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云卿知道她二人心意,便不多說,點點頭對蒹葭說:“我原就有帶你們過去的意思。除此之外,還有心帶上爹爹房里的紫株,還有咱們房里的茯苓。紫株做事喜歡親力親為,素不愛假于他人之手,有些不宜張揚的事交給她做最是穩(wěn)妥。但紫株這性子,非得有人陪著伴著,一旦落了單就容易沉不住氣。茯苓雖年幼,針黹之類又實在沒天分,但奈何記性最佳,若到了有一天信鴿素箋都不能用時,借她傳個口信兒帶個話兒是最合適不過了,但畢竟還小,分寸拿捏不準(zhǔn),該說的不該說的也得有人在旁慢慢教。我說這么多,一來是想叫你們這幾日去探探她們口風(fēng),看是不是心甘情愿跟我過去,二來就是要你們多多指點她們,最好可以養(yǎng)揚長避短,萬不可有朝一日誤了大事,三來,除你們四個之外,我還想要兩個夠伶俐、卻并不招眼的小丫頭,最好放人堆兒里就挑不出來的,到時候悉心教著,算能防患于未然?!?/br> 蒹葭贊賞地點頭說:“甚是穩(wěn)妥?!?/br> 但至于人選,三人倒是一時都定不下來。因十分伶俐的她們心里都有數(shù),但又要不招眼、又要沉得住氣、又能夠忠心耿耿、又愿意跟她們?nèi)ヅ峒?,一時之間反倒想不起誰。云卿也知不易,便對蒹葭說:“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畢竟咱們?nèi)缃襁x人都是為長遠(yuǎn)打算,需十分慎重穩(wěn)妥才是。而我這幾日另有其他事要忙,所以需得你上心幫我留意著。” 蒹葭自然應(yīng)允,因看芣苢臉色仿佛另有它事需要留下稟明,便說去探探紫株和茯苓口風(fēng),先行退下了。芣苢這才說:“今兒孫東家差人過來了?!?/br> 云卿忙細(xì)細(xì)詢問,芣苢才一一說起,原來蘇記新來的那一批伙計做事果然老練,才短短幾天,給趙御史家那批燈籠就已經(jīng)全部做好,需要云卿差人去取貨了。然而在這之后,何路平和第午那雙黑白無常已經(jīng)開始無所不用其極地攔著蘇記收訂單,蘇記已經(jīng)沒有生意可做了。對于孫成來說,雖說自打云卿上次去過之后,何路平已經(jīng)可以和孫成開開玩笑甚至坐下聊天,但明面兒上近乎無賴的死纏爛打依然沒有停止過,所以孫成已經(jīng)徹底受不了了。 如此一來,于生意,于賺錢,于個人,都已經(jīng)沒有撐下去的必要。實在是只等云卿一句話了。 但云卿思前想后,總覺得仿佛時機還不到,如今賣,和上次去蘇記時勸孫成買,又有什么分別呢? 因而只得狠心說:“你親自去給孫東家?guī)€話。如今還不是時候,叫他勉強再撐幾天吧。這幾日慕家少爺會去下單子,想來蔣婉的人并不敢阻攔,就叫孫成先做著買賣,同時把蘇家的價錢往高里喊,只等時機一到就賣掉。就說這次辛苦他了,叫他無論如何再撐幾天。” 芣苢一愣:“慕家要定燈籠?”轉(zhuǎn)眼一想立刻又明白,恍然大悟說:“是了,小姐成親的燈籠,勞孫東家盯著做,必然是最穩(wěn)妥不過的。只是……” 云卿亦知孫成撐得辛苦,便道:“不會太久的。” 