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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肅肅花絮晚在線閱讀 - 第63節(jié)

第63節(jié)

    “重蹈覆轍?”云卿冷笑一聲道,“你非要比么?呵,究竟有什么好比!縱我能原諒裴子曜,你們也該明白裴子曜是故意他卻是無意!讓我哭?哭什么?哭我云卿就是這種命,連著遇到兩個男人卻一前一后一起廢了我一只手嗎?還要我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可憐巴巴?當日面對裴子曜都能不哭,如今又何必!”

    云卿原是可以掩飾得滴水不漏,原也能端起一脈平和,如今卻讓她二人激得想起前塵舊事,氣得臉色發(fā)白直發(fā)抖,芣苢面色越發(fā)不對勁忙哭勸道:“好好好,我們不提了,以后都不提了。我們先喝粥好不好?”

    蒹葭見狀也只是沉聲一嘆。她原本一心只恨云卿不爭,恨她出嫁后竟連大事都忘了,哪里知道云卿心中竟作如此想,一時又是心疼,又是后悔,便嘆說:“我知道了,明兒我會吩咐下去,此后咱們的人一律不得提起裴少爺,更一律不得妄言今日之事。”

    云卿盯著那只仿佛死人身上截下來的手,心中五味雜陳,難言悲喜。芣苢見好容易算有了結果,忙催促說:“快喝粥吧,涼了就不好喝了?!?/br>
    蒹葭于是安安分分喂云卿吃起粥來,只是云卿心頭思緒萬千,兩度傷手,不免將從前一些舊事都細細想起來,于是才吃幾口便心頭郁結吃不下飯,芣苢也只得罷了,收拾碗筷先行退下,蒹葭亦默默服侍她睡下。

    卻說慕垂涼去見老爺子,因聽說老爺子仍在天問閣書房內,并未歇下,不免往曦和所居之處望去,卻見那里仿佛只一盞昏黃孤燈,不大光亮,也不大有人,冷清得很。正看著,卻見一形銷骨立的人影緩緩從中走出來,慢慢關上門,茫然站了一會兒,靜靜離去了。

    慕垂涼蹙眉念:“細辛?”

    宋長庚跟在身后看了一會兒子,點頭道:“是細辛。想是二姐兒落水之事傳到裴大丨奶奶處去了,所以細辛替裴大丨奶奶過來瞧一瞧?!?/br>
    慕垂涼厭惡地冷哼一聲道:“她倒是精神得很,病得半死也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正自說著,卻見老爺子書房燈滅了,慕垂涼立刻收回目光,等老爺子出來,將云卿所述一一稟了,便見慕老爺子略一愣后呵呵笑了,拍著慕垂涼肩膀說:“你如今倒真是鐵石心腸冷性子了,你媳婦和閨女如今正不好,你還能分出心思來應付我?謹小慎微我瞧著是好事,但是輕重緩急,仿佛咱們拎得不大一樣。阿涼,我怎的覺得一心教養(yǎng)你長大,如今你卻和我想的越發(fā)不一樣、越發(fā)離我遠了呢?”

    “爺爺此言,可是說我不孝順不體貼了么?”慕垂涼冷冷清清道,“只是爺爺當真不知嗎?從前爺爺叫我做什么我都去做,因為無論外頭如何兇險,回了家都算個安心地方。只是如今,外頭四族之事繁雜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回了家爺爺反倒還要咄咄相逼呢。說來真是不知道爺爺究竟想要什么,若爺爺覺得我果真已無用處,再找一個換掉我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呢?我倒是安心與垂凇、垂冽一樣,只守著一個銀號分號安心賺點子小錢養(yǎng)家糊口?!?/br>
    一席話以退為進,老爺子自然聽得出來。說來慕垂涼平日里和順慣了,老爺子倒極少見他連著冷淡如此之久,又聞此言,一時也知當下局面。垂凇垂冽莫說離慕垂涼差得太遠,單說慕垂涼這特殊身份就找不來第二個。如此想著,不免又要反省是否當真逼得太狠了,于是呵呵笑了,正要開口,卻見曦和房中又有人出來。

