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房間分內(nèi)外兩間。外間較大,正對著門是先前她們談事和吃飯的圓桌,配五把高背雕花椅。左手邊極大一塊地方是一層層的架子,一半放著待畫的白燈籠,一半放著業(yè)已畫好的成品。右手邊是一方作畫的大書桌,另配座椅和書架。書架旁邊是供著連翹的落地大花瓶,花瓶另一邊便是雕花圓木門框,一掛碧瑩瑩的翠玉珠簾安靜懸著,隔開的是一個較小的內(nèi)間,里頭是臨時(shí)歇息的矮腳床、貴重的文房四寶、珍稀的顏色以及少量已作壞、但又不舍得扔的舊燈。 還有搖曳的燭火。內(nèi)間一支,書桌上一支,圓桌上茶具旁又一支,加上煮茶的爐子,只明火就有四處。 過分靜謐中,竟然已經(jīng)戌時(shí)二刻了。 天徹底暗下來,沒有月色,只遠(yuǎn)處幾點(diǎn)零落星子,可有可無地掛著。外頭忽起了一點(diǎn)子小風(fēng),隔著窗戶縫兒溜進(jìn)來,竟也冷颼颼的。云卿伸手?jǐn)n了攏衣服,心說不妨再煮一壺?zé)岵璐虬l(fā)時(shí)間,手還在頸間沒放下,忽覺背后有異,偏頭一看,門不知何時(shí)已開了,一道深色暗影斜在一旁,影子上的步搖跳躍忽閃,如一簇暗色火焰。 “外頭那盞燈從未這樣亮過,”云卿怔了一瞬,冷靜下來,繼續(xù)穩(wěn)坐如山悠然煮起茶來,淡淡說,“許是知道來的是貴客,將蔣大小姐你的影子,照得格外清晰?!?/br> 蔣婉冷哼一聲跨過門檻,順手關(guān)上了門,夾起一陣小風(fēng)吹得蠟燭忽閃忽閃。蔣婉一眼將房中看盡,往前走了幾步,才忽覺云卿方才那話不對,她站定在屋子正中央,一雙眼睛神色未名,冷冷看著云卿端了茶站起來,笑盈盈轉(zhuǎn)身看向她。 云卿今兒穿一襲八幅密褶月華裙,腰間束著豆綠宮絳,以一只淺水綠鴛鴦佩作壓裙,行動之間隱約可見繡綠柳芽兒的白色水緞小鞋兒。她上身穿一件月白云錦窄褥衫,外罩的那一件艾綠密云紋褙子有幾分寬大,風(fēng)一兜更顯人單薄。 好巧不巧,蔣婉今兒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裝束。 蔣婉穿著海棠紅軟緞?wù)漶嗌溃瑯右灰u月華裙,卻是十幅的,嫣紅宮絳系成如意扣,墜著一只石榴紅椒圖盤花瑪瑙方形佩,流蘇高髻,步搖生輝,實(shí)是步步生花,貌美傾城。云卿打量之下不免心嘆,蔣婉明知慕垂涼即將納妾,又可見裴葉聯(lián)姻蔣家必然受制,竟依舊穿紅配金極盡招搖地去裴家赴宴了,這心氣是要高到何種地步、骨子里又是要倔強(qiáng)傲慢到何種地步。 “你說……貴客?”蔣婉咬著字道。 云卿雙手捧茶奉上,笑說:“是我特特等你來,自然我是主,你是客?!?/br> 蔣婉冷眼看著那茶,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款款挪步,高傲中帶著謹(jǐn)慎的算計(jì),無聲無息繞到云卿身后,在她頸間呵氣如蘭輕念: “等我?怎么難道有人告訴你我一定會來?” 云卿禁不住抿嘴一笑,側(cè)身退了半步轉(zhuǎn)身直面蔣婉,依舊作了奉茶的姿態(tài),帶著三分微笑平和地說:“自然無人能告訴我這些。不過細(xì)想下來,也并不是很難?!?/br> “哦?”蔣婉優(yōu)雅地接過茶水,低頭看了看一旁破舊的紫砂茶壺,晃了晃手中茶杯,并無喝下去的意思,只是道,“說說看?!?/br> 入夜的街道太過安靜,蘇記如此,畫室也如此。