說是這么說,那所謂的時機究竟什么時候到云卿卻并不確定,只單憑直覺,認(rèn)定現(xiàn)在并不是絕佳時機?;仡^稟明了裴二爺,裴二爺琢磨一會兒,忽問:“那孫成是個穩(wěn)重的,日后你打算怎么安排?” 云卿便道:“孫成資歷尚淺,慕家那里生意多,到時候勞慕垂涼為他好生尋個去處,多歷練歷練再說?!?/br> 裴二爺冷笑說:“慕家生意多?”云卿知他介意著慕家,尤其介意著慕垂涼,一時反倒不好說什么,便聽裴二爺說:“東西可以假他人之手,鋪子也可以請人幫你看著,唯獨用人,中間一旦隔著其他人,感情就易沖淡一些。要我說,孫成此人,你對他知根知底,他對你仁義赤誠,可堪大任。不妨就先留著,回頭等你在慕家穩(wěn)住了再用不遲,總歸是不能叫慕垂涼和慕老鬼早早留意到。你可明白了?” 云卿心頭畢啵炸起一點火星,問裴二爺說:“爹爹的意思……我手心里遲早要攥幾個自己的人、攥幾把自己的錢?” 裴二爺翻她一個白眼,低頭寫一封書信,再不看她了。 當(dāng)晚,芣苢已回了孫成,蒹葭也回話說紫株和茯苓滿口答應(yīng)。晚些時候,裴二爺又親自擬定兩個小丫頭的人選,一個名白芨,一個就是先前服侍過云湄一陣子的水萍,且裴二爺已親自問過她們,都是極愿意跟云卿過去的。云卿自無其他計較,如此選定陪嫁丫鬟一事就此塵埃落定。 正月二十三一早,蒹葭回話說昨兒晚上送去全馥芬茶樓的條丨子已有人取走了,聽描述的身形樣貌,云卿和蒹葭都猜是慕垂涼身邊的宋長庚。那條丨子所敘簡單,寥寥不過數(shù)字,只是請他慕少爺百忙之中抽空問候一下德高望重的裴三太爺,順帶提一提怎么鬧他們的婚事而已。 這天天氣不佳,暗云如同破舊的棉絮,冷風(fēng)又陰陰壓著,將棉絮撕扯又吹合,春寒料峭。 云卿的手腕子一早就陰疼難耐,像骨頭縫里一溜兒漏著小涼風(fēng),起床時連捏起被角的勁兒都使不上。蒹葭一看她蒼白透著烏青就要去稟裴二爺,云卿忙攔著,搖頭說:“不能去,他夠煩了,況且按方子吃藥就是了,何必叫他跟著cao心?!焙攘T藥,又吩咐備下馬車出門,蒹葭芣苢自然勸著,云卿才說:“我知道你們攔著我是為我好的,只是你們不妨說說看,如果你們是慕老爺子,會哪天來提親?” 蒹葭冰雪聰明,只略略一想便緩緩道:“正月二十五是裴家娶親……你的意思,慕老爺會特特挑了二十四、也就是明兒來提親,好來個敲山震虎、震懾八方?” 云卿點頭說:“提親是要看黃歷的,慎重些的,還會看家宅合八字,所以別說趕在裴葉兩家之前了,就是沖撞到一天里,裴家對外也只能道句恭喜。我昨兒疏忽了,只以為咱們二爺是煩躁得緊了才開始列嫁妝單子,現(xiàn)在看來,他恐怕早就猜到了,所以急切地把事情都往前頭趕?!?/br> 蒹葭了然,若有所思點點頭。云卿便道:“所以明兒咱們是不能出門的,只有今天能去一趟蔣家看看我姑姑?!?/br> 云卿此番只為探親,并不愿過分生事,所以只早早報到了蔣寬房里,且由婆子帶著從角門入,沒敢驚動蔣家太太們。那帶路的婆子雖能說會道,但說話直來直去,并不客氣。因云卿手腕子上敷了厚厚的藥膏,那婆子想是怕沾上,所以一路只遠(yuǎn)遠(yuǎn)在前頭領(lǐng)著路,臉上嫌惡之色略略可見,且因站得遠(yuǎn),說話呼呼喝喝,只怕旁人倒以為她罵自家小丫頭們呢。