕾蓉努力地將腳尖向下探著，剛剛沾到地，車廂一顫，她又被猛地提了起來，然后就隨著列車的疾馳向前面的rou體上壓去，而背脊上又被壓上了更多的rou體，在一片痛苦的呻吟中，她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每一寸骨骼都被擠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胸口到咽喉更像被人用手死死攥住一般，根本喘不上氣來！列車開得越來越快，壓榨感也越來越強，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斃命于窒息，她試圖彎曲已經(jīng)僵硬的胳膊肘和膝蓋，只要稍微動一動，能證明自己還有掙扎的可能就行，但是沒有用，四肢甚至四肢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被周遭的更多肢體鐵一樣箍住，難分你我他的汗膩膩的肌膚涂了膠一樣粘在一起，扯一扯就有撕裂般的疼痛……

    一個嬰兒的哭泣聲在車廂里陡然響起，尖利刺耳的聲音，仿佛一把把無形的擦皮器，在每個人的頭皮上刮蹭著，加重了已經(jīng)嚴(yán)重缺氧的人們的瀕死感。嬰兒的mama不停地嚇唬著、哀求著他停止哭泣，但是毫無用處。

    這孩子吵死了！

    只要能讓他閉嘴，付出什么代價都可以。

    就在蕾蓉感到極度煩躁的時候，不遠處兩個人的對話，突然傳進了耳鼓，一個聲音沙啞，一個聲音年輕——

    “哪一個？”

    “嬰兒?！?/br>
    “哭的那個？”

    “嗯?！?/br>
    “時間？”

    “一分鐘以內(nèi)?！?/br>
    “這么肯定？”

    “嗯。”

    “方式？”

    “我不會你們那專業(yè)詞匯，大約是……東方快車式的吧！”

    “這么肯定？”

    “嗯！”

    后面還有幾句話，卻聽不大清楚了，因為那個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大……聲嘶力竭的哭泣聲、人們的抱怨和咒罵聲、頭頂換氣扇扇葉的旋轉(zhuǎn)聲，還有響亮的打嗝聲和溫婉的放屁聲，混攪在了一起。而在這閉上眼有如阿鼻地獄一般的環(huán)境里，車廂電視突然又響起了“趕集啦”、“58同城”的吆喝聲，更加悲催的是不知哪一位的手機響了，而他設(shè)置的鈴聲竟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忐忑》——

    啊啊啊啊哦，啊啊啊啊啊哦唉，啊的滴啊的兜啊的逮個滴個兜，啊的滴啊的逮個兜?。?！

    最后一個拖得無限長的“兜”，足以令全車廂的人毛發(fā)倒豎，嬰兒被嚇得嗷嗷嗷地叫起來，那已經(jīng)不是哭泣了，而是任何生物被狼咬住喉嚨后發(fā)出的最后的哀嚎！

    ??！

    一聲慘叫！

    一種巨大的恐怖感突然攫住了蕾蓉的心。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啊啊！”

    在母親撕心裂肺的嗥叫中，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咔吧咔吧的骨頭斷裂聲，以及咀嚼板筋時才會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聲。

    蕾蓉感到被擠壓得密不透風(fēng)的身體，剎那間松弛了一下，然后猶如錢塘江漲潮一般，一股更大的力量擠壓得她差點把五臟六腑吐出來。車廂里爆發(fā)出天崩地裂般的慘叫，她睜開眼，看到周圍許多個頭顱也撐開了眼皮。

    手機的鈴聲還在響——

    啊依呀依喲！啊依呀依喲！啊的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個滴個逮滴個逮滴個兜！逮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個滴個逮滴個逮滴個兜！

    列車突然減速了，原本身體向前呈撲勢的乘客們都像被勒住了嚼子，齊刷刷地向后仰去，然后吭吭了兩聲，列車停下了，車廂門呼啦一聲打開的時候，無數(shù)的乘客像嘔吐物一般向外面狂噴了出去，中間夾雜著一個女人絕望的號啕……

    蕾蓉定睛望去，發(fā)現(xiàn)車廂地板上躺著一個被踩得稀爛的嬰兒。

    外面的乘客開始往里面涌了！

    蕾蓉見慣了尸體，但那大都是在法醫(yī)實驗室，從來沒有這么近的距離目睹過一場死亡，愣了半秒鐘，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責(zé)任，一邊按響了紅色警鈴，一邊張開雙臂堵在了門口，對著洶涌而上的人潮聲色俱厲地喊道：“出事了！請退后！退后！”