    慕垂涼聞得聲響仍舊神色冷淡看著老爺子,老爺子神色竟也絲毫不亂,緊緊盯著慕垂涼的眼睛。宋長庚見是昭和送大夫出來,怕場面不大好看,便輕聲稟說:“是王大夫?!?/br>
    昭和乍見老爺子和慕垂涼下意識往后一縮,神色怯怯,等到看到長庚在身旁笑,才跟著怯怯笑了。雖怕極了這場面,卻仍是一步一挪地過來規(guī)規(guī)矩矩向老爺子與慕垂涼行了禮,甚至還加了一句:“長庚叔叔好?!?/br>
    王大夫自然也跟過來行禮。

    老爺子與慕垂涼仍僵持著,王大夫常年在慕家,多少也知他祖孫二人間的微妙關系,素日里也裝慣了糊涂,如今便也只裝作什么都沒看出來,直接稟道:“二姐兒是寒氣侵肺,恐要咳個三五日,但無大礙,用溫補的藥調理著也就是了。老夫這就回去開方子抓藥,只是這期間恐咳嗽之中麻癢難忍,未免二姐兒睡夢之中亂抓亂撓,需著人好好在旁守著。余下無他。”

    慕垂涼仍冷冷不言,便見老爺子忽笑了,彎腰抱起昭和笑說:“你二meimei不乖,你可莫學她?!?/br>
    昭和分明要替曦和辯解,但看著慕垂涼冷淡神色,又低頭不敢言語,半晌方唯唯諾諾說了句:“是……太爺爺?!?/br>
    “長庚,”慕垂涼道,“天黑路滑,送一送王大夫?!?/br>
    長庚自然應下,送王大夫去了。慕垂涼簡單說句告辭,轉身就要走,慕老爺子卻留道:“如今既然來了,無論如何也該去看看曦和?!币娔酱箾鲋皇墙┲粍?,須臾,將昭和往他懷里一塞,嘆道:“也罷,等你媳婦和曦和都好了,咱們爺孫倆再抽空好好聊聊,如今你們去吧,我便不去了?!闭f著自挑燈離去了,一時偌大的院子只剩一大一小父子二人。

    昭和見慕垂涼盯著他瞧,當即嚇得縮回腦袋從慕垂涼身上爬下來,仿佛對他來說被爹抱著更為恐怖。慕垂涼看著越發(fā)蹙起眉頭,卻也無甚可說,轉身徑自往曦和房里去了,昭和見狀匆匆墊著小碎步緊緊跟在后頭,才跟到房門口正要進門卻猛然撞上一物,昭和一抬頭,原是慕垂涼已停下,他腦門兒正撞在慕垂涼身上。昭和一張胖乎乎小臉“刷”就嚇得慘白,兩手使勁絞著,大眼睛蓄著淚,眼見是要哭出來了。

    034 傷勢

    慕垂涼居高臨下看著,看昭和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無措,一時眉頭越發(fā)蹙得緊了,開口卻是問說:“方才是細辛過來了?”

    昭和忙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是,是辛姨來了。”

    慕垂涼略過他的稱呼,接著問道:“她來作甚?”

    “來看meimei,”昭和小心翼翼偷看著慕垂涼,絞著發(fā)面團兒似的小胖手緊張說,“辛姨說,阿娘讓她來看看meimei,若是小病,就讓家里大夫來治,若是不大好,就趕緊去請舅舅來,說無論怎的,舅舅都是咱們物華最好的大夫,他醫(yī)術高明,定能將meimei妥妥帖帖治好……”

    慕垂涼眼神一黯,神色驟冷。

    昭和不明所以,繼續(xù)稚聲說:“辛姨還說,若說治病,誰還能比得上裴家呢?物華大夫,誰能比得上舅舅呢?”

    ……裴子曜!