因顧忌云湄,幾人少不得一并忍了,等帶到蔣寬的萍鄉(xiāng)院時,還不得不陪著笑賞了她一兩銀子,那婆子這才喜笑顏開,進(jìn)門回稟去了。 103 探親 蒹葭和芣苢都有些惱火,因知輕重,所以一路隱忍不發(fā)。此刻外頭陰風(fēng)仄仄,三人斗篷上的風(fēng)毛都被吹得散亂,卻沒人客氣一句“先進(jìn)門等著”之類的話,小半刻鐘時間過了,才有個身穿蔥綠菱花襖子、蟹殼青色月華裙的丫頭匆匆跑出來,因出門時恰好風(fēng)大了些,竟縮了肩膀又折回去加了一件斗篷,再回來時方打著寒顫說:“奴婢藤花,見過小姐,見過二位jiejie?!痹魄渲稽c了個頭,蒹葭和芣苢遵照禮數(shù)回了禮。只聽那藤花說:“很是不巧了,云姨娘今兒陪太太去佛堂,恐好大一會兒回不來呢。咱們少爺去茶莊了,里頭幾位jiejie或去找別的房里的jiejie們玩去了,或看無事就告了假回家去了,里頭竟沒個人配得上出來招待小姐和二位jiejie的。小姐你看……” “姑娘何必客氣了,本就是我們來的匆忙,是我們失了禮數(shù),”云卿平靜地說,“既然姑娘們都不得空,我們自不便打擾了。只是當(dāng)日從我們家園子過來陪我姑姑的那紫蘇jiejie,如今我既然來了,倒沒有不問候她一聲的道理。煩請姑娘帶我們?nèi)??!?/br> 藤花這才抬起頭,略看了云卿幾眼,忽了悟一般忙不迭點頭說:“是是是,自然是應(yīng)該的。只是jiejie們倒不在咱們萍鄉(xiāng)院,在后頭的即墨齋呢,小姐不妨先去里頭歇歇腳喝杯熱茶,我這就去請jiejie們來。” 云卿自點頭說:“有勞?!?/br> 進(jìn)了門,竟然真沒幾個丫頭在。聽那藤花的意思,她在這房里多半只是個三等小丫頭,而云卿看那端果子倒茶的三兩個,倒沒一個看著比藤花身份高。其中一個倒茶時竟然倒?jié)M滿的快溢出來,又手生,顯見是新來的。云卿冷眼看罷,方笑說:“有勞了。不知這位jiejie如何稱呼?” 那丫鬟見旁人倒的茶與自己的不同便先慌了,漲紅了臉說:“回小姐話,叫果兒……” 云卿便笑:“果兒?倒是巧了,我姑姑的那幾個陪嫁丫鬟里正巧有個叫白果的,家里jiejie們也叫她一聲果兒。如今你們在一個房里,又叫一個名兒,真是想想就熱鬧。” 那果兒見并不細(xì)究茶水的事,便羞澀笑了,說:“不瞞小姐說,我是新來的,還沒有福分見見那一位果兒jiejie呢?!?/br> 云卿神色平靜,笑意溫柔,說:“顯見是我們那果兒失禮了,瞧姑娘這樣子也來不是一兩天了,她既來得早,竟也不幫襯些你。只可惜如今陪給了蔣家,我倒打不得罵不得了,否則該好好教她一教才是?!?/br> 那果兒聽不出輕重,忙說:“不是的,怎能怪那一位果兒jiejie。我來這里三天,還沒有見過云姨娘的陪嫁jiejie們,故而說不認(rèn)得?!?/br> 見云卿的笑僵在臉上,蒹葭便接了話茬兒笑問說:“我就說蔣家家大業(yè)大,咱們精挑細(xì)選的恐怕也不如人家的呢。如今只怕分了更伶俐的伺候云姨娘,還用得著咱們那笨手笨腳的果兒么?” 那果然見蒹葭親和,稍稍松一口氣,小聲說:“jiejie這話說的,豈不是打咱們的臉么?我雖是新來的,卻知我們少爺最最寬厚,每日房里的灑掃布置都不甚在意,又常常賞錢賜物的,所以房里的jiejie們都慣得不成樣子呢。