兩人都是輕輕淺淺的微笑,不露痕跡的試探,和暗藏鋒芒的言辭,這樣的動作和神態(tài),讓整個畫室充斥著壓抑,兩人都十分慎重地開口,并且一旦無人說話,沉默就像會顯得格外沉重。 “很容易啊,”云卿輕笑,說,“每個人面前總會同時(shí)有好幾條路,會因?yàn)椴煌脑?,帶人去不同的地方。就拿我來說,如果我想陪我姑姑,那么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嵐園;如果我想上香祈福,那么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東山香巖寺;如果我想緬懷過去蔣大小姐給我那一巴掌的恩典,那么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城東地藏王菩薩廟;如果我想怨恨蔣寬趁火打劫誆騙去了我姑姑,我應(yīng)該在城西某處??墒墙裢砦抑幌氲鹊绞Y大小姐,所以我現(xiàn)在在蘇記。那么蔣大小姐你,面前能有幾條路呢?蔣家么?回蔣家做什么呢,讓眾弟妹看著,區(qū)區(qū)葉家一個二小姐嫁人便是如此的陣仗,而他們引以為傲的長姊卻只能委身做妾?慕家么?上有大房胞弟成親春風(fēng)得意,下有新婦即將進(jìn)門新人換舊人,又是婆母親自做的保山,可要你怎么回去呢?茶莊么?裴葉兩族聯(lián)姻,慕家與嵐園又將結(jié)秦晉之好,只剩一個蔣家該何去何從?是要恨自己不能守護(hù)蔣家,還是要恨幾個弟弟怎不爭氣?可惜了,三處最慣去的地方,竟都不能去。無路可走、無路可走了!” 蔣婉冷臉笑著,道:“所以我一定會來蘇記?” 云卿搖頭,輕嘆一聲道:“原也不一定會的,蔣大小姐千金之軀,怎會平白無故踏進(jìn)蘇記這種地方?只怕若非我放了消息說我云卿人在此處,蔣大小姐一輩子也不屑踏進(jìn)此處??墒鞘Y大小姐你多恨我呢?我姑姑嫁了蔣寬教你心煩意亂,我要嫁進(jìn)慕家你恨得怒火中燒,我爹在裴家喜宴上沒給那祁三爺面子你更是恨得要咬碎了牙,加上去年冬天幾番沖突新仇舊恨,蔣大小姐你是勢必不會放過我的了。蔣大小姐不像是個能忍的人,所以我算著,單今兒這個坎兒我就未必過得去。那么既然今兒我人在哪兒,蔣大小姐就一定會追到哪兒,我又何必連累了我嵐園、把我姑姑甚至蔣寬牽扯進(jìn)來呢?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蘇記等蔣大小姐來,蔣大小姐因我在此,也一定回來。如此豈不省了許多功夫、免去許多麻煩?” 蔣婉心陰冷了半晌,心中一會兒如烈焰炙烤,一會兒如寒風(fēng)凜冽,但云卿這話她卻是聽得分明,不由心恨,這樣言辭復(fù)雜的一大段話無非就是在說,她云卿只是稍稍動了動腦子,就算到了她所有的心思和下一步的舉動,如此豈不是更加嘲笑了她?然而這念頭只是一閃,心中不斷回響的卻是云卿的話,她的侍妾身份、蔣寬的率性不羈、蔣家的危機(jī)局面種種種種,那些被云卿嘲笑的恰恰正是她的尷尬和怨恨,因而讓她此刻更有一種似被人剝光指點(diǎn)的難堪,對云卿的恨壓過了心底不斷提醒的冷靜,愈加一發(fā)不可收拾起來。 云卿將她神色盡收眼底,只繼續(xù)淺笑溫潤、娓娓道來:“……好在我曾在蘇記做工,很是熟悉這個地方,這里的東家也愿意讓我回這間畫室略坐坐兒。