    次日一早,自有大夫陸陸續(xù)續(xù)過來瞧。云卿渾渾噩噩睡了一覺,連慕垂涼昨兒何時回房的都不大曉得,但睡得再足再好,及兩三個大夫瞧過后,多半也有些煩了。緊接下來的幾天又是如此,只是一味請醫(yī)來治,所服湯藥卻依舊是先前裴二爺走時留下的,云卿便知這些大夫都治不了,加之早就心中有數,也就認了,只是越發(fā)躺得煩,想要起來走一走。

    本來那傷皆在手腕,身上也是略帶些咳,其他并無礙,因此大夫雖很是猶豫了一陣子,但畢竟準了。

    只是慕垂涼不允。

    慕垂涼勸道:“不如你再安心躺一日,萬一再驚了風,或是磕著絆著,豈不是更麻煩?你不必擔心,城北有一位老神醫(yī)十分厲害,當年岳父大人也稱贊過的,早上去請時他剛好進山采藥,等他一回來,就一定——”

    “阿涼,”云卿笑道,“不礙的。讓我起來略坐坐兒,若我乏了,轉身幾步就是床榻,再去躺著也就是了。你若不放心,我只坐一會兒,不出門。”

    云卿既如此說了,慕垂涼也無甚好勸,扶她起來一塊兒翻了一會兒子棋譜,平和說笑了片刻。只是不多久便有下人過來秉,說銀號里又有些事需得慕垂涼拿主意,慕垂涼原是要給推了的,云卿卻給攔下,勸他去了,自己在房中與蒹葭下起了圍棋。

    慕垂涼出了門,見方才過來給云卿上藥的鄭大夫依舊候著,便知他有事隱瞞。

    鄭大夫道:“不瞞大爺,我治不了,王大夫治不了,這幾日連番請了四五個大夫也治不了,那就不能一條道兒走到黑,是該想其他法子了。”

    慕垂涼淡淡道:“哦?!?/br>
    “前次提議大爺不聽,我與王大夫尚能拼盡醫(yī)術緩解大丨奶奶手腕之痛,但這兩日時晴時雨,陰雨日恐還得再持續(xù)好幾天,大丨奶奶所受痛苦只會加倍。再者,即便是沒有下雨這茬兒,如今自落水已過了三四天,今日看傷口已開始潰爛,決計不能再拖下去了!”

    慕垂涼點點頭道:“嗯?!币娻嵈蠓蛉允羌崰睿惴愿勒f:“知道了,下去吧!”

    鄭大夫只得作罷,告辭去了,卻才走了兩步又頓住,轉身道:“大爺,若再這樣一日一日拖下去,恐莫說手腕,連半條臂膀都會連帶著不能動彈,廢的可就不單單是一只右手了!當日為大爺醫(yī)治的是裴二爺,那藥方子也只有裴家有,我等連那方子都看不懂,怎會有人敢隨便下藥!為今之計,不如早早去請裴家大爺來——”

    “我說,”慕垂涼淡然打斷他,平靜道,“知道了,下去吧!”

    目送鄭大夫憤然離去,慕垂涼方恍惚回頭看去,只見門窗緊閉,偶爾傳來“嗒”一聲脆響,乃是圍棋落子的聲音。

    慕垂涼在外頭聽了一會兒,果真一切尋常,便吩咐秋蓉等人仔細服侍,帶長庚一道出門去。路上碰到花房掌事帶著下人往各房送花,慕垂涼便頓住細細看著挑選了幾盆,一是瓜葉菊,群青色,一是蟹爪蓮,大紅色,看著皆是鮮艷,精神氣兒頂足。想了想,又吩咐人剪幾枝西府海棠去供瓶,又特地囑咐要嫣紅鮮艷,不要淡白無色的,好生細細囑咐了一會兒方才放心。

    見花房管事們忙活去了,長庚方笑說:“爺對大丨奶奶當真是上了心的,連這一點子小事也要做到極致,大丨奶奶看了自當明白爺的心意?!?/br>
    慕垂涼本不大在意,及到了大門口、已跨過門檻,方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好好看了一眼慕家,道:“我的心意,她是知道的?!?/br>
    長庚只是笑,幫慕垂涼打起馬車簾子,卻見慕垂涼本看著精力充沛,待一上車放下簾子,卻似瞬間疲憊,幾乎有些老態(tài),只聽他沉沉一嘆,右手扶額閉目養(yǎng)神,道:“只是知道的,不夠多,信的,也不夠深?!?/br>
    長庚便笑:“也這豈不是冤枉大丨奶奶了?也虧得大丨奶奶賢淑端莊識大體,若換旁人,指不定怎么鬧翻了天。爺如今正是繁忙時候,若非大丨奶奶如此,恐更是分身乏術、平添煩躁了。”

    慕垂涼聞言,輕笑一聲,嗤道:“你知道個什么!”