如今雖進(jìn)了姨娘,但少爺也改了性兒,每天去茶莊應(yīng)卯,不過申時是不會回來的。因那紫蘇jiejie暫住在即墨齋,所以云姨娘常常過去找她坐一坐,后來太太說如此不成體統(tǒng),所以現(xiàn)在云姨娘倒也不去即墨齋坐了,每天除晨昏定省之外多半陪太太在佛堂守著。咱們房里沒事,云姨娘那里又沒事,想必小姐說那果兒jiejie也就不太出來走動了,到底是跟伶俐粗笨無關(guān)的?!?/br> 蒹葭自不便再接話,向云卿看去,只見她噙著一絲笑,眼睛卻半耷著,目光盯著身前二尺遠(yuǎn)的地上,像要用目光把那塊紅底兒白花波斯羊絨毯給凍結(jié)成冰,屋里靜了半晌,方聽云卿點頭笑說:“蔣少爺能轉(zhuǎn)了性子規(guī)規(guī)矩矩做生意,這是好事,我姑姑一個姨娘能服侍在蔣太太左右,自然也是大幸?!?/br> 末了,各自無話。外頭紫蘇、紫苑、紫英、白果、白前五人魚貫進(jìn)來,一見云卿都是跪地磕頭,云卿一看,她們五人只紫蘇略略好一些,其他四人穿得倒足夠厚實,但仿佛都凍得不輕,最小的那白前丫頭手上烏青,怕是要害瘡了。蒹葭和芣苢本受邀入了座,如今連忙起來幫忙扶起她們,只聽云卿說:“紫蘇倒還使得,只是你們四人如今已是蔣家的人,卻與我行這樣大的禮,傳到蔣少爺耳朵里該說我不知禮數(shù),故意拿捏你們了??炱鹆税??!?/br> 話一出口,紫苑紫英聽得是刻意生分的,都垂手不說話。白果和白前也跟著站在一旁,眼里卻蓄了淚,云卿只覺自己渾身冰涼,手腕子又生疼生疼,半晌方擠出幾個字:“多謝你們了!”言便起身,欠身深深福了個禮。 因藤花等人還在,云卿自不便多說,只對紫蘇說:“你如今是在人家家里暫住,雖旁人行以待客之禮,但你需得謹(jǐn)慎自持,萬不可給人家添了麻煩?!?/br> 紫蘇自然應(yīng)下,云卿略略看過幾人,徑自點頭說:“見一回也就罷了。你們該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我們先行告辭了?!?/br> 紫苑紫英等人一肚子話說不出口,只得連連行禮。藤花忙說:“我送小姐。小姐請?!痹魄渎勓月灶D,回頭又笑說:“藤花姑娘方才已跑去請她們來,現(xiàn)下若是再挨冷受凍地送我,可叫我過意不去了。況且房里如今沒有主事的人,藤花姑娘若不在,萬一其他房里有誰過來,可叫誰招呼呢。找個小丫頭子帶我們出去,不致迷了路就是了?!?/br> 藤花自然也懶得出去,又聽云卿說得合理,如此行事也挑不出錯兒來,便隨口指了站在最前頭的果兒。 “你們太太的佛堂在哪兒?”走了沒幾步云卿便問,“總歸是來一趟,想要見見我姑姑呢。你放心,你只帶路,到時候我遠(yuǎn)遠(yuǎn)兒看一眼就是了。” 見那果兒有幾分猶疑,蒹葭便柔聲勸說:“你便幫我們一把吧??倸w我們是客,便是誰發(fā)現(xiàn)也都要賣嵐園一個面子,決計不會計較的。”說著又偷偷塞了一吊錢給她,那果兒猶疑半晌,怯怯答應(yīng)了,說:“算了,就當(dāng)我新來的迷了路,繞遠(yuǎn)一些也很尋常?!币驇е齻?nèi)死@過一大簇夾竹桃,又走過一片嶙峋石林,往東南角偏僻處去了。 那佛堂坐落在一片桂花林中,林子大,又空曠,顯得冷風(fēng)尤其凜冽,擦得人臉頰生疼。