我私心想著,若蔣大小姐不來那就最好了,大家各自相安,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果真來了,那也真是沒有辦法,只好為蔣大小姐你煮一壺清茶,讓我以茶代酒,悉請前嫌盡釋,重結(jié)金蘭之誼——” “嘩——” 112 爭端 “金蘭之誼?你也配!”蔣婉摔了茶杯冷言道,“慢說你云卿不過是個外來野姓的,就是當(dāng)真帶了個‘裴’姓,也不過是沾了點(diǎn)裴家的光,竟也夠你得意的,真真是讓人笑掉大牙!裴家算什么?不過娶了葉家一個二小姐,當(dāng)我蔣婉會放在眼里?拈著點(diǎn)子道聽途說就敢聽風(fēng)是雨編排我蔣家的不是,你倒真是活膩味了!” 云卿早知蔣婉一腔怒火無處發(fā)泄,自然是遞過茶水時(shí)就防著這一招,但那茶水仍是劈頭蓋臉潑過來,于是只得順勢往后一躲,將窗戶撞開,外頭窗臺上放的一罐子顏料應(yīng)聲而落,驚得樓下芣苢和對面蒹葭同時(shí)低聲尖叫起來。 孫成心中有數(shù),立刻警醒起來。他看了看桌子對面緊盯著他的何路平和第午,按捺下心中異樣,反倒云淡風(fēng)輕與芣苢說起燈籠來。芣苢女流之輩,原是不敢出來見男客的,但她來時(shí)已言明是幫云卿與孫成談燈籠買賣,蘇記人又皆知孫成對她有意思,因此未作他想,何路平與第午也不敢造次。約莫談了一小會兒,想是不會有人將他的舉動與那罐子碎落之聲聯(lián)想到一起,方停住不談,低頭作思索狀,末了嘆息一聲,對芣苢說:“我談些事,你先到外頭略坐坐兒?!逼]苢點(diǎn)頭應(yīng)下,出門去了,孫成方猶猶豫豫看著何路平和第午,說:“罷了,將契約書拿出來,我再看一遍?!?/br> 何路平和第午相視一眼,忙不迭將契約書打開呈遞到孫成面前。 另一邊,蒹葭隔著簾子,看了一眼遠(yuǎn)處的角落——慕垂涼的得力助手宋長庚,在她暗中邀請之下,悄沒聲息地到了。 云卿用羅帕擦拭身上的茶水茶渣,嘆道:“真是可惜了一杯好茶?!?/br> 蔣婉輕蔑的哼了一聲。 云卿便道:“編排蔣家的不是?那倒是決計(jì)不會,在我姑姑云湄離開蔣家之前,我倒是一心盼著蔣家好?!?/br> “離開蔣家?”蔣婉已走到左邊一排排的架子前,她素有潔癖,用羅帕隔著才稍稍翻動了一盞燈,端詳半晌,點(diǎn)點(diǎn)頭,繼而轉(zhuǎn)身說,“難得你們姑侄倆竟有了些自知之明。雖說你這決定做得晚了些,不過想來你姑姑那樣愚魯粗鄙的,總要有些日子才能明白我們這樣的人家與你們這些人的差別。阿寬年幼,新鮮了幾天,也不是個多大的事,回頭說曾是蔣少爺看上過的人,必能長些臉面,順順當(dāng)當(dāng)嫁個門當(dāng)戶對的?!?/br> 煮茶的小爐子咕嘟咕嘟冒著泡,云卿看看火,已大有頹勢,再聽蔣婉此言不免笑了,便看看敞開的窗子和對面的全馥芬,折回桌前坐下,一邊添炭一邊笑說:“蔣大小姐竟還替她籌謀,真是略費(fèi)心了些。不過與其叫你費(fèi)心,不如我這廂先說說清楚,我姑姑人是叫你們家蔣寬強(qiáng)搶了去的,雖說我也恨得牙癢癢,覺得我姑姑嫁給蔣寬這樣的人當(dāng)真是吃了大虧,可是俗話怎么說來著?好女不嫁二夫。既然嫁了蔣寬,自然就沒有再嫁旁人的說法。所以若有朝一日我姑姑離開蔣家,蔣寬必得跟著出去,他若愿意倒也罷了,他若不愿意,我也只好另想法子逼他愿意??倸w就是這么個說法,到時(shí)候蔣大小姐可別太意外?!?/br> 蔣婉冷笑一聲,說:“你倒是好大的口氣,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云卿抬頭,隔著桌子看了她一眼,復(fù)又低頭煮茶,輕描淡寫地說:“蔣大小姐真是自恃過高了。