    半晌,又嘆道:“頭一回,我不該跟她吵,吵也罷了,又不是頭一個把她找回來的,誰知道在垂緗房外美人蕉園雨夜里她一個人都瞎想了些什么。如今哪一個大夫都說必是剜心蝕骨的疼,可你看她何曾在我面前哭過一次!”

    “不能吧?”長庚疑道,“大丨奶奶不是那小性子的人,不會自己鉆牛角尖。況且回來后也一應如常,并無不妥之處?!?/br>
    慕垂涼透過馬車簾子看著窗外人頭攢動,若有所思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只是頭一回,她跟我吵罷,正在氣頭上,又摔傷淋雨,待到了垂緗房里,卻開始引誘垂緗入局幫她掌家了。這一回呢,醒來之后倒先勸我去跟老爺子解釋、去請大夫醫(yī)治曦和,甚至還有條不紊讓孔繡珠和垂緗幫著掌家,自己的苦楚一分都不提??傆X得這心思轉變太快了些,教我有些跟不上。當日她雨夜摔傷,與裴子曜與她雨中作別,幾多相像!如今傷手,雖非我一手所為,但畢竟脫不了干系,難保她就不會想起當日裴子曜傷她一事。前前后后實在太相似了!旁人拿來比較那也罷了,我是怕她也會拿我二人比較?!?/br>
    馬車顛簸,長庚欲言又止,見慕垂涼察覺且看著他,猶豫片刻,問說:“但……鄭大夫是不會騙爺你的,倘若那傷果真越發(fā)嚴重,如要醫(yī)治,恐怕還是得去請……”

    慕垂涼閉目養(yǎng)神,恍若未聞。長庚見狀,一時也不便插嘴,走了半晌路眼見是要到了,卻見慕垂涼突然睜開眼睛一拳砸在身邊恨道:“城北那位呂神醫(yī)究竟何時回來?你們給他銀子也好給他送人情也好,要他無論如何都要治好云卿,我不能、絕對不能,讓她始終記著我做了跟裴子曜一樣的事!絕對不能!”

    長庚一凜,立刻道:“是!”

    到了晚上,云卿照舊等慕垂涼吃飯,及至子時方聽外頭有些動靜,便聽蒹葭過來報說:“涼大爺請了大夫來。說是城北的呂神醫(yī),既落了個神醫(yī)名號,想必是有些能耐的,叫咱們收拾收拾?!?/br>
    云卿看看自己的手,搖頭輕笑道:“真是不死心呢……我爹號稱起死回生的神醫(yī),不少人以‘神’稱之,也是千叮嚀萬囑咐不敢對我這手腕子大意。如今他列的幾忌都違拗了,想來即便他在也是束手無策的,何必再要從外頭一一找了些比我爹還不如的大夫來,何苦如此折騰呢!”

    蒹葭扶她躺下,一邊放下帷帳一邊說:“許是涼大爺自己個兒要求個安心吧!聽長庚說,涼大爺自你手受傷就沒笑過,恐是自責的很?!?/br>
    云卿便不再多言,示意蒹葭出去請人。片刻之后,果有一位仙風道骨的白須老者進門,各自見禮之后,便見這號稱呂神醫(yī)的取出墊枕擱在她手腕之下,接著一手捻著白須一手搭上三指號起脈來。房中人一時大氣也不敢稍喘,皆皆緊盯著呂神醫(yī)瞧。倒是云卿神色自若,凡呂神醫(yī)問起的都一一詳細作答。