遠(yuǎn)遠(yuǎn)只看見林中紅墻碧瓦、琉璃脊獸,飛檐挑角、斗拱雄巨,十分威武華麗。云卿素知蔣家奢靡,今兒見佛堂亦修得如此輝煌,方知奢靡到了什么地步。再往前走,芣苢才低低驚叫一聲,被蒹葭眼明手快捂住了嘴。 云卿倒也看見了,是云湄。 云湄穿一件單薄的藕色縐紗褙子,里頭是素白月華裙,紫色云紋長簪在腦后松松綰一個髻,雪青色宮絳系著一塊紫玉佩壓裙,此刻正站在大門內(nèi)院子里頭手持一卷書不急不緩念著:“……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與熱渴者,作清冷水;與饑乏者,作諸甘果……攝事系心,如觀妙色……”兩旁站著白芍和巧綠,因背對著她們所以看不見神色,只能看到深深壓低的頭和被風(fēng)繚亂的發(fā)。 里頭佛堂內(nèi),蔣家太太正跪坐在正中央厚蒲團(tuán)上掐著烏木佛珠閉目養(yǎng)神,另一邊則是蔣家大小姐蔣婉,在一架鋪著斑紋虎皮的躺椅上晃著腳,一雙紅段子繡鞋看起來分外顯眼。 104 蛻變 見這情景,那叫果兒的小丫頭先嚇了一跳,又看云卿等三人都直勾勾看著,忙帶著哭腔小聲說:“走吧,快走吧。我不知道大小姐在,若知道大小姐回了府,無論如何也是不敢?guī)銈儊y闖的。求你們快跟我走吧!” 蒹葭雖也震驚,卻很快穩(wěn)下心神示意云卿先離開。云卿的婚事已提上日程,這時跟蔣婉起沖突一點好處都沒有,更何況云湄在蔣家這等處境,她們不論以何種理由都不能再去添亂的。但云卿只不動聲色盯著佛堂里頭,臉上沒有絲毫息怒神色。 只聽蔣婉嬌聲問:“站了一個時辰了,娘還嫌不夠?這是犯了什么錯,竟尋了這么個法子來罰,吃盡了苦頭不說,晚上回了房身上還不沾一丁點兒傷,叫阿寬一點兒毛病也挑不出來?!?/br> 云卿只覺春寒之風(fēng)比隆冬更甚百倍。只見蔣太太依舊閉目端坐,半晌方緩緩說:“多念一些佛經(jīng),寧心靜氣,自然是好的?!?/br> 蔣婉吃吃笑了半晌,自旁小幾上拿過一盞茶來喝了兩口,說:“娘這意思,不是說天天都這么調(diào)教她吧?” 蔣太太繼續(xù)掐著佛珠,神色無絲毫變化。蔣婉盯了云湄半晌,驀地笑了,起身扶了扶頭上金步搖,說:“所幸不過是站一站,念一念佛經(jīng)罷了。要是連站都站不好,真是連阿寬房里的丫鬟都不如了,還有什么臉面留在蔣家,你說是不是?” 說話間蔣婉已站在了云湄一步之遙,云湄見那話是沖著她問,便抬起頭看了一眼,轉(zhuǎn)而低眉順目輕聲說:“是。” 蔣婉輕哼一聲,帶著三分慵懶勁兒說:“罷了,娘好好調(diào)教您的兒媳婦,我且去茶莊看看阿寬。說來倒是意外,雖說她攀上了咱們阿寬叫我覺得惡心,可細(xì)算下來,對阿寬倒也有那么一毫半分的益處,不枉我們一天兩頓飯地養(yǎng)著她?!?/br> “禍從口出,”蔣太太這才睜開眼,仍盯著前方佛像說,“你是堂堂蔣家的嫡長女,說這等有失身份的話,不成體統(tǒng)?!?/br> 蔣婉懶懶打了個哈欠,不在意地說:“娘說的是?!闭f著就有丫鬟上前扶著她一道離開了。 那蔣太太便在虎皮躺椅上坐了,看一眼云湄,目光平靜而幽深,像看園子里一株怪異的花草一樣。