單說蔣寬那樣的,十個八個我也算計(jì)得來,不過這話也就是跟蔣大小姐你說說,畢竟他名義上是我姑姑的相公,誰會信我要對他不利呢?” 蔣婉自知蔣寬不濟(jì),但云卿這話徹底激怒了她,她上前一把掃過桌上茶壺茶碗,本就破舊的紫砂茶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云卿應(yīng)聲抬頭,只見小爐子骨碌碌滾到供著連翹的落地大花瓶旁停下來,幾塊木炭滾落到地上,在暗色的燭光里看起來十分鮮艷。她蹙眉抬頭,就見蔣婉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給了她響亮的一巴掌。 樓下芣苢在樓梯口唬了一大跳,緊緊捂住嘴巴心驚rou跳了半天,方醒悟過來,急急忙忙到孫成門外敲敲門說:“孫東家?” 孫成了悟,放下契約書說:“怎么?” 芣苢推開門,壓制著自己的局促不安,盡量平穩(wěn)地念著蒹葭教的句子:“孫東家是知道的,我們小姐親事在即,嵐園用燈必得十分講究,因小姐信得過蘇記這塊招牌才特特來此定燈籠,可若是孫東家被其他事所煩擾,怕即便有心,也忙不過來了。所以我想著,若是我們小姐這筆買賣今晚談不成,不妨叫我先把我們的契約書拿回去,我們另找其他燈籠坊就是了?!?/br> 孫成一臉為難之色,何路平趁機(jī)作勸:“怎可如此!裴小姐與孫東家多年情誼,如今裴小姐要出嫁,孫東家怎能不盡一份心?姑娘別嫌我們的事耽誤了你們家的事,其實(shí)說到底,若孫東家不賣燈籠坊,我們就得奉命守著,哪能不耽誤了事?可若賣了,這新東家依舊用蘇記先前的伙計(jì)們,新添的幾個孫東家和姑娘也都看見了,個個是得力的,如此反倒能更好幫裴小姐做燈籠。姑娘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芣苢如釋重負(fù),面露欣喜說:“可以嗎?如此甚好?!鞭D(zhuǎn)而一想,又為難道:“可是等你們接手蘇記,再請新東家跟我們談買賣,豈不誤了事?我們這廂也是耽擱不起的?!?/br> 孫成亦道:“蘇記已經(jīng)接的單子,也須得先全部做完了,畢竟是麻煩。” 何路平見孫成松口,一時(shí)大喜,忙不迭說:“豈敢叫孫東家你為難呢!我們東家買了蘇記,還是要做燈籠的!竹子還是那些個竹子,紙張還是那些個紙張,伙計(jì)也都是那些個伙計(jì),即便換了東家,作出來的燈籠也都是一樣的,哪里就必須做完了再賣呢?已經(jīng)接的單子,自然也是我們接手,該作價(jià)的作價(jià),該清帳的清帳,虧不了孫東家半分的!” 見孫成又陷入沉思,一時(shí)生怕此事再泡了湯又拖下去,忙討好芣苢說:“姑娘不是急著要燈么?盡管與孫東家簽了,稍后孫東家再賣給我們東家,自然有我們東家?guī)湍阕?。姑娘想想看,新接手的鋪?zhàn)樱氯问钦l都要拼著做好前幾單買賣好叫人不要小瞧了去,姑娘這單買賣就是新蘇記的開門紅,必得是做的又快又好,姑娘盡管放心!” 芣苢自然是開心,忙看向?qū)O成,孫成知道今日之事重在樓上畫室,并不敢耽擱,便簡單思量一番,說:“如此倒也并無不妥。只是今日剛接了慕家一千盞燈,不知嵐園又是要多少?逾期賠付,又定的什么價(jià)?” “兩千盞,逾期賠付,翻番?!?/br> 孫成略一思量,問另外二人說:“數(shù)目是大了些,不過也有先例,并無不妥。二位以為如何?” 那二位都不懂燈,但畢竟歡喜孫成終于肯賣蘇記,也是大意了些,只聽何路平喜不自勝點(diǎn)頭說:“可以,都可以。