    “夫人這手腕不似新傷,細算下來,恐近十個月了?!?/br>
    云卿笑答:“是,去年七月落的傷?!?/br>
    呂神醫(yī)一番思索,若有所思道:“若老夫沒有看錯,這傷起初是被耽擱了的,原傷及筋骨,該好好靜養(yǎng),卻又一番勞損,已是難治,其后幾個月想必都沒妥善用藥,所以才留下了病根。及至后來,大抵是遇上了醫(yī)術高明之人,精準施針、精良用藥,才略有好轉,但仿佛并不太久,不足以根治。至于尊夫所言這幾日疼得狠了,想來一是陰雨綿綿,傷骨透著陰涼,乃是舊傷復發(fā),二是久浸冷水,三是過分勞頓,都屬又添新傷?!?/br>
    “呂神醫(yī)果然名不虛傳,”云卿道,“恰如神醫(yī)所言,正是如此,分毫不差。”

    035 神醫(yī)

    慕垂涼一時大喜,疾步上前問:“那可有得治?不,必是能治的,老神醫(yī)略一號脈便能推算得一清二楚,必是對這個病有十拿九穩(wěn)把握的!還求老神醫(yī)相助!”

    呂神醫(yī)卻略過慕垂涼,蹙眉看向云卿問:“若老夫說得對,那就更不能懂了。夫人既知手腕舊傷未愈,怎會如此大意讓傷勢更重?再者,舊傷添新傷,這等疼痛夫人竟忍得?”

    云卿低頭笑了,半晌,示意蒹葭打開帷帳扶她起身,呂神醫(yī)自然回避。待她收拾妥帖,信步出來屈身就拜,呂神醫(yī)忙去扶她,卻見她擺手示意不必,低頭道:“呂神醫(yī)果真高人,云卿佩服。若然如此,云卿便可放心,能夠好好請教呂神醫(yī)一件事,還望呂神醫(yī)拿你醫(yī)術作擔保,給個明話兒,讓我與我相公都落個安心?!?/br>
    慕垂涼全然不知云卿此刻舉動所為何事,一時心中有些發(fā)悶,卻見呂神醫(yī)也好奇地看他一眼,方才對云卿道:“老夫原就是行醫(yī)問診之人,如今夫人既有事要問,直說便是,夫人又何必客氣。”

    蒹葭見呂神醫(yī)不便去扶,便與秋蓉一道扶云卿起來,待云卿入座,呂神醫(yī)卻才看清云卿面貌,捋著白須帶著三分惋惜嘆道:“原是畫師嗎?去年七夕斗燈老夫也曾去看,竟不料夫人就是‘踏雪尋梅’一燈的畫師呢!夫人好才情,若為手腕之傷被迫棄筆,也實在太過可惜……當真是天妒英才了!”

    云卿便笑:“神醫(yī)謬贊,云卿愧不敢當。既然神醫(yī)話中已提起,那么云卿便直問了。神醫(yī)說若云卿被迫棄筆實屬可惜,那么神醫(yī)究竟有幾分把握,讓云卿可重新執(zhí)筆作畫呢?”

    呂神醫(yī)目光輕輕略過云卿受傷的手腕,慈愛笑道:“夫人看似靈秀,怎得如此看不開?夫人還有另一只手,若想執(zhí)筆作畫,又有何不可?”

    慕垂涼一時怔了片刻,當即就要開口再問,云卿卻伸手握住他的手,輕輕搖搖頭。雖呂神醫(yī)看到,她卻并不避忌,亦不松開。呂神醫(yī)自然看見,二人倒是相視一笑,云卿方問說:“神醫(yī)勸言,云卿謹記了。只是若這傷手今生無法提筆作畫,總也該有它一分半分的用處,若不執(zhí)筆捏針,只是尋常吃飯用筷,神醫(yī)又有幾分把握?”

    呂神醫(yī)搖搖頭,輕笑道:“夫人心中有數,何必來為難老夫?尊夫也是大智慧之人,卻是關心則亂,非要求個結果,老夫無奈只得深夜叨擾。夫人是奇巧心思,自當看得更開一些。恰如夫人的燈‘踏雪尋梅’,其實尋到與否,不過遇到不同的風景,又何必強自己為求一梅之象而失山原之景?”

    慕垂涼驚問:“這也不能嗎?”