良久重又闔上雙目,和著云湄頌讀佛經(jīng)的聲音再次掐起佛珠來。 從蔣家回來后,云卿屏退下人獨坐房中。窗臺上的幾盆石蓮花被蒹葭擦得干干凈凈,若是晴天,總有陽光透過窗子,為花瓣鍍上亮麗輝煌的顏色,但是今兒漫天壓著黑云,石蓮花失去光彩,就像最不起眼的雜草。 云卿不是怨誰,怨不得裴二爺探親時只看表面,怨不得蔣寬不夠細(xì)心,怨不得特特送過去的陪嫁丫鬟們不發(fā)一言,更怨不得云湄一味忍氣吞聲。但是桂花林深處蔣家佛堂里的那一幕卻像刻在云卿腦海里,睜眼是云湄青絲散亂隨風(fēng)飛舞,閉眼是云湄聲音蕭蕭似挾秋風(fēng)……終究是她,太大意了…… 到了晚上云卿仍舊不出門,蒹葭沒法子,只得去稟了裴二爺,但今日蔣家所見所聞卻特特繞過不提。裴二爺雖一頭霧水,但總覺對云卿有愧,又的確擔(dān)心著,便急急忙忙去了,哪知到拾云軒一看,云卿已好端端坐著吃晚飯了。 蒹葭和芣苢都不敢說話,裴二爺見狀,所幸叫她們加副碗筷就先行退下。 裴二爺打趣了兩句,見云卿只顧低頭安心吃飯,面色平靜得頗有些不尋常,只好也心不在焉地夾菜。正吃著,忽聽云卿問:“爹爹,有個問題我想了一整天,卻始終沒有答案。” 裴二爺心里咯噔一下,心中疑慮驟起,良久放下筷子探手拿了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說:“那倒不急,你不妨先說說今兒究竟遇到什么事。” 云卿右手受傷之后便一直用左手拿勺子吃飯,裴二爺每每看了心疼,但今兒卻看得出她之所以如此吃力地?fù)芘埐?,只是因為心神不寧,但她面色又沉靜,裴二爺心知不是小事,只得退一步說:“罷了,你問就是?!?/br> 云卿繼續(xù)撥弄著飯粒,半晌方說:“我不懂,是別人欺負(fù)我夏家在先,我為何還要對他們?nèi)柿x禮信?” 裴二爺一愣,幾番遲疑后緩緩道:“你是怪為父把你教得太仁慈了嗎?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有些舉動,即使能夠贏在一時,也是不對的?!?/br> 云卿搖搖頭,平靜道:“我沒有怪過爹你,而且從來都只有感激沒有怨恨。只是現(xiàn)在漸漸明白,善與惡,對與錯,哪能分那么清楚。況且就算是對的又如何?對不能當(dāng)飯吃,別人也不會因為你是對的就不欺負(fù)你,而你也不可能憑一個‘對’字保護(hù)親人和朋友。如果用錯的方法,卻達(dá)到了對的目的——” “不可以,”裴二爺冷眼看著她正色道,“我說不準(zhǔn)。如果教養(yǎng)你這么多年你卻變成令人厭惡的德性,我死了沒法跟你爹娘交代!” “我知道爹不會答應(yīng),所以,”云卿輕笑一聲,起身跪倒在地磕頭道,“就恕女兒不孝吧……” 裴二爺本就連著煩躁了幾日,這會兒心頭怒火猛躥,一氣之下摔了茶杯冷冷道:“你倒是能怎的?” 云卿跪得筆直,恍惚問道:“爹也是不是也猜到慕老爺子會在裴子曜大婚前一日來提親了?” 見裴二爺冷面相對并不作答,云卿兀自點點頭,朝門外喚道:“蒹葭,芣苢,你們進(jìn)來?!?/br> 二人立刻進(jìn)來,看著盛怒的裴二爺和滿地碎瓷都不敢多言,只垂手恭敬站著。云卿便繼續(xù)道:“正月二十五那日差人全天盯著,蔣婉會來生事。