那么煩請孫東家快快簽了契約書吧!” 孫成亦如釋重負(fù)松了口氣,笑說:“也好,今日終于了結(jié)了此事。那么等簽罷,由我做東,咱們出去痛飲幾杯!” 畫室里,云卿摸摸熱辣腫痛的半邊臉,說:“我勸蔣大小姐還是莫讓我身上帶傷的好,否則慕家那邊問起來,對蔣大小姐也不好?!?/br> “慕家?”蔣婉揪住云卿衣領(lǐng),咬牙切齒道,“你拿慕家威脅我?你算個什么東西!慕家又算個什么東西!你巴巴地削尖腦袋往里頭鉆,便以為旁人都如你一般?我堂堂蔣家嫡長女,會怕他慕家把我怎么著?真是笑話!” “蔣小姐當(dāng)然不怕,”云卿笑說,“是我怕。我這廂遲早是要過門的,到時(shí)候姐妹相稱,互相照拂,共同侍奉慕爺,所以怎能不怕與蔣大小姐不睦?” “下賤!”蔣婉再抽了云卿一巴掌,云卿順勢躲開,轉(zhuǎn)身到了放滿燈籠的架子前,蔣婉摔了圓桌上的蠟燭追上前去要打,云卿邊躲邊收了笑,冷冷道:“我知蔣大小姐素來自視頗高,且以為蔣姓最為尊貴,余下三族皆皆不如。照理說百家姓氏,尊卑無差,你們蔣家卻仗勢欺人,苛待我姑姑這樣過門不足百日的新婦。我姑姑才將將過門幾日,人竟消瘦了一圈,蔣寬天真至愚笨,護(hù)不得自家妻子,我只恨他太無能。但你這樣囂張跋扈的,便以為不會遭報(bào)應(yīng)么?” “所以你去勾引我的男人?我蔣婉的東西,你也配伸手碰一碰!”蔣婉摔了桌上一碟碟顏料,見云卿躲避靈敏,一時(shí)惱怒,抄起燈籠來便擲過去。 “笑話,我難道是因?yàn)樗悄愕哪腥?,所以才要嫁給他?你忒也高看了自己!”云卿躲避著燈籠,趁機(jī)繞到窗邊去,幾番不慎撞到窗上,聲音極大,異常吵鬧。 蒹葭那廂看得分明,又見芣苢、孫成等人已離開蘇記,才幽幽一嘆,對宋長庚說:“不瞞公子說,今日相邀,實(shí)為求救……” 那廂蔣婉亂拋亂擲,下手越發(fā)惡毒,云卿并不動手,一味躲避蔣婉,言語卻越發(fā)冷靜:“不過莫怪如今我搶掠,你們蔣家的財(cái)富、地位、名望,哪一件不是搶掠得來?那些枉死送命的,家破人亡的,是人是鬼都盯著你們呢,你只道蒼天無眼,果真放得過你們蔣家么?” 113 水火 “你放肆!”蔣婉怒道,“我蔣家?guī)装倌昊鶚I(yè),皆是蔣氏祖輩先賢才智累積!搶掠?物華不過區(qū)區(qū)幾族,而我蔣家早已是物華之最,犯得著去搶掠?” “我放肆?”云卿嗤笑一聲,冷冷說,“放肆的是你們蔣家!勾結(jié)jian佞,陷害忠良,殺人放火,強(qiáng)搶民女,你們哪一樣沒有做過?還說物華之最?十幾年前是夏家,十幾年后是慕家,什么時(shí)候輪得到你們?也就只有你們蔣家人念念不忘,以為自己當(dāng)真是天生貴胄!真是可笑之極!” “你——”蔣婉氣的七竅生煙,抓起一盞木架方燈就朝云卿擲過去,吼道,“你胡說八道!夏家謀逆的賊子早就為朝廷滿門抄斬,慕家渾不過多了幾兩銀錢,堪堪不過算個大族,哪里跟我蔣家比得?你這等賤人,先勾引裴子曜不成,又打阿寬的主意,一轉(zhuǎn)眼又攀上了慕垂涼,水性楊花的下賤女人,還渾說蔣家的不是?今兒就讓我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做大族大戶的規(guī)矩!” 說著便要上前扭打,云卿冷冷盯著她,機(jī)敏地躲過燈籠,由著蔣婉將架子上燈籠扔得滿地都是,只細(xì)心留意著明火,并冷言道:“大族大戶又如何?不過只出了蔣大小姐你這樣的人。裴子曜如何?犯得著我去勾引?慕垂涼又怎樣?