    云卿將他手又握緊一分,見慕垂涼幾番欲言又止卻生生忍住,方轉而笑對呂神醫(yī)道:“其實不瞞神醫(yī),云卿心中有數,當順天意,不敢強求。只是尚有親人為此事擔憂,我夫更是為此事郁結難眠,云卿哪里忍心?所以今日并非強求神醫(yī)為我醫(yī)治,只為有神醫(yī)一言教我夫明白,便可安心放下此事了?!?/br>
    呂神醫(yī)贊賞地點頭笑道:“夫人明丨慧,果真不愧是物華第一等的畫師?!闭f著放下茶杯,已有起身告辭之意。

    云卿見狀便隨之起身道:“深夜打擾神醫(yī),云卿萬分愧疚。神醫(yī)今日之言云卿謹記,他日若左手能畫,必送宮燈一盞登門致謝?!?/br>
    呂神醫(yī)大喜,哈哈笑道:“好,老夫倒是很想結識夫人這樣的小友?!币膊坏饶酱箾雠c云卿說送客,呂神醫(yī)便捋著白須轉身要走,慕垂涼與云卿忙跟上前去送,卻見呂神醫(yī)人已跨出門檻,卻又頓住轉身,問慕垂涼道:“不知為夫人診治之前,公子給我看的藥是出自誰的手?”

    慕垂涼與云卿相視一眼,坦白答道:“嵐園,裴二爺?!?/br>
    呂神醫(yī)笑道:“猜也是他。夫人想讓這只手有一分半分用處,端碗用筷恐是為難些,但若說翻翻棋譜,拿個燈籠,讓它看起來與旁人無異,再者,疼得略輕一些,那若找對了人下對了藥并非不可能。但是為何連請幾位大夫都不敢應下,公子心中想必有數。誰家的藥方誰家的藥,自然要找誰家的大夫。物華之內,當屬裴家,裴家之內,裴老爺既不肯出山,那便當屬裴家大爺裴子曜。老夫言盡于此,二位留步,告辭?!?/br>
    云卿才有些明白過來,想必裴二爺的方子自有其古怪之處,所以前后來了幾位大夫都不敢接著往下醫(yī)治。只是如今呂神醫(yī)直言需找裴子曜過來給她醫(yī)治,豈不好笑么?

    天又下起綿綿細雨,外頭寒涼,云卿目長庚送呂神醫(yī)出了園子方笑說:“回去吧!其實你我都明白,我這手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好了,所以往后就不要白費力氣了,好嗎?天意如此,原不是誰的過錯,我看你這樣子折磨自己,心里也不好受?!?/br>
    慕垂涼目光落到渺遠處,木然看了會兒子,轉身對她笑笑,說:“進去吧,外頭涼?!?/br>
    云卿多半能察覺慕垂涼古怪之處,但她話已說明,如今倒不好再接著勸。

    好在,慕垂涼只叮囑鄭大夫每日過來給她號脈、換藥,不再費心從外頭請所謂神醫(yī)來。只是他越發(fā)cao勞,每每晚上等他吃飯都可見他眼底血絲,而她晚上因手腕上的傷生生疼醒的時候,又常??梢娝犞廴粲兴枷氡P算著什么,似乎根本未曾入眠。但即便如此,慕垂涼卻也越發(fā)體貼入微,比往日里更心疼她。而慕家除了她房里幾人和不小心撞見此事的阮氏,余下并不知道那日小東湖之事,都只道病了,各房按禮數過來看一看也就罷了,如此云卿便借機好好休息了幾日。