到時盡快稟明與我。” 裴二爺冷哼一聲斜睨她一眼道:“你倒是能掐會算了!” 云卿搖搖頭,聲音飄忽說:“她若不來,我自會放過她。但她若來,我也不會再客氣。依照今日蔣家之見,蔣婉現(xiàn)如今并不知我要嫁給慕垂涼,如果知道,恐怕扒我姑姑一層皮也嫌不夠了。所以明兒慕老爺子一旦來提親必然震驚全城,也自會震驚蔣婉。蔣家囂張,蔣婉跋扈,素來看別人都低他們一等,怎能容下跟旁人平起平坐?更何況是她素來最看不起的。” 蒹葭細(xì)細(xì)想了片刻,見裴二爺背對她們并不開口,幾番猶疑后問說:“既然如此……不是該明日提親后就開始防著么,為何又要等到后天呢?” 云卿嘆口氣,疲倦搖頭說:“因為第一個恨的不會是我,會是慕垂涼。等在慕家鬧夠了,一夜輾轉(zhuǎn)難眠,第二天又親眼看見裴家娶妻的陣仗……花燈錦簇,紅燭耀眼,新人歡歡喜喜拜著天地,四下賓朋聲聲恭賀一刻也不間斷,真是好一番觸景生情……她堂堂蔣家大小姐,才華容貌聲望財富樣樣不缺,本該獨享尊榮,卻竟不如區(qū)區(qū)葉家一個二小姐嫁得體面!姨娘,蔣姨娘,上有堪堪和她平分秋色的大房正妻壓著,下有她根本瞧不上眼的三房即將進(jìn)門,往事與新景一幕幕重合,恥辱和怨恨百爪撓心,她怎可能忍得住不生事?當(dāng)初只是揣測我與蔣寬的關(guān)系都會帶人直逼上嵐園門來,如今哪里肯稍稍忍讓半步?只是她必不會與慕家撕破臉面的,所有對慕老爺子老謀深算的恨,對慕家欺人太甚的恨,對慕垂涼薄情寡義的恨,都會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到我身上……正月二十五,并且最有可能是晚上。” “晚上?”芣苢疑問,“蔣大小姐做事似乎從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既然是存心生事,何需忍到黑漆漆的晚上?” 105 掐算 云卿輕嘆一聲,繼續(xù)說:“她自然是要忍的,不過不是為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是要叫旁人以為,她身份尊貴,怎會把我這等人放在心上?更何況裴家娶妻是裴葉兩家要聯(lián)手,她身為蔣家嫡長女總要撐一撐蔣家的門面。到了晚上男人們喝酒,慕老爺子和慕垂涼必走不開,說不定連咱們二爺也不得空,月黑風(fēng)高,怒火熊熊,最是尋釁生事的好時候,倘若再多喝了幾杯喜酒……” “那……”芣苢一頓,驚慌問道,“我是說,那豈不是會很危險?當(dāng)初在地藏王菩薩廟,連慕少爺房里的大丫鬟秋蓉她都照打不誤,又怎會對咱們客氣?萬一出些什么事呢?” “就是要叫出事?。 陛筝珉[隱明白,嘆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現(xiàn)在還有兩件事,一來若蔣婉果真來生事,咱們總得保證你們兩個都不會受什么傷,這二來,你要怎么做呢?若心里真有打算,還是好好商量下為好,萬一有了變數(shù)只怕得不償失?!?/br> 裴二爺見云卿跪了這么久已經(jīng)心疼,但云卿仿佛麻木了,依舊跪得筆直,點頭說:“想過了,很簡單。