    但是急著上班的人們還是不斷往上沖，她用盡力氣才頂住，這時有兩個穿著杏黃色工作服的協(xié)管員上來了，張口便罵：“喂！你搞什么破壞呢！快把門讓開！”

    蕾蓉大喊道：“車廂里面死人了！幫我封鎖現(xiàn)場！叫警察過來！快！”

    一聽說死了人，人群倒停止了涌動，兩個協(xié)管員往車廂里一巴望，見一個女人守著地上的嬰兒號啕大哭，知道真的出了事，一個幫著蕾蓉將車廂里的乘客疏導(dǎo)到其他車廂，另一個則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去值班室，不到半分鐘，兩個警察和值班站長一起沖了過來。

    稍微看了一下現(xiàn)場，值班站長說：“無論怎樣，得趕緊讓列車開起來，不然咱們邊延誤一秒鐘，后面的車組運營就要重新調(diào)度，現(xiàn)在是早高峰，搞不好會出大亂子的?！币粋€警察說：“把嬰兒尸體抬出去，孩子他媽叫到值班室，詳細問問是怎么回事?！闭诘皖^查看嬰兒尸體的蕾蓉嚴(yán)肅地說：“這是犯罪現(xiàn)場，怎么能輕易破壞？”警察一瞪眼：“你是干嗎的？”蕾蓉把工作證遞給他，一看之下，那警察立刻肅然：“蕾主任，失敬失敬，這邊的工作聽你統(tǒng)一安排吧！”

    值班站長和協(xié)管員一聽都有點傻眼，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不是一般角色。

    蕾蓉只是個法醫(yī)，勘查現(xiàn)場是刑警的工作，她天生謹(jǐn)慎，對自己的權(quán)力都十分約束，更不要說越俎代庖了，所以“統(tǒng)一安排”她是萬萬不會做的，給劉思緲打了個電話，劉思緲正在開會，但還是一兩句話就把工作講得明明白白：“封鎖車廂，車照開，回庫后再讓地鐵分局的刑警做勘查。”

    按照劉思緲說的，蕾蓉讓那兩個警察在車廂里保護現(xiàn)場，值班站長好說歹說，才把那個哭得嗓子都啞了的mama勸出了車廂。

    “我的孩子啊！好慘啊！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把他從我懷里扯到地上，然后那么多瘋子，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了?。《脊治覜]有抱緊他??！”

    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她的哭叫聲還是那么清晰。

    蕾蓉看了看地上的嬰兒尸體，不用做解剖，也能準(zhǔn)確鑒定為擠壓機械性窒息死亡：尸身上凌亂的各種鞋印印證了那個mama的話：“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

    蕾蓉嘆了口氣，走出車廂，車門依舊喘著粗氣關(guān)上，列車開動起來，在身后掀起一陣熱風(fēng)。

    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

    地鐵列車?yán)镌幃惖拿浮?/br>
    “方式？”

    “我不會你們那專業(yè)詞匯，大約是……東方快車式的吧！”

    當(dāng)這段對話在腦海中突然浮泛出來的時候，蕾蓉不禁打了個哆嗦！東方快車式的？豈不就是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嗎？在那部小說里，死者雷切特被捅了十二刀身亡，波洛經(jīng)過詳盡的調(diào)查，在小說的結(jié)尾揭發(fā)出了駭人聽聞的真相：同車廂的十二位乘客，每一個都和作惡多端的雷切特有過舊恨新仇，因此他們相約聚集在東方快車上，每個人都朝雷切特捅了一刀……

    難道剛才車廂里的人，也是聚合到一起殺人——不可能！這太不靠譜了，那擠成沙丁魚罐頭似的人們，聚合在一起的唯一理由，就是上班不能遲到……再說對一個嬰兒，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所以，嬰兒的慘死雖然已經(jīng)夠蹊蹺的了，但是比這還要不可思議的，是對話的那兩個人，他們怎么能在事情發(fā)生前準(zhǔn)確地預(yù)測到嬰兒的死亡和死亡方式？！