    三月底一日,雨下得比往常大些,聽著噼里啪啦一陣雜亂聲響,著實令人煩躁,云卿雖答應了慕垂涼不出門,但又實在坐不住了,便吩咐蒹葭尋了厚斗篷出來將手小心遮住,然后兩人一道出去走走。園中雨大,紅綠凋零,遠處白蒙蒙一看,無甚景致可言。蒹葭便道:“不如還是挑個晴天朗日再出門,今兒雨太大,寒氣重,恐晚上又要疼得睡不著覺?!?/br>
    “不礙的,”云卿邊走邊不在意地道,“總歸是治不好了,如今再留意也不濟,?!闭f著沿著廊檐往外走,走了幾步卻想起垂緗來了,這幾日園中有事都是與她住的不遠的孔繡珠來回話,算下來自在老太太那里當眾定下行儉八例之后就再沒見過垂緗,如今一時想起竟覺分外想念,當下便決定去看垂緗。蒹葭慌忙作勸,卻攔她不住,只得依了。云卿原本百無聊賴心中煩躁,如今有了安排一時有些興致勃勃,因見雨大,便吩咐蒹葭說:“只一把傘恐怕不行,你去取蓑衣來,我剛過門時阿涼不是著人做了新蓑衣給我玩?就是里頭還襯著素紗和油布,多大雨都濕不了身的那兩件,我等你一會兒,你去取來?!?/br>
    蒹葭無可奈何,只得將傘留下,自己去了。云卿多日未曾出門,如今越發(fā)覺得自在,在廊檐下踢著步子走來走去,見蒹葭半晌不出來,想是舊物不知歸置何處去了所以一時難尋,便一時大意走得遠了。正是此時,卻見一人影冒雨過來,云卿定睛一瞧,可不就是要找的那種蓑衣么?莫不是慕垂涼回來了?等人走近了,再仔細一瞧,竟不是,不是慕垂涼而是長庚,蓑衣也略有不同,長庚匆匆冒雨走過直進慕垂涼書房去了。

    所幸云卿停留之處在一株海棠花樹后,想是長庚未曾瞧見,否則告到慕垂涼那里豈不徒惹他生氣?正自暗舒一口氣,卻忽想起另一事來……怎得慕垂涼他……在家?

    長庚進門脫掉蓑衣交給秋蓉收著,匆匆上前秉道:“查出來了!”

    慕垂涼將自己埋在寬大的黑桃木雕花座椅中,神色如在夢里,聞言卻不緊不慢沉聲道:“說?!?/br>
    云卿在窗下聽得心頭一凜,他果然是在家,而她竟不知道!

    長庚便答:“這件事爺你也知道,裴家前陣子想從東北運一批藥材過來,原是要走陸路,但一來藥材數目過大,又都是人參、鹿茸、靈芝之類珍貴藥材,價值不菲,所以生怕賊匪劫了去,二來要經過大興城,畢竟太招眼,恐朝廷里的人留意了去。所以藥材雖買下了,但尚不敢運?!?/br>
    云卿一時恍惚,怎么他近日里一番忙碌,竟是為了查裴家?

    慕垂涼仍是疲憊躺著,聞言卻冷笑了兩聲,說:“原是這樁買賣!活該了他!裴子曜如今忒也不厚道,為買這批貨,提前在物華城分四批往慕家銀號存了大量銀子,然后讓底下人跑去沈陽一次性全提了現銀,一日之內把沈陽慕家銀號的現銀給提空了!如此也罷了,分明知道此事嚴重,卻不吩咐底下人看住嘴巴,偏又張揚了出去,鬧得滿城商戶都去兌現銀,得虧沈陽分號的顧東家是個有能耐的拼死給抗住了,否則慕家銀號在沈陽乃至整個東北都要功虧一簣!那小子,打小我出去玩必帶他和阿寬,得了什么好的有阿寬一份就沒短過他的,如今阿寬成了物華有名的惡少,在我面前卻還乖著呢,他倒是好,翅膀一硬就敢立馬翻臉不認人,物華城里見面留著三分虛禮,卻跑到千里迢迢的地方反咬我一口!若非怕云卿多想,我能饒得了他?如今貪心不足吞了塊嚼不動的肥rou,真想由著他自生自滅長長記性!”

    云卿驚愕,半晌,不愿多聽,自行離去了。她不知道如今的裴子曜做起事來是這樣子的,也不知道裴子曜才成親掌家,與慕家的爭斗竟已到這種地步,更不知道慕垂涼已厭惡裴子曜至此,想必已經不可緩和,更加不知道慕垂涼竟是怕她多想。她多想什么?所以前塵舊事都在二人心里,并不是她吩咐蒹葭等人不要提起他就會不介意的啊!

    云卿苦笑,一時沒了興致,回來看到蒹葭翻出的蓑衣,兩件,簇新,一大一小,精致華美,默默看了半晌,吩咐說:“收起來吧,手疼,不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