蔣婉要來尋釁,首先就是要見到我,那么就只有三種方法,第一,借我姑姑之名叫我去蔣家,第二,借我認(rèn)識的其他人之名,比如孫成或者蘇二太太,叫我出門,第三,守在嵐園外頭,甚至直接闖進(jìn)嵐園?!?/br> “但是三種方法都太……”蒹葭憂心道,“不管是累及云姑姑,還是累及蘇二太太和孫成,吃虧的都是咱們。然而若是她帶人守在嵐園外頭或者硬闖,沖突之間萬一有人受傷,咱們嵐園可就喜事變麻煩了?!?/br> “對,三種法子,吃虧的都是咱們。所以我叫你們?nèi)於⒅坏┦Y婉那邊有任何動靜,一定要明明白白告訴她們,正月二十五那日我全天都在蘇記。她自己要買蘇記,她很清楚是哪里。若真要找麻煩,就直接去蘇記找好了,簡單明了?!?/br> “那然后呢?”芣苢忙問,“是要孫東家?guī)兔???/br> 云卿便道:“不,是要你幫忙。我前幾日一直在想一個詞,時機。我不懂蔣婉為什么要買蘇記,并且既不明說是她要買,也不用更加嚴(yán)密的法子防止更多人知道。就好像旁人知道也沒什么,只是為了瞞著一個或幾個特定的人一樣。然而此事畢竟與我們無關(guān),我不想過多費心。但是一來,蘇記的位置,對面就是蔣寬的全馥芬茶樓。物華四族,蔣裴葉慕,慕老爺子受蔣家欺壓太久了,他又是上了年紀(jì)的人,能再忍蔣家多久呢?若真跟蔣家計較起來,又豈能輕易放過蔣寬這個嫡長子?所以我少不了要提前把我姑姑和蔣寬一道保出來,而那時候,蔣寬就只能依托全馥芬茶樓——只有這個茶樓是慕垂涼出的銀子,與蔣家無關(guān)。到那時,我更不能讓蔣婉就在它對面開一家鋪子繼續(xù)cao縱蔣寬。這二來,賣鋪子不是大事,但看準(zhǔn)時機方可賺得穩(wěn)妥。先前蔣婉給的價錢雖然已經(jīng)很高,但并不夠?qū)O成拿了銀子立刻再開一家更好的鋪子。所以我總認(rèn)為時機不到,叫孫成一拖再拖一忍再忍。但是現(xiàn)在時機到了,芣苢,正月二十五你也去蘇記,什么時候蔣婉來了,去二樓畫室和我單獨在一起了,就立刻叫孫成以高價賣了蘇記,然后即刻帶蔣婉的人出去喝酒慶賀,絕不能讓蔣婉知道這個消息。到時候一定囑咐孫成把手下已經(jīng)接的單子一張不落全部轉(zhuǎn)給他們,不論已經(jīng)做了多少都要轉(zhuǎn),按賬目補些銀子也無妨,總之就是要賣得干凈利落,不留一絲后患?!?/br> 芣苢見吩咐得鄭重,忙應(yīng)著:“是,我記下了。” 云卿長舒一口氣,屋中一時安靜,良久才聽云卿緩緩嘆說:“至于我與蔣婉都不受傷……那就要看她究竟想做什么了?是只是大鬧蘇記,還是干脆要殺我滅口。但是即便危險也只能去,不去,怕我姑姑在蔣家就更難做了……” 蒹葭聽得忐忑,一邊佩服她心思之深之遠(yuǎn),一邊又根本放不下心來,最終只得說:“總之你小心為上?!?/br> 云卿便點點頭說:“還有一事,明兒慕家來提親之后,你和商陸親自出面,帶幾個伶俐人去蔣家接我姑姑回來小住幾天。我怕提親的事一傳出去蔣太太更要變本加厲苛待我姑姑。若蔣寬又犯橫故意不答應(yīng),你就告訴我姑姑我們今日所見,我姑姑為不把事情鬧大自會開口求蔣寬的??傊疅o論如何要先接回來……或者干脆把紫蘇紫苑幾個都帶回來,請孫大夫好好給看一看。” “是,會辦妥的,你放心?!陛筝玎嵵氐?。