你難道不知是他先找的我?慢說你也不過是個妾,縱是論起搶掠,我也是搶了大房裴子鴛的,根本沒你說話的份兒!就是真搶了你的,恕我也不會對你有絲毫愧疚之心!天道輪回,天道輪回!有些事雖非你所為,但你坐享其成,才有今日,憑什么蒼天要饒過你?天不報(bào),人自報(bào)!” 蔣婉根本不知她所言何事,更料不到她如今滿心都是夏家舊事一時(shí)胸中正懷恨意,因而仍是怒氣沖沖堵上前去就要打,云卿冷眼瞧著,未及蔣婉動手便甩手就是一巴掌,蔣婉一時(shí)不妨,驚叫之中歪了身子,碰倒了書桌上的蠟燭。云卿與蔣婉皆未瞧見,仍是要作扭打,云卿節(jié)節(jié)退避,冷冷說道:“我原是不打算細(xì)究你那一巴掌的,不過既然你也不領(lǐng)這個情,仍是要與我針鋒相對,我便也懶得跟你端什么禮數(shù)。從今兒開始,你打我一巴掌,我就會還你一巴掌,你蔣家有一分對不起我們,我們也都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還給你,誰也不再客氣!” 蔣婉冷哼一聲,抓起桌上硯臺筆架狠狠往云卿那邊摔,此時(shí)屋中滿是狼藉,各色顏料碟子和紫砂茶具碎了一地,中間布滿了已畫未畫的百十盞燈籠,橫三倒四牽制人行動不便。那硯臺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打在云卿肩上,云卿當(dāng)即一痛,倒抽一口涼氣,連連敗退幾步,低頭看,肩上已讓墨染了大片的污漬,污漬中透著隱隱的暗紅。 然而云卿顧不得細(xì)看,下意識躲開一方鎮(zhèn)紙石,這一躲不要緊,竟將一方架子碰歪,連帶著兩個架子都翻到在地,上頭剩余的幾盞燈接二連三掉下來,幾乎快將云卿埋在燈里。她隱隱覺得似乎忘了什么,但蔣婉帶著冷笑步步上前,一時(shí)竟不能多想,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蹭到落地大花瓶前,本想到內(nèi)室稍避一避,豈料人才到玉珠簾下就見腳底忽竄起一叢火焰,嚇得云卿驚叫跌進(jìn)內(nèi)室摔倒在地,細(xì)細(xì)一看,原是起初蔣婉掃在地的煮茶小爐滾到此處,因旁邊滾了幾盞燈籠,炙烤之下竟在此時(shí)著起來了! 正是春季,十分干燥,旁邊幾盞燈籠遇著火立刻接連燒起來,蔣婉見狀禁不住大笑起來,亦不逃走,只是神色越加跋扈,大笑道:“報(bào)應(yīng),這就是你說的報(bào)應(yīng)!” 云卿縮了縮腿,盯著蔣婉身旁另一簇燃起的燈籠,神色越發(fā)冷靜起來。 事情有點(diǎn)超出預(yù)料。 云卿先前看到此處有四處明火,又隨處擺放燈籠,自然知道危險(xiǎn)。爭執(zhí)之間她一直小心躲避明火,就是想將事情控制在合適的范圍內(nèi)——比如說,若今日蔣婉死了,她便是殺人兇手,于她毫無裨益,若是她自己死了,更是得不償失。但不料這才一時(shí)半會兒的工夫就已起了兩處明火,一個在內(nèi)外間之間隔斷了她與蔣婉,另一簇是方才桌上的蠟燭,早已悄無聲息燃起桌上幾支打好的燈穗兒,并毫不意外地燃起地上的燈籠來。 蔣婉卻仍舊大笑,神色幾近癲狂,雖看見熊熊火焰,卻仍不忘怨毒地說:“妄圖沾染我蔣婉的男人?你去死吧!還有云湄那個賤貨,我也會早早送她去跟你團(tuán)聚!” 云卿躲避著火,一時(shí)退到內(nèi)間深處,隔著窗子,她可看到對面的全馥芬二樓緊閉的窗子,但外頭漆黑,燈火如豆,不可能看到蒹葭如今的神色,亦不可能知道蒹葭是否看到了這里的狀況。 