    蕾蓉把心定了一定，對值班站長說：“帶我去一下機房，調(diào)出剛剛出事這趟車乘客下車的監(jiān)控視頻給我看?！?/br>
    值班站長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協(xié)管員帶著個穿著很時尚的女孩子走了過來：“站長，她說找你有事?！?/br>
    女孩嚼著口香糖，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聽說踩死了一嬰兒是嗎？當(dāng)時我就在出事的那個車廂里面，有個很怪的事情想跟你說一聲，不過我說了你八成不信?！?/br>
    值班站長很無奈地道：“你先說來聽聽?！?/br>
    女孩說：“出事前，我旁邊有倆人對話，好像是預(yù)測到那嬰兒要死似的?！?/br>
    站長正想轟她走人，蕾蓉卻將女孩拉住道：“我也聽見了！你還記得那兩個人長什么樣子嗎？”

    女孩偏著腦袋想了想說：“我描述不出來，但是要讓我再看到，我肯定能認(rèn)出他們?！?/br>
    蕾蓉說：“那太好了，你跟我一起到機房來吧！”

    她們站在風(fēng)箱聲音奇大的電腦機房里，請工作人員調(diào)出列車進站后的監(jiān)控視頻。從視頻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出事車廂的車門打開的一刻，無數(shù)的人蜂擁著往外沖，畫面一時間變得非常凌亂，所有人的面孔都像電視天線撞歪了一樣扭曲變形。時尚女孩看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也沒找到想找的人。

    “會不會他們沒有下車，后來被疏散到別的車廂去了？”值班站長問。

    蕾蓉?fù)u搖頭：“他們要是真的能那么精確地預(yù)測到一個人的死亡，必然和兇案脫不了干系，為了防備警察的排查，他們逃跑還怕來不及呢——這樣，調(diào)出同一時間南通道口的監(jiān)控視頻?！?/br>
    這是要查看嫌疑人有沒有從南通道口離開，但是在一大堆攢動的腦袋中，時尚女孩仍然一無所獲，她失望地攤開了手。蕾蓉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別那么著急放棄。”然后讓工作人員再調(diào)出北通道口的監(jiān)控視頻出來。

    “就是他們！”這回，圖像剛剛播放出來，時尚女孩就興奮地指著顯示器說。

    回?fù)堋和！＿@回蕾蓉看清楚了——準(zhǔn)確地說，其實也看不大清楚，只約略看出兩張一掠而過的人臉。其中一個穿著黑色風(fēng)衣，面孔被向上翻起的風(fēng)衣領(lǐng)子和絡(luò)腮胡子遮蓋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還被墨鏡擋住了許多，只能感覺到他又黑又瘦；另外一個年輕人，個子比較高，臉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

    那小伙子長了一張煞白煞白的臉，咒那司機說“我看你活不過今天早晨”，結(jié)果那司機真的就出事了……

    難道他就是那個預(yù)測了穆紅勇死亡的人？！

    在短短數(shù)天，他就做了兩次死亡預(yù)測，而且精準(zhǔn)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值班站長看蕾蓉兩眼發(fā)直，以為她是嫌監(jiān)控畫面不清晰，苦笑道：“您也知道，公共設(shè)施的質(zhì)量都一般——這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也不例外?！?/br>
    “不要緊。”蕾蓉說，“車廂里面的監(jiān)控視頻，你們這里沒有吧？”

    站長搖搖頭：“那只有地面控制中心才能調(diào)取?！?/br>
    “好，你讓他們調(diào)一下出事車廂內(nèi)部的實時監(jiān)控錄像，看能不能提取到這兩個人的清晰相貌，提供給警方。”說完，蕾蓉又特別叮囑道：“出了這么大的事情，記者肯定要采訪的，你注意保密，特別是關(guān)于那兩個人預(yù)測死亡的，絕對不能傳播出去，否則會引起大范圍恐慌——”她對那個時尚女孩說：“你也一樣！”

    時尚女孩點了點頭。

    事情到了這里，自己作為一個法醫(yī)，已經(jīng)介入得太多了，剩下的工作應(yīng)該交給刑警們完成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蕾蓉拿出手機，對著電腦屏幕，把那兩個人的照片拍了下來，然后和站長告別，沿著通向北通道口的樓梯，向地鐵站的外面走去。

    這時，整個城市已經(jīng)清醒過來了。擁堵不堪的馬路上，噪雜的鳴笛聲此起彼伏，但聲音都懶洋洋的，不是催促，而是百無聊賴中的發(fā)泄。無論小轎車?yán)锏乃緳C，還是公交車上的乘客，臉孔都一樣的呆滯和木然，仿佛也在地鐵車廂里窒息著。不時有電動自行車像花樣溜冰一樣從凝滯的車流中穿梭而過，令人想起池塘里輕盈的水黽。天空亮得像要起皮疹似的，但是沒有太陽，城市籠罩著病懨懨的鉛灰色。

    旁邊有個報刊亭，一個中年人正在把新的報紙鋪上攤。蕾蓉走過去說：“您好，我想向您打聽個事兒?！闭f著把手機拍攝的照片遞給他：“您看一下，這兩個人您見過沒有？”

    中年人看了看：“見過啊，就幾分鐘前吧?！?/br>
    “他倆往哪邊走了？”

    中年人把手一指，那里聳立著一排排淺灰色的六層小樓。

    蕾蓉道了謝，向樓群深處走去，但是沒走多遠，她就在一個破爛不堪的圓形花壇邊停住了腳步。這個約摸建于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樓群，被苔蘚、爬山虎和遮天蔽日的大樹逐個層次地覆蓋著，每個角落都那么的陰暗、潮濕和死寂。她知道不可能找到那兩個人了，盡管她那么真切地感到，他們就在這附近，就在某個樓門某個樓道或者某個房間里，透過窗戶縫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她昂起頭來，緩緩地掃視著，她想如果他們在，一定會看到自己逼問的目光——

    你們是誰？你們到底去了哪里？

    第五章神奇斷死師的歷史

    凡因病死者，形體羸瘦，rou色痿黃，口眼多合，腹肚多陷，兩眼通黃，兩拳微握，發(fā)髻解脫，身上或有新舊針灸瘢痕，余無他故，即是因病死。——《洗冤錄·卷之四（病死）》

    “你怕什么？我們又沒有犯法?！?/br>
    黃靜風(fēng)坐在臺階上無精打采地問，很長的兩條腿呈“八”字形撇開。

    這里是一棟老式樓房三層的樓梯拐角處。樓和人一樣，上了年紀(jì)之后總散發(fā)著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餿氣，仿佛是置身于一百個濕淋淋的墩布中間，多待一秒都會讓人覺得身上在發(fā)霉，所以黃靜風(fēng)才很不耐煩。他實在不能理解段石碑為什么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帶他來到這個地鐵旁邊的陳舊社區(qū)，還躲在樓道里不敢出去。

    段石碑站在窗口，小心翼翼地向外面巴望著，目光陰冷。

    今早八點半，不多一分不少一秒，黃靜風(fēng)趕到了距離醫(yī)院最近的地鐵站，正在張望，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頭，看見穿著黑色風(fēng)衣的段石碑站在身后。

    然后，他跟著他走進了旁邊一個自行車棚里。

    “真沒想到，你居然做對了我留下的作業(yè)題。”段石碑的絡(luò)腮胡子里滑出一抹笑。

    “你說‘環(huán)境和停尸間差不多，只是所有的尸體都是站著的地方’——我想來想去，也只有這里最合適了。”黃靜風(fēng)說，“一具具運行著的棺材，里面擠滿了看上去和死人差不多面色的家伙?！?/br>
    段石碑點了點頭：“今天是上課的第一天，你不需要行拜師禮，我也不和你講什么課堂紀(jì)律，有用的教學(xué)都來自于實戰(zhàn)，所以咱們?nèi)D一擠早高峰的地鐵。我希望你能在車廂里告訴我，你身邊的人哪個將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死去？還有，他的死亡方式是什么？”

    “這……這個……”黃靜風(fēng)有點瞠目結(jié)舌，“挖耳朵還得有個耳朵勺呢，你什么工具也沒給我，什么招兒也沒教我，我怎么能說得出、說得準(zhǔn)呢？”

    段石碑盯著他的眼睛：“因為我信不過你。”

    “?。俊秉S靜風(fēng)有點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