宋長庚萬年不變的笑臉上終有有了一丁點(diǎn)兒驚訝,他迅速起身貼到窗邊看了看,當(dāng)即拍桌喝道:“留你們小姐和蔣大小姐獨(dú)處,姑娘你也太大意了!” 蒹葭也看到對面的火光,雖說心急,仍是拉住他說:“公子且慢!不瞞公子說,蔣大小姐的脾性我們也是略知一二的,此翻情景,雖不致未卜先知,卻也能提前猜出個三五分來。因此我們小姐心中有數(shù),我信她不致吃什么大虧。反倒是蔣大小姐,雖是她尋釁在先,但若她真出了什么事,恐怕我們有理也變無理、被欺也變欺負(fù)人了。所以此番冒昧邀請公子前來,是煩請公子幫忙盯著些蔣小姐,稍后若果真有什么意外,還請公子出手相助?!?/br> 宋長庚本是慕垂涼的心腹,自然曉得該站在哪一邊。聽蒹葭如此說來,細(xì)想之下,并無不妥,既賣了云卿一個面子,又賣了蔣婉一個面子,且不致違逆慕垂涼的意思,因此應(yīng)下不提。正是此時(shí),對面蘇記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蒹葭扭頭一看,見原本一簇簇的紅光已經(jīng)變成大片的熾紅,濃煙滾滾從屋里冒出,慌得站起來緊盯那邊。 云卿看著放聲大笑夾雜干咳的蔣婉,又見房中濃煙滾滾,心知不便再拖延,便趁火勢還沒有蔓延到內(nèi)間,對蔣婉說:“蔣大小姐是想與我同歸于盡么?” 蔣婉周身都在燈籠火海中,身上衣衫也已減減燒起來,人卻笑得益發(fā)悲憤,對著云卿低吼聲聲如訴:“人人都喜歡慕垂涼,為什么?我知道為什么,但是裴子鴛得不到,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 云卿小心往外走,她記得門口處便是供著連翹的落地大花瓶。聽聞蔣婉如此說,不免譏笑說:“你知你得不到,就很好。余下的,你有幾分能耐管得著?我勸你還是先留著自己的命,免得連我一杯喜酒都沒喝到就已經(jīng)命喪黃泉。到時(shí)候,別說得不到,看也看不見了?!?/br> 云卿說罷繞到門口,眼明手快抽起一束連翹,拿起粗粗一看便知花瓶中水足夠多,當(dāng)即扔了連翹迅速脫了外頭艾綠密云紋的褙子放到花瓶中用水浸透,然后裹到身上來,抬頭一看,蔣婉裙角已經(jīng)燒起來,她整個人卻徹底冷靜下來,緊緊盯著云卿惡毒地說:“說實(shí)話我一直不明白,你與裴子曜兩情相悅,卻痛恨做他的妾。我以為你心性甚高,是決計(jì)不愿做妾了,所以即便對你與慕垂涼之事有些耳聞,也從不防著你什么,又豈料你不僅答應(yīng)了做妾,還滿心歡喜,一丁點(diǎn)兒怨恨都沒有?!?/br> 云卿萬料不到她會在這種時(shí)候問起這件事,不免愣了一下,火苗一舔,少不得驚得連連倒退。然而蔣婉仍死死盯著她,左右一想,反正另有蒹葭盯著,她二人性命決計(jì)不會出差錯,便稍稍穩(wěn)了穩(wěn)心思,同蔣婉一般認(rèn)真地思索回答道:“若我說,拒絕做裴子曜的妾,和答應(yīng)做慕垂涼的妾,前后并非同一個我,你能懂么?又或者說,若當(dāng)初葉家沒有逼人太甚,興許我一生也就是裴夫人,再不會與慕家蔣家有任何瓜葛,你又能懂么?再或者說,我痛恨的并非做裴子曜的妾,我恨的是裴子曜,如今我滿心歡喜的也不是做慕垂涼的妾,而是要嫁的人是他慕垂涼,你倒是又能懂么?我年少嘗讀佛經(jīng),感悟最深當(dāng)屬因果,事必有因,因必有果,果必有報(bào)。蔣婉,終有一日你會明白?!?/br> 說罷,也顧不得許多,只緊了緊褙子便一咬牙沖進(jìn)火海,也沒工夫再看蔣婉神色,只是拉起她便往外跑,出了門見蔣婉身上尚有火苗,當(dāng)即脫了濕噠噠的褙子撲在她身上,因不必回頭便可知火勢已蔓延過來,所以云卿下意識要拉著蔣婉往樓梯口跑,哪知才趔趄走了兩步,卻見蔣婉停住腳步神色詭異看著云卿,良久,忽爾笑道:“你滿懷欣喜,因你要嫁……我的男人?” 云卿看看火勢,深知再停留下去非死即傷,懶得再與蔣婉爭執(zhí),當(dāng)即想要拖著她走,卻見蔣婉微微一笑,突然上前狠狠掐住云卿脖子,云卿并無防備自然連掙扎都無用,蔣婉見云卿漲紅的臉惡狠狠說:“我蔣婉的男人,慢說你要嫁,就是想一想也不該!什么卑賤的身份,也膽敢覬覦慕垂涼,也膽敢妄想和我蔣婉共侍一夫!你不是要因果么?因你天真妄想所以現(xiàn)在就去死吧!現(xiàn)在就去死!死!” 114 逃脫 云卿被狠狠低在墻上,掙扎中抓破了蔣婉的手,蔣婉一怒之下單手掐著她毫不猶豫給了她兩巴掌,不待云卿有所喘息便再度雙手掐上云卿脖子。云卿原本失了先機(jī)已是處境危險(xiǎn),加之蔣婉正值盛怒,力氣驚人,一時(shí)竟不能反抗。蔣婉越掐越狠,眼神亦來越冷,漸漸的云卿已經(jīng)有些神思不清,看蔣婉亦是逐漸模糊起來,忽聽得外頭有人驚叫:“云卿!云卿!” 那聲音飄忽不定,在畢啵作響的熊熊火焰中飄渺得像幻覺,然而云卿越發(fā)覺得自己聽真切了,雖已頭重腳輕,卻仿佛受到召喚,突然有些清醒過來。對面蔣婉的目光已臻陰冷,她慣帶的金首飾皆皆被鍍上紅光,但好笑的是,她身上至今仍披著她濕透的艾綠色褙子。 云卿足尖艱難移動,等碰到蔣婉足尖,攢足力氣,一閉眼一咬牙毫不猶豫狠狠地踩了下去。 蒹葭和長庚早已下樓在蘇記外頭候著,但蘇記畫室正下方正是存紙張的屋子,內(nèi)院地上又堆滿了毛竹,如今一遇火當(dāng)真是一發(fā)不可收拾,蒹葭心中焦急,長庚卻死死拉住她喝道:“你在這兒候著!你能做什么事!” 說罷正要進(jìn)去,卻見遠(yuǎn)處匆匆過來幾個人,有慕老爺,裴二爺,芣苢,孫成,自然少不了慕垂涼,不免當(dāng)即就驚了,忙上前說:“少爺!” 慕垂涼一臉陰沉甩開袖子大步上前,站定看了一下火勢,未及開口只聽幾人同時(shí)驚呼:“二爺!” 慕垂涼一看,一把拉過已沖進(jìn)火海的裴二爺用盡力氣往外推了一把,吼道:“長庚,給我攔著二爺,不準(zhǔn)他進(jìn)去!” 裴二爺一拳打在長庚臉上,轉(zhuǎn)而對著慕垂涼怒道:“小子,你敢攔我?那是我女兒!” 慕垂涼一揮手,長庚立即再度攔在裴二爺身前,只聽他道:“正因?yàn)槭悄呐畠?,所以小婿不能讓岳父大人你出任何差錯,否則云卿出來我沒法交代。岳父大人請?jiān)诖松院?,小婿自會將她毫發(fā)無傷帶出來,給岳父大人你一個交代!” 說罷不等裴二爺言語便急問蒹葭:“她今兒穿什么顏色?” “綠色,艾綠色密云紋的——”蒹葭驚呼,“慕爺小心!” 慕垂涼早已搶過一桶水劈頭蓋臉澆下,大步?jīng)_進(jìn)火海里。 裴二爺今兒因祁三爺一番挑釁,早早去慕家守著,剛等到慕老爺子和慕垂涼,才將將說了幾句話,就見孫成送芣苢匆匆來報(bào)。路上芣苢已將事情言明,裴二爺知去的是蔣婉,心下更加厭惡。此刻正心急如焚,聽慕垂涼如此吩咐,越發(fā)冷笑起來,冷冷問長庚:“小子,別只顧著盡忠,到頭來為你家爺一句蠢話送了命!讓開!” 長庚